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完了退房手續,博子和秋葉走出飯店。吉田已經在那裡等了,說要開車送他們到千歲機場。
就在秋葉他們把行李放進後車廂裡時,博子站在人行道上,最後一次呼吸小樽的空氣。這時,十字路口一角的郵筒映入眼簾。或許因為這幾個星期書信往返的關係,博子才會特別留意這東西。一個正在上班途中的女孩,停下腳踏車,把信投到郵筒裡。
同名同姓的藤井樹說不定也是這樣把信投到這格郵筒的。想著想著,博子無意中看到了那個女孩的臉,她大吃一驚。
這已經不能只用「像」這個字眼來形容,那個女孩簡直是另一個博子!
對方完全沒注意到博子,把信投入郵筒之後,跨上腳踏車朝這邊騎過來。博子慌忙低頭,把臉藏了起來。腳踏車從身旁騎過,博子轉過身目送著那個身影,她忍不住開口喊:
「藤井小姐!」
這是直覺。郵差的誤認、計程車司機的話都彷彿在印證這個直覺,這個直覺不斷浮現在她腦海裡。
那女孩聽到叫喊聲,停下腳踏車。然後,她瞪大了眼睛東張西望。沒錯,博子確信,她就是藤井樹。她屏住呼吸,牢牢地盯著那個身影。然而,女孩終究沒有發現在人群中的博子,又踩著腳踏板騎走了。直到看不見腳踏車了,博子仍然無法抑制內心的激動。
「博子?」
秋葉拍拍博子的肩膀。
「怎麼了?」
博子回過頭去,想給他一個「沒什麼」的笑容,但緊張的表情反而讓她無法笑得很自然。
不管是在到千歲機場的車裡,還是在飛機上,博子一直心不在焉。那騎腳踏車的女孩,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博子!」
「怎麼了?」
博子一轉頭,秋葉以一種奇怪的表情看著她。
「嗯……怎麼了?」
「發什麼呆呢?」
「什麼?嗯……」
「你看,和地圖的形狀一模一樣。」
秋葉手指窗外。
從那裡可以看到下北半島極具特色的海岸線。
幾天後,博子在信箱裡發現了一封信,就是她在飯店前親眼目睹被投進郵筒的那封信。
※
渡邊博子小姐:
你好。
我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寄了那麼過分的信給你。請你原諒。
因此,我要提供一個你會有興趣的訊息。
其實我在讀國中時,班上有個同名同姓的男生。
或許你說的藤井樹就是他吧?
同名同姓的男生和女生,有點不尋常吧?
但仔細一想,這也不是不可能。
你覺得呢?
我能想到的,也就這些了。如果能對你有所幫助,那就太好了。
託你的福,感冒已經好多了。
你也要多多保重身體!再見!
藤井樹
◎
給渡邊博子寫完道歉信後,又過了一個星期,我的感冒終於逐漸好轉,圖書館總算允許我站在櫃臺了。
博子在我家門口寫的那封信,我只給「老大」看。對我而言,這封信的內容非常戲劇化,但「老大」看起來似乎不感興趣。
「原來不是多重人格呀,真無聊!」
這就是「老大」的感想。
我家的搬家事宜進展順利。多虧阿部粕姑丈的幫忙,總算找到了合適的公寓。下次看房子我也可以去了。
那房子在小樽車站附近,光線充足,房間比現在的房子要小得多。不過,把這棟破房子賣掉,繳完稅金後,剩下的錢根本也不奢望可以買得起什麼寬敞的房子了。
「這個大小正適合三個人住。」媽媽說。
「就是說啊,現在的房子三個人住太大了吧?」阿部粕姑丈說。
「是啊,還有三個房間空著。」
「對吧?」
「分租給別人如何?」
「嫂子,如果你這麼想,搬家的事又要延遲了。」
「啊,對呀。」
阿部粕姑丈拼命說服我們做決定。
「都到了最後關頭,反悔可就糟了!」
我替阿部粕姑丈說出了他的真心話。阿部粕姑丈搔了搔頭。
「不管怎樣,盡快定下來吧……那房子很搶手的!」
「我已經決定好了。」
媽媽這樣說,表情顯得疲憊不堪。
「剩下的就是該怎麼說服爺爺。」
這的確是個問題。
媽媽一回到家,就對爺爺展開她那強而有力的攻勢。
