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子是唸短大時和他相識的。他當時讀的是神戶市立的美術大學,專攻油畫,也加入學校的登山隊。唸短大的博子比他早一年進入社會。他則在隔年當了國中的美術老師。
對在東京長大的博子而言,他是她神戶生活的全部──和他一起度過的日子,偶爾一個人落單的日子,即使落單也滿腦子想著他的日子,有他陪伴著的日子,希望時間就此停住的日子,然後──永遠失去他的日子。
他死於山難之後。儘管失去了留在神戶的理由,博子也沒打算回東京。對於家人勸她回去的催促,她只是含糊其辭地搪塞,不想結束自己一個人的生活。不過,關於這件事,博子也搞不清楚自己真正的想法;有時也會驚訝於自己怎麼還身在此處。然後,每天依舊過著往返公司和住處一成不變的生活。
在兩周年祭日的第四天,同時也是一個星期六的傍晚。
博子回到家,打開信箱,就看見一堆沒用的廣告傳單裡夾著一個小小的四方形信封。背面沒有寄件人的姓名。拆開一看,裡面是一張信紙,折成四折。在展開這張折成四折信紙的剎那,博子以為是自己寫的那封信──就是在兩周年祭日的那晚寫的那封信,寄到什麼地方又退回來了?然而,她馬上就知道不是,那只是一瞬間的錯覺。同時,博子的心跳幾乎要停止了。
※
渡邊博子:
你好。
我也很好。只是有點感冒。
藤井樹
※
是他的回信!但是,這是不可能的。或許是誰的惡作劇吧?那封信被誰看到了?為什麼那封信能被人收到呢?過了很久,博子仍然無法抑制內心的激動,把那封短信反覆看了幾遍。
不管是誰的惡作劇,這無疑是那封信的回信。博子覺得這件事本身就是個奇蹟。雖然不明白中間有著怎樣的偶然性,但這個偶然卻讓博子感受到他的氣息。
(這一定是他的回信!)
博子決定相信自己的想法,隨即又把信看了一遍。
博子突然想把這封信拿給秋葉看。博子穿上剛剛脫下的外套,又出去找秋葉。
秋葉在高級住宅區詹姆斯山附近的玻璃工房工作。博子到的時候,她的同事們都已經離開了,除了秋葉,還有留下來做整理的助手鈴美。秋葉一面哼著松田聖子的〈青色珊瑚礁〉,一面轉著一根長管子。
「差點就錯過了,博子,我也正要回去呢。」
對博子的突然來訪,感到訝異的秋葉雖然這麼說。可是接下來,博子等了很久,他的工作都還沒結束。
雖然秋葉自稱是玻璃創者,平時卻忙著幫客戶生產杯子或花瓶,幾乎沒有時間創作自己的作品。
「再等一會兒,還剩十個。」
秋葉一邊轉著前端像是黏著麥芽糖般玻璃的長管,一邊對博子說道。
「沒關係,你慢慢來。」
博子端詳著已經做好的玻璃杯打發時間。那些都是沒什麼特別,隨處可見的杯子。
「和以前一樣,只能做些無聊的東西。」
秋葉說著,沒有停下手邊的工作。
「學生時代真好,可以隨心所欲地創作自己喜歡的作品。」
博子知道他在學生時代,有學生時代必須應付的功課;也抱怨過除非成為專業創作者,不然做不出真正滿意的作品。
「老師,那我先走了。」
鈴美不知何時已經準備下班了。
「噢。」
「博子小姐,我先走了。」
「慢走。」
鈴美走了之後,秋葉轉過頭來,給了博子一個會意的微笑。
「怎麼了?」
博子歪著頭假裝不懂。這是只有他們兩人才懂的暗號。
「有什麼好事嗎?」
「什麼?」
「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了。」
「是嗎?」
博子對此含糊其詞,繞到秋葉身後,坐到屋子角落的椅子上。
「我們去掃墓了。」
「半夜嗎?」
「咦?你怎麼知道?」
「聽學弟他們說的。」
「……原來如此。」
「怎麼樣?」
「掃墓嗎?」
「嗯。」
「這個問題該怎麼回答呢?說不錯,也很奇怪呀。」
「是呀,說的也是。」
「不過。嗯,一言難盡啦。」
秋葉又繼續工作,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轉頭看著博子。
「?」
博子歪著頭。秋葉無聲地笑了。
「怎麼了?」
「這是我想問你的,發生了什麼事?」
「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你都寫在臉上了。」
