刺骨的寒意已經侵蝕到胸口,他的下半身早已沒有了感覺,此時卻也顧不得其他,尖聲大吼起來。
空蕩蕩的逍遙殿,只有他淒然的聲音一遍一遍在廢墟中迴蕩,反覆叫著天神的名字,求他們眷顧。
在他身後,數根石柱承受不住斷裂之力,轟然倒塌,砸入殿中的蓮花池內。池裡的水早已變成了冰塊,碎裂開來,又被御火笛一把火燒了個乾淨。
熊熊火光中,隱約可見池底繪著神像,一個華服盛裝的女子端坐蓮花台,垂睫入定,神態安詳,容貌美艷。
她在清遠山沉星樓見過這位天神的畫像。
天神帝女,象徵慈悲與憐憫。
胡砂笑了一聲,回頭問他:「這就是你的神?她似乎沒有搭理你的打算。」
青靈真君喊啞了喉嚨,心中已是一片絕望。
胡砂再次捧起水琉琴,手指輕輕一撥,低聲道:「如今,是該為死去的人做點事了。」
厚厚的冰層瞬間就將他凍住,他斷臂與斷腿處的鮮血染紅了裡面一層,稍稍抽搐兩下,跟著便再也不能動了。
他做了許多匪夷所思的惡事,把他們的命恣意玩弄。
可就是因為打著天神的招牌,是為天神收集神器,所以蒼天不會收拾他,只會給他功績,讓他平步青雲。
如今他被凍在千年寒冰裡,死不掉,也出不來,永遠這麼被凍著。
蒼天依舊不問,不管,不理,不知。
蒼天不公。
胡砂猛然起身,將三件神器用力砸在地上,狠狠的砸,像是用盡全身所有的力氣一樣。
不知砸了多少下,最後將它們砸的粉碎。
水琉琴碎裂的那一瞬間,似乎悲鳴了一聲,頃刻就裂成了兩三截。
如今再也不會有人用血肉去養它了,也再不會有人會被它的寒光殺死。
就讓這些神器靜悄悄地變成碎片,埋在這裡吧。
胡砂長長出了一口氣,轉身便走。
天頂似有雷雲團聚,一瞬間暗了下來,像是要壓在她頭頂一樣。
是了,她這次真正膽大包天,毀了三件神器,天罰來的真快。
她騰雲飛出逍遙殿,落在階前一塊平台上,襝衣坐下,安安靜靜地等著天雷來劈,天火來燒。
頭頂轟鳴聲愈加響,「刺啦」一聲,數道天雷劈在她身周,像是在警告她。
胡砂定定望著清遠的方向,隔了茫茫大海,千萬里之遙,又怎能見到清遠山頭的綠意?可她分明望見了芷煙齋前煙霞明媚的杏花。
花都開好了,芳准何日能醒來?
花會謝,可還會再開。
但人一去,再也不會回。
有滾燙的液體順著她的臉頰緩緩落下。
一道巨大的天雷正劈中她頭頂,她渾身一震,只覺眼前光亮大盛,像是有無數虹彩流竄而過,絢麗多姿,莫可名狀。
慢慢地,七彩虹光開始褪去,耳邊聽得一聲久違的敲擊銅缸的聲音,「噹」一聲脆響。
胡砂猛然回神,茫然四顧,但見一間雪白香堂,架著神龕,上面供著三清,香爐裡青煙裊裊,無聲無息地往上飄。
無比熟悉,卻又無比陌生的房間。
她只覺渾身無法抑制的發抖,慢慢走到窗邊,輕輕推開雕花木窗。「吱呀」一聲,院中一群人都驚愕地望過來。
然後,五年不見的爹和娘驚呼著狂奔而來,一把抱住她,緊緊的抱住她。
她回到原來的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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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
如今已是九十月的光景,庭中紅葉翩翩,飄落如雨。胡砂常常倚在自家欄杆上,靜靜看著那些火紅的葉片,眼前卻總現出芷煙齋前明媚的杏花。
以後,是再也見不到了。
熟悉又親切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緊跟著,一件暖和的小披風披在了她肩頭,娘溫柔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天涼了,怎還穿這麼少。生病了怎麼辦?」
胡砂笑著點了點頭,她沒有告訴父母,自己修行了五年,早已不用吃飯,不懼寒暑,更能夠換來雲霧,日行千里也不在話下。
曾經天天念叨著,想讓父母看一看的絕技,到如今她卻提也不想提。
娘替她撥開腮上的碎髮,心疼地打量著她,目光裡到底還是含了些疑惑,隔了一會兒,問道:「胡砂,這幾個月你去什麼地方了?我和你爹急得每天往衙門跑,就差把整個嘉興翻過來了。你怎麼又突然出現在香堂裡?那身衣服……你這容貌……」
她在海內十洲過了五年,容貌身材自然與十五歲離家的時候大異。
只是千算萬算,怎麼也沒想到,海內十洲的五年,只是她原來世界的四五個月。她長大成人,經歷了無數辛酸,只是一個春天到秋天的時間。
可她不想說,只低聲道:「娘,以後我一定告訴你們。現在別問我,好嗎?」