「再過幾年這房子肯定要被拆掉,這你早就知道了,既然這樣的話,我覺得最好現在先做準備。」
爺爺不等媽媽說完,就起身打算走出房間。這個舉動顯然惹惱了媽媽,她對著爺爺的背影大聲嚷道:
「我已經決定了!」
爺爺頭也不回地說:
「我反對。」
「那你先坐一下。」
「……」
「請坐下來聽我說。」
「我已經明白了。」
「你根本就不明白吧!」
「我明白,是不是我怎麼反對也沒有用?」
「……是。」
「那就只能搬家了。」
爺爺說完,走出了房間。爺爺終於屈服了。不過她太容易就屈服了,這讓我有點失望。
「這個老頭。」
媽媽不高興地碎唸著。又過了一會兒,她問我:
「剛才爺爺是不是有說只能搬家了?」
原來剛才媽媽怒火中燒,沒聽清楚關鍵的話。不管怎樣,搬家的事就這樣確定了。我們預定在下個月中旬遷入新居。
「可以開始慢慢打包行李了!」
媽媽這道命令特別指的是閣樓的書房。那裡曾經是爸爸的書庫。自從我開始把自己的書也放進去之後,閣樓就漸漸荒廢在那哩,現在已經連站的地方都沒有了。星期天,我下定決心來到久違的閣樓,但是才動手收拾十五分鐘左右,就開始覺得很厭煩。整理書架這種事情,我在工作時不覺得辛苦,但為什麼輪到收拾自家的書架時,卻突然覺得很麻煩?正當我在思考這個問題時,一本冊子吸引了我的目光,那是國中的畢業紀念冊。
我拿起畢業紀念冊,翻著那些從畢業以後就再也沒有翻開過的內頁。內頁比想像中保存得還要好,翻動時發出清脆的沙沙聲,甚至還留著新書才有的氣味。
我找到三年二班的團體照。從前的同學個個天真無邪地排排站著。
「大家都變得這麼年輕!」
不是大家變得年輕,而是我老了。
另外那一位藤井樹特立獨行,一個人獨自飄浮在一個圓圈裡。就是這個國中少年和那個渡邊博子相識後又分手嗎?但看到照片裡他對未來一無所知的天真模樣,就覺得很好笑。
結果放棄收拾書房的我,最後只抱著這本紀念冊就離開了閣樓。
◎
博子去造訪他的家,目的是為了找那本畢業紀念冊。所有事情的開端都是那本紀念冊,所有的謎底也都藏在其中。
安代被清早突然出現的博子嚇了一跳,對她說要看畢業紀念冊的要求,更是覺得莫名其妙。不過安代還是應她要求拿出了畢業紀念冊,博子一接過來,就在玄關坐了下來。
「博子,進來吧。」
「……好。」
沉浸在畢業紀念冊中的博子,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先進來吧!」
「好!」
博子說著,卻只脫了鞋,上半身靠著畢業紀念冊,動也不動。安代驚訝地說道:
「博子看起來應該是相當沉穩的人,沒想到還真性急呢!」
「啊?」
「拜託你,先進來!」
安代不由分說,把博子拉進了客廳。即使如此,博子的目光仍沒離開紀念冊。
博子先確認最後的通訊地址欄,正如秋葉猜測的那樣,博子抄下的藤井樹地址是在三年二班的女生名單裡,男生名單裡怎麼找都沒有他的名字。結果寫在通訊錄上的「藤井樹」只有她一個。難怪博子會誤認為他了。
「你在找什麼?那麼認真。」
安代邊沏茶邊說。
「他的名字……」
「嗯?」
「這上面沒有他的名字。」
「是嗎?」
「這個……三年二班沒錯吧?」
安代看了看紀念冊。
「因為畢業前搬走了吧!沒登記嗎?」
一定是這樣的。不管怎樣,解開了一個謎。那些書信往來以及小樽之行,都始於這個小小的錯誤。
博子翻著內頁,又見到三年二班的同學們了。這是再度的重逢。團體照,依照照片裡排列的順序,記錄著每個人的名字。單獨浮在一個圓圈中央的他,名字也和其他人的有點距離。
……藤井樹。
裡面一定還有一個一模一樣的名字。
在用小小的鉛字排列得密密麻麻的學生名字裡,博子從中尋找著另外一個藤井樹,很快就找到了那個名字,又依據名字從照片中找出了本人。
不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女孩子了。她正是在祭日那天,安代開玩笑地指著說博子好像的那個女孩。