「有嗎?」
秋葉微笑著點點頭。
工作告一段落時,博子給秋葉看了信。
「我寫了一封信給他,還收到了回信。」
即便這樣說,秋葉也無法理解。
「怎麼回事?」
博子把事情的經過從頭解釋給秋葉聽。在阿樹家看到了畢業紀念冊,在上面發現了他以前的住址,寫了一封信給他,然後收到這封回信。
「不可思議哪!」
「不過,應該是某人的惡作劇吧?」
「也許吧。」
「無聊,竟然有人這麼閒。」
「但我挺開心的。」
博子看上去十分開心,可是秋葉卻露出不解的表情。
「不過,博子,你幹嘛寄那種奇怪的信?」
「嗯?」
「還是……」
「嗯?」
「你還是忘不了那傢伙?」
「秋葉呢?你已經忘了嗎?」
「怎麼可能!那你是怎麼看我和你的關係?」
「嗯……」
「說啊?博子。」
秋葉故意做出嚴肅的表情,慢慢靠近博子。博子不由得發出輕聲的哀求。
「別這樣。」
「不要說別這樣。」
「別這樣,別這樣。」
「我可是很認真在跟你說。」
「你這樣問我,我『嗯災』啦!」
「你在沒轍的時候,就開始說關西腔啊!」
博子羞怯地笑著。冷不防地,秋葉的唇捕捉到她的唇。博子猶豫了一下,還是回應了他的吻。
他去世後的兩年間,博子與秋葉的距離不知不覺已經如此靠近。然而,幾次接吻時,博子卻常覺得那個人不是自己。越過他的肩膀,可以看見窰內紅色的火焰,博子茫然地想,兩頰發燙或許是因為火焰的緣故。
打斷兩個人的是助手鈴美。鈴美因忘了東西而折返,卻撞見了意想不到的場面,呆站在門口。
「啊……是你啊?怎麼了?」
秋葉大聲問。
「啊,忘了東西,回來拿……」卻是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
「什麼東西?」
「不……沒關係。我先走了。」
鈴美就這樣離開了。
「糟糕,被她看見了。」
「怎麼辦?」
「沒辦法了,這下既然成為事實,就認了吧。」
「真糟糕,一定要阻止鈴美說出去。」
秋葉對著繼續閃避問題的博子說:
「掃墓時,我求過他了。」秋葉的眼神很認真。
「請他讓我和你結婚。」
博子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
「夠了,該讓他自由吧!」
「……」
「你也該自由了。」
「……」
博子的視線落在信上,一句話也答不上來。
※
藤井樹君:
你好。
感冒怎麼樣了?
要保重身體,祝你早日康復。
渡邊博子
※
博子寫了這封信,然後再寄往那個地址,裡面還附上感冒藥。對方一定會嚇一跳吧。博子在心裡竊笑。
幾天後,收到了回信。
※
渡邊博子小姐:
你好。
謝謝你的感冒藥。
只是,恕我失禮,你是哪裡的渡邊小姐呢?
不管我怎麼回想都沒有印象。
請告訴我!
藤井樹
※
這個假冒藤井樹的騙子,竟然大言不慚地要我作自我介紹?!
「怎麼辦呢?」
博子雖然這麼說,心中卻莫名地感到歡喜。彼此竟然成了沒見過面的筆友。不管怎樣,這個人都是在天國裡的他所牽的線,一定是個好人。博子很感謝他和上天賜給她的這段奇妙緣分。
不過,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一點也猜不透。博子想起來,以前在電視劇裡見過這樣的故事:沒見過面的筆友其實是個老人。博子對寫這封信的人的容貌作了種種猜測:是老爺爺?還是老奶奶?普通的上班族?說不定還是個小學生呢!「你是哪裡的渡邊小姐呢?」對方裝傻說這種話,完全把自己當成了藤井樹,就是對這遊戲樂在其中的證據。會喜歡做著種事的年紀,應該是個學生。如果意外地是個中年大學教授,也很不錯。博子沉浸在自己異想天開的世界中。
她再度把信拿去給秋葉看。
「寄了感冒藥?博子真體貼啊!」
秋葉說著便大笑起來,把信還給博子。她對這封信的興趣僅限於此。
「哎,回信該怎麼寫呀?」
「啊?回信?博子還打算回信?」
「嗯。」
「覺得很有趣嗎?你們兩個都是閒人!」
藉助秋葉的智慧,博子完成了第三封信。不如說,這封信根本就是秋葉寫的。
※
藤井樹君:
你好。
你已經把我忘了嗎?