娘點了點頭,欣喜地將她抱在懷裡,柔聲道:「等你想說再說,爹娘都不逼你。什麼都比不上你能回家!能回來就好啦!」
起風了,有點涼,胡砂自己雖然不懼寒暑,爹娘可不行。
她扶著母親進屋,母女倆說了好一會久別重逢的貼心話,娘忽然不知想到了什麼,拉著她的手低聲道:「對了,你那門親事……」
胡砂心頭本能地一凜,張口就想拒絕,卻聽她又道:「爹娘到前幾日才曉得,為啥那元家公子長得如此俊俏,家世又好,卻願意和咱們這種小戶人家結親。原來他家公子生下來就是個痴子,二十多年啦,連床都不能下,完全是個廢人。知道他家情況的人家,都不願與他家結親,就你爹傻,被人家給套住了。要不是前幾天隔壁張大嬸告訴我這事兒,咱們豈不是做了冤大頭?把個好好的女兒推火坑裡去。你爹這兩天忙著和他家商量退親的事,回頭咱們再給你安排個好相公,讓你風風光光地嫁過去。」
胡砂難免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
那個紙上的絕色相公,多少次讓她唸唸不忘,喝醉酒了拿出來在芳准面前賣弄,還經常被她拿來提醒自己要注意婦德婦德,誰知道最後是這樣的結果。
世事變幻無常,真令人無語。
隔了幾日,爹娘再也沒提與元家訂親的事,估計是辦妥了。
胡砂的一顆心稍稍落下,每日只是躲在房裡看書撫琴,偶爾午夜夢迴,睜開眼望著漆黑的屋內,還覺得自己是躺在芷煙齋的瓦屋裡,窗外杏花紛然如雪。
她想念那個笑若春風的男子,每夜每夜,想得刻骨銘心,心口像是被挖了一個洞,怎麼也無法痊癒。
可是,他再也不會回來了。她再也摸不到他的臉頰,手指。沒有她在身邊,他一個人躺在芷煙齋,會不會孤零零的?希望小乖會好好陪著他,別讓他孤單寂寞。
好在,她荷包裡還留著他的一卷長髮,時常拿出來摩挲,貼著心口,像是他還在身邊。
他不是假的,不是一個幻影,他真的存在過。
平靜無波的日子持續了兩個月,嘉興下了冬天的第一場雪。
那天早上,胡砂正和以往一樣,在屋子裡看書,火盆子把屋裡燒得暖洋洋的,她有點昏昏欲睡。
窗外忽然傳來爹娘的爭執聲,胡砂如今耳力與以往大有不同,雖然他們極力壓低了聲音,卻還是讓她聽了個一清二楚。
娘在怪爹:「都是你!年紀都大把了,還會被人下套!怎麼訂親之前不把人家家裡的情況問個清楚?惹了一屁股麻煩!上回不是說親事已經退了嗎?真要退了,怎麼人家又找上門來?這事兒鬧大了,你讓咱家閨女的臉往哪裡擱?她以後一輩子就伺候那個廢人去?」
她爹很委屈:「好好,都是我錯!行了吧?你念叨了這幾個月,也該夠了。如今倒是想個法子推脫了才是,總怪我有什麼用?」
「你去推脫!那元家來的都是大幫男人,我們女人家怎好出面!」
他倆正吵個沒完,忽聽窗戶被人推開,胡砂笑吟吟的臉露了出來。
「讓我去吧,我和他們說。」
她娘嚇了一跳,急道:「胡鬧!你一個未出嫁的姑娘家怎麼能隨便拋頭露面!」
話還沒說完,胡砂已經飄然飛出窗戶,腳不沾地,在雪地上滑了老遠,雪地上連半個腳印也沒留下。
爹娘看得眼睛有點發直。
胡砂回頭笑道:「就是這樣了,等我回來,好好說給你們聽是怎麼回事。」
她如今也算是個半仙大人,要對付那些仗勢欺人的傢伙,還不是輕輕鬆鬆。
昂首挺胸地飄過院子,果然在大門處見到一群家丁,中間圍著一個穿白衣的男子,看著身量修長,一把烏黑的青絲垂在肩上。
看門的吳伯衝她直搖手,叫她趕緊回去,胡砂搖了搖頭,輕輕走過去,正要開口說話,忽見那白衣男子轉過身來,寶石般的眼睛,一下子就攫住了她的。
胡砂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砸中了胸口,渾身的血都在瞬間凍結,動也不能動。
彼時雪下得大了,撕棉扯絮一般,他秀美的輪廓隱隱約約,不知是被雪遮住,還是被她眼眶中打轉的淚水遮住。
那人看了她很久,最後微微一笑,像春風拂過臉龐似的,他柔聲道:「胡砂,找到你了。」
她吸了一口氣,只覺雙手被他握住,他的手溫暖而且有力,像捧著兩朵蘭花一樣,輕柔卻不容拒絕地捧著她的手。
周圍的人說什麼,做什麼,她什麼都聽不見,看不見。
他將她兩隻手掌攤開,看了一陣,才笑道:「我看你是長壽相,能嫁得一個好夫婿,一生平安喜樂,不知流年。」
胡砂的睫毛猛然一顫,兩顆淚水滾了下來。
爹娘在後面急急說著什麼,他帶來的家丁們也吵吵嚷嚷的,一刻不得安靜。
她卻張開雙手,撲進了他懷裡。
《銷魂殿》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