安代等得不耐煩,追問博子能否告訴她是怎麼回事,博子卻反問:
「請問……他是不是有一個同名同姓的同學?」
「什麼?」
安代愣了一下,又好像想起來般「啊」了一聲。
「你這麼一說,好像有。啊,有、有,我想起來了!」
「你還記得嗎?」
「有一次,還把她和我家的阿樹搞混了。」
安代從博子手中接過博子紀念冊,開始尋找剛才提到的那個女孩,邊找邊對博子說一件趣事。
「阿樹曾經發生過車禍,你知道的,阿樹的右腿不是有點怪怪的嗎?」
「嗯。」
「就是那場車禍的後遺症。嗯……是什麼時候的事呢?上學途中被卡車撞到,不過只傷了腿。只是,當時學校老師們誤認是另一個孩子,於是打電話通知那家的家長,但很快就發現弄錯了,又打電話給我。可是我趕到醫院一看,對方的家長也趕來了。沒想到會有這麼巧的事,大家都笑翻了。而且還是在傷得很重,必須躺一個月的阿樹病床邊。這真是太奇妙了!」
「那個人,是什麼樣的人?」
「我不記得有見過她啊!」
「是這個女孩。」
博子指著那個女孩的照片給安代看。
「不記得了。」
「這張照片像嗎?」
「什麼?」
「和我像嗎?」
「像博子?」
安代對比了一下照片和博子。
「可能有點像吧。」
「您說過她像我,媽媽。」
「我說過嗎?」
「你有說過。」
「什麼時候?」
「上次。」
「是嗎?」
安代又重新看了一遍照片。
「這麼說,是有點像。」
「您的確說過,就是上次。」
「真的?」
「……還說是他的初戀情人。」
「這個女孩?」
「您說『可能是』。」
「……」
安代猜不出博子的用意是什麼,不過她覺得似乎有隱情,便試探著說:「的確,仔細看的話是很像。」
博子臉上出現的不安神色並沒有逃過安代的眼睛。
「像又怎樣?」
「啊?」
「這女孩和你像又有什麼關係?」
「沒、沒什麼。」
「騙人。」
「真的。」
博子看起來像在拼命掩飾什麼。不過安代覺得她不擅長掩飾,這種率真正是博子的可愛之處。安代突然湧現一股母性的本能,她還是想把這個孩子當成自己的媳婦。
「博子!」
安代戲謔地掐了一下博子的臉蛋。出其不意被掐了一下,博子嚇了一跳。
「你的表情寫著說謊喔!」
安代的口氣像對年幼的女兒講話。
「像的話,又怎麼樣?」
這回輪到安代吃驚了。只見博子抿著嘴,一雙眼睛裡盈滿淚水。
「如果真的長得像……我就不原諒他。」
博子強忍著淚水。
「如果這就是他選擇我的理由,媽媽,我該怎麼辦?」
該怎麼辦呢?被問的安代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怎麼辦呢?」
安代也語無倫次了。
「他說對我是一見鍾情。」
「是啊,他是這麼說過。」
「但一見鍾情也有一見鍾情的理由吧。」
「……」
「我被他騙了。」
「博子!」
「是!」
「你在吃這個國中生的醋嗎?」
「……是的。很奇怪嗎?」
「很奇怪呀。」
「是很奇怪。」
安代對時隔兩年,仍會為自己兒子流淚的博子 感到心疼。
「不過,那孩子真幸福啊!博子還會為他吃醋。」
「您這樣說,我又要哭了。」
博子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盈滿了眼眶。
「……我還是沒辦法就這樣忘記他!」
或許是不知不覺間也受到了感染,現在換安代激動得哭泣。
她把畢業紀念冊送給博子。上班已經遲到的博子在乘客稀少的車廂裡再次翻開紀念冊。
◎
「你相信一見鍾情嗎?」
他說過的這句話,一直迴盪在博子的腦海裡。這是他第一次和博子說的話。
當時博子還是個短大生。好友小野寺真澄有一個讀美術大學的男朋友。有一天,真澄邀博子去看美術大學的展覽。真澄的男朋友負責接待工作,一時走不開,約好一會兒後再來找她們,博子她們就先進了展覽室。
沒看過什麼展覽的博子,有點不知所措地跟在真澄後面,在展覽室裡逛來逛去。
「有點看不懂。」