真過分!太失禮了!
我不會告訴你的,你自己想吧。
不過,給你一點提示。
我還是單身。
渡邊博子
※
博子看了這封信的內容,眉頭皺了起來。
「這怎麼寄啊?」
「有什麼關係!那傢伙把自己當成了藤井樹,寫這樣的內容給冒牌藤井樹剛剛好啊!」
即便這樣,博子還是不想把這種有失風度的信寄出去。博子腦海裡出現了中年大學教授看到這封信時失望的樣子。
博子假裝把這封信裝在信封裡,後來卻偷偷地重寫了一封。她下意識地把對方當成了中年大學教授,寫得有點嚴肅。
※
藤井樹君:
你好。
感冒痊癒了嗎?
今天我在回家途中,看到坡道上的櫻花含苞待放。
這裡的春天即將來臨。
渡邊博子
※
現在開始可能變成真正的通信了。博子內心充滿期待,她很久沒有感受這種坦率而雀躍的心情。
然而,對方的回信卻不是博子想像的內容。
※
渡邊博子小姐:
你好。
我真的不認識你。
我沒去過神戶,也沒有親戚或朋友住在那邊。
你真的認識我嗎?
藤井樹
※
「這封信好像有點認真了。」
秋葉看了信說。
「是啊。」
「這是怎麼回事?」
「可是,對方如果是認真的,我該怎麼辦?」
「說是認真?是怎麼樣的認真呢?」
秋葉這麼一說,博子不知如何回答。的確,博子也不是沒想過,對方會認真到什麼樣的程度。
秋葉又看了一遍信,然後他發現了一件事。
「這傢伙是個女人!」
「什麼?」
「你看,這裡。」
秋葉說道。用手指著其中一行,是那句「你真的認識我嗎?」
「這裡用了女性用的『我』﹡字。」(﹡原文使用「あたし」,為日語裡女性的自稱。)
「……真的耶!」
「或者,這個人以為藤井樹是女的,不是也有女人的名字叫做『樹』的嗎?」
「嗯……。」
「事情變得有點複雜了。」
「嗯。」
「是什麼樣的人呢?」
秋葉盯著信看,很認真地思考。博子也一起思索,卻理不出任何頭緒。這時,秋葉問出了一個奇怪的問題。
「不過,這封信是怎麼寄到那傢伙手上的?」
「什麼?」
「不覺得很奇怪嗎?」
「……什麼奇怪啊?」
「我們的信的確寄到了,也的確收到了回信,對吧?」
「是啊。」
「但你說過,那個地址已經沒人住了。」
「嗯,據說是變成國道了。」
「難道這傢伙住在國道上嗎?」
「怎麼可能?」
「不是嗎?」
「……嗯。」
「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真想不通。」
於是,秋葉就從不可能的地方開始推論。
「假設那傢伙真的住在國道中央……」
「什麼?」
「只是假設而已。在中央分隔島上有一間小屋,而那個人就住在裡面。」
「是假設?」
「是啊,雖然實際上是不可能的,但還是可以這樣假設。」
「嗯。」
「郵差把寄到那個地址的信帶去那邊,但肯定不會把信交給那傢伙。」
「是呀。」
「為什麼呢?」
「什麼?」
「為什麼不交給她?」
「因為不可以隨便住在國道上。」
「不是啦,這只是一種假設。」
「?」
博子不太明白秋葉的意思。
「那這麼說吧,假設國道不存在好了。」
「為什麼沒有國道?這是猜謎嗎?」
「隨你怎麼說,就當作猜謎好了──沒有國道,所以藤井家的舊房子還在,有新的住戶住在那裡,然後郵差送信到那裡,這樣的話,信能寄到吧?」
「嗯。這樣的話應該能寄到。」
「……」
「寄不到嗎?」
「你說呢?」
「那,寄不到。」
「真的?」
「啊,還是能寄到。」
「答錯!寄不到。」
「咦?為什麼?」
讓博子上了當,秋葉得意洋洋地露出笑容。
「不明白了吧?」
「嗯……不知道。」
「不可能寄到啊,因為收件人名字不一樣啊。就算住址沒錯,收件人名字不對,還是寄不到。」
「……是嗎?」
「是呀。就算送到了那個地址,門牌上的名字對不上的話,郵差也不會把信放進信箱裡去的。」
「原來如此。」
「就算國道也一樣。」
「什麼?為什麼?」
「不管住在哪裡,只要收件人名字不一樣,信就永遠到不了那傢伙手裡,就好比阿基里斯與烏龜的賽跑﹡。這麼說好像有點不恰當。」(﹡日本導演北野武的《阿基里斯與龜》;註於後。)
「嗯?」
「總之,到底是透過什麼途徑和對方書信往來,才是關鍵所在。」
「不過也有可能是郵差誤投入信箱裡吧?」
「的確有這種可能。」
「是吧。」
「但郵差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弄錯吧。」
「……說得也是。」
「莫非……那傢伙真叫這個名字?」
「什麼?」
「也就是說,那傢伙真的叫藤井樹。」
博子怎麼也無法相信會有這種事,覺得秋葉一定是因為被困在自己的推理中,所以想出了這種自圓其說的說法。
「……不過,就算是巧合,也實在太巧了吧。」
「就是啊!」
「可是,除非她叫藤井樹這個名字,否則信是寄不到的,這是事實吧?」
「嗯……」
博子試圖整理已經亂作一團的思緒。
若安代所說的不錯,那個地址應該已經變成國道了,根本不存在。然而,信卻安然無恙地寄到了,而且還確確實實地收到了回信。就算這是某個人的惡作劇,按照秋葉的推論,那個人一定是姓藤井。不過,在藤井家住過的地方,住著一個同名同姓的藤井樹,會有這種巧合嗎?而且對方還住在國道上!
「簡單來說,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吧?」
「沒錯,可是,你們確實你來我往地通著信,這不也是事實嗎?」
「……是啊,」博子說道,「所以……信還是他寫的吧?」
秋葉看著有點茫然的博子。
「博子……」
「這樣不就合情合理了?」
「這哪叫合情合理!」
「但……帶給我夢想。」
「確實是帶給你夢想。」
「是啊。」
「才不是這樣,博子!」
秋葉有點生氣。博子不知自己說了什麼惹惱他的話,不禁縮起了身子。
「算了算了,博子,你要是這樣想也可以,我會靠自己盡全力搞清處真相的。」
然後,秋葉說要當作重要的證據,沒收了博子的信。
(﹡註:阿基里斯與龜:這是一個在亞里斯多德的《物理學》中所提到的一個理論,由古希臘數學家芝諾(或稱齊諾,Zeno of Elea)提出的一種「哲學悖論」,其原意是這樣:「動得最慢的物體不會被動得最快的物體追上。由於追趕者首先應該達到被追者出發之點,此時被追者已經往前走了一段距離。因此被追者總是在追趕者前面。」……
用阿基里斯以及烏龜來做比喻,讓烏龜在阿基里斯前面1000公尺處開始,並且假定阿基里斯的速度是烏龜的10倍。當比賽開始後,若阿基里斯跑了1000公尺,設所用的時間為t,此時烏龜便領先他100公尺;當阿基里斯跑完下一個100公尺時,他所用的時間為t/10,烏龜仍然在他前面10公尺。當阿基里斯跑完下一個10公尺時,他所用的時間為t/100,烏龜仍然前於他1公尺,依此類推,所以阿基里斯只能逼近烏龜,卻永遠追不上……
但實際思考,就發現這是一種悖論,不需要過多的數學理論,用最簡單的思維就可以了解,如果是時間的堆疊,經過細算就可以發現,阿基里斯可以追得上烏龜,所以這種芝諾理論的適用性是必須滿足一些條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