連邀請自己來的真澄都這樣說。最後,兩人不知不覺走到出口處,在設於出口處的工藝品店打發時間,等待真澄的男朋友過來。那裡陳列著玻璃水瓶、玻璃瓶、飾品等。對博子她們來說,這些東西才更令她們感興趣。工藝品店的大哥很會賣東西,甜言蜜語地慫恿兩人購買。
「本來一次買兩個打八折,三個七折,但小姐你們太可愛了,算你們半價就好了。」
大哥說這樣的話逗兩人開心,最後成功地賣給她們每人三件東西。當他用紙包裝玻璃製品時,說道:
「全都是我的作品,請你們好好使用!」
他就是秋葉。真是個好人,這是博子對秋葉的第一印象。
這時,一個抱著大幅畫布的男人從博子和真澄面前走過,從出口走進展覽室。
「喂!藤井!」
秋葉叫住那個男人。
轉過頭來的那男人,留著有點邋遢的鬍子,眼睛裡也布滿血絲,看起來是熬夜的樣子。
「剛剛完成的嗎?」
「嗯。」
「畫廊都快關門了。」
那男人顯得很不高興,又抱著畫布往裡走。
真是奇怪的人。這是博子對藤井樹的第一印象。
隨後真澄的男朋友過來了,讓秋葉大吃一驚。
「唉喲,是學長的朋友啊?」
「秋葉你這傢伙該不會是想動什麼歪腦筋吧?」
「怎麼可能?不過她們倒是跟我買了不少東西。」
這就是那天的經過。後來過了不久,秋葉透過真澄展開攻勢。博子不敢單獨去見他,拉真澄一起去。秋葉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害怕的關係,也帶了一個朋友,就是阿樹。
「你忘了嗎?他就是當天很晚才抱著畫布走進來的那個傢伙。」
秋葉這麼一說,博子才發現,當時那個滿臉鬍渣的男人和眼前的年輕人是同一個人。然而博子心中卻怎麼也無法把兩人聯想在一起。刮了鬍子的阿樹帶著不可思議的透明感。阿樹一直沉默寡言,幾乎沒說話,可能因為口渴,喝了好幾杯冰咖啡,還上了好幾次廁所。而且,總覺得他有點坐立不安,偶爾與博子四目相接時,都慌慌張張地低下頭。
博子心想,果然是個怪人。
就在他不知是第幾次起身去廁所時,真澄悄悄對秋葉說:
「那個人怎麼回事?好像有點生氣。」
「太緊張吧,他對女孩子沒有免疫力。」
說完,秋葉表情僵硬地笑了笑。要說緊張,他也一樣。秋葉就是秋葉,目標明明是博子,卻從剛才就一直只和真澄說話,即便如此,他還是在心裡暗自焦躁著這個女人真是長舌婦。
阿樹回來後,仍然沉默不語,又點了一杯冰咖啡。沒過多久,這回是真澄起來上廁所。主導談話的真澄一離開,場面就變得安靜下來。對秋葉來說,這是和博子直接交談的好機會。如果不趁現在把談話對象換成博子,接下來就只能一直和真澄聊下去了。然而儘管這麼想,卻又不知道該些說什麼,秋葉點燃香菸,浪費了寶貴的時間。當他好不容易想開口說話時,阿樹突然插話。
「請問!」
聲音緊張得有點尖銳。
「渡邊小姐相信一見鍾情嗎?」
「一見鍾情?我不知道欸。」
「請做我的女朋友!」
博子和秋葉不由得瞠目結舌。之後阿樹沒再說什麼。異樣的沉默在三人之間蔓延開來。不知所措的秋葉為了緩和氣氛,一不留神脫口而出說:
「這傢伙其實是個很不錯的人。」
秋葉為自己短暫的單戀畫上了休止符。
這時,真澄回來了。她一坐下就嘰嘰呱呱說個不停,但三個人的反應卻都異常地遲鈍。
在那之後,博子就和阿樹交往了。這裡面也有秋葉自我犧牲的支持。一度失意的秋葉還是祝福這兩個不可思議的人。考慮了兩個星期後,博子回覆阿樹:
「我相信你的一見鍾情。」
這就是博子的回答。雖然是奇妙的開端,但現在這仍是留在博子心中最珍貴的回憶。
那句話裡,是否有另外一個人的身影呢?那個人或許就是和他同名同姓的女孩子。也許博子現在發現的,是他本該帶到天堂裡的秘密。
「你相信一見鍾情嗎?」
不知何處又傳來他的聲音。
「……我曾經那麼深信不疑。」
博子闔上了膝上的畢業紀念冊。
照片中的女孩到底是不是他的初戀情人?
博子認為還有寫信給她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