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慕……娜…!慕娜!」

張紹語帶疑惑的聲音將慕娜從一陣放空中拉回,她眨了眨眼睛,發現自己竟在展覽工作中走神,趕忙連聲道歉。

「啊、不要緊的,就是看你這幾天似乎都沒什麼精神……怎麼了?第一次辦展太緊張,沒睡好嗎?」

「啊……是有點、沒睡好……對不起!今天我會試著睡前喝點紅酒,看能不能改善!」面對張紹示意她放心的笑臉和語氣中的關懷,慕娜臉紅了紅不好意思地笑了。

「這樣啊…明天是我們主辦人員需要出席的最後一日,也別太勉強自己了!啊、對了……部門的慶功宴要等到下周,明天……為了幫你轉換心情,我請你吃頓宵夜吧!」

「咦!?這、這怎麼好意思?張大哥才是最累的人──」

「那不然,就當作你來幫我放鬆心情,陪陪我吧!怎麼樣?」

「啊、呃……嗯。」

張紹亦師亦友,是位容易相處又一直耐心照顧她的好前輩,盛情難卻之下慕娜便這麼稀裡胡塗地應了。

可她心中卻始終惶惶不安──

幾天前,自從曼杜哈吻了她之後……她就再也沒機會跟他好好說話,不、應該說是每天連見面的機會都沒有!因為他跟店裡調了打烊班,這幾天總是三經半夜等她早睡熟了才回家,而她起床時他的房門緊鎖、裡頭沒有任何聲響。

她想他一定也是感到尷尬而正在回避她……

但、但是!這立場好像相反了吧!?哎唷被強吻的人是她耶!被那根又硬又燙、沒羞沒臊的小棍子給蹭了幾下的也是她啊!!!怎麼搞得好像他才是被調戲的那一方日日躲著不見人啊!?

搞什麼鬼?那個悶騷精靈做這些到底是什麼用意啊?

慕娜很生氣、慕娜很不解!可生氣歸生氣、不解歸不解,這跟她的工作卻是兩回事。她很努力於這份工作、現如今展覽也十分成功,糾結了幾日,昨晚她終於把個裝了入場票券跟交通位置圖的信封,透過門底下的細縫塞入他的房間。

這是她努力了許久的成果,作為這陣子無話不談(基本上是她單方面一直在呱呱呱)的親密(?)室友,她打心底由衷希望他能來看一看,向他展現、期待他那張冷臉上出現讚許。

可直到慕娜能以展覽接待實際在此招呼的最後一日,曼杜哈仍然沒有出現。

結束最後一天的現場支持,慕娜依約和張紹一道去吃宵夜。

他帶她去了間極有品味的小酒吧,熟練地點餐點酒、控制著氣氛向她分享過去他做為新人時所發生的趣聞,基本上一頓飯的時間毫無冷場,自然愜意。

然後他送她回家,再然後──

「……慕娜,做我女朋友吧!」

在張紹說出這句話前,他將正在掏公寓磁卡的慕娜抱了個滿懷,疲憊和驚訝降低了她的應答與思考能力,就這麼張大了雙眼傻愣愣地任他擁抱。

可是,當始終等不到回答而決定改實行動直接確認的張紹低頭吻向她時,慕娜卻倏地使勁一推,從他懷裡踉踉蹌蹌彈了出來。

「不行……!啊、呃!那、那個……」她不敢抬頭正視面前的男人,臉憋得通紅支吾道:「……對、對不起……」

張紹放下停在空中的手緩緩站定。

「唉……」沒有被拒絕的生氣、難堪,他只是輕歎了口氣,用一貫溫和輕緩的語氣問:「慕娜,我知道你目前沒有戀人,可你是不是……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不,我沒──」這怎麼可能?當她下意識地想要否決,聲音卻硬生生卡在了喉間。

等、等一下…………喜、喜歡的人?

她的嘴開開合合了半晌、幾經掙扎後……終於顫抖著低聲說出了她的答案。

「嗯……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

「──可惡!哈啊…那個……笨蛋!究竟、去幹什麼了!?」曼杜哈眉頭緊皺、氣喘吁吁地在寂靜的夜路上疾步奔跑。

這種劇烈運動對工作後強健了體魄的他來說還是相當吃力,可他也是迫不得已。

慕娜許的那個願望雖然蔽屏掉了他的魔力,可神燈精靈固有的一些特殊性質卻依然存在,像是語言天賦、還有現在……可感應到主人發生危機的特殊警示力。

這簡直令他焦躁到了極點!

因為他其實也可以選擇不去拯救主人,過去他有幾任主人的契約就是因為冷處理讓對方最終死亡而結束的,可當察覺到慕娜的危險,曼杜哈卻是在第一時間就做出選擇,跟著感應提示開始尋找她的蹤跡。

今天他一個人去了那場美術展覽──

雖然已經對她做了那麼過分的事、打算徹底讓自己心死,現實卻遠比計劃還要來得窒礙難行!他只好一直逃避,以防自己的心再次觸動、徒增感傷……可當他看到那封門板下塞進來、寫著她纖巧字體的邀請函時,他還是無法忍耐。

去看一看吧……!那是她准備了那麼久的成果!所有的努力他都一直看在眼裡不是嗎?不需要跟她照面,但至少、至少在角落遠遠看她幾眼,這樣總不算是太過奢求吧?

於是他特意變裝打扮了一番,好讓自己不會被輕易認出,且自始至終都一直隱在角落,在所有慕娜可能會發現他身影的數秒前躲開她的視線。

她似乎一直在找尋著什麼,時不時會左顧右盼一陣子,但很快又會被周遭來往盤桓的賓客給奪去注意力。

在展場中的慕娜雖然因為娃娃臉加上本來就很年輕而略顯生澀,但這不能妨礙她的專業素養和落落大方給人所帶來的親近好感。她本來就是十分美麗又俏皮的女孩,工作時那雙翡翠綠的認真大眼明亮有神,看起來格外吸引人……

而總是待在她不遠處一起工作的張紹……曼杜哈不得不承認他也是個能讓人看一眼就產生好感的可靠男人,和慕娜站在一起時郎才女貌、默契十足,簡直天生一對!

真是太可笑,他們之間根本沒有任何能讓他駐足的空間……來看這場展覽根本又是一次深深的自傷,所以他並沒有留到最後便黯然離去。

曼杜哈獨自一人回了家,照慣例做完所有家事,然後繼續一件無力的他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等待。

慕娜不會知道,這幾天他雖然調了班,可他始終仍在悄悄關注著她的一舉一動。她是他的主人,也是他生為人類、成為神燈精靈千年來唯一戀慕的少女……單憑著她對他無欲無求、視為平等的態度,他便絕不容許任何人隨意傷害她!

──慕娜,必須由他來保護!

當循線一路在個小區外緣的小破倉庫中找到她時,他瞬間赤紅了雙眼、怒不可遏。

「混賬……」他語氣森然地踏步向前,怒吼道:「把你們的髒手拿開!」

在只有手電筒照明的昏暗中,慕娜正衣衫不整地橫陳在一張軟墊上,她才剛因為掙扎反抗而被身旁一個壯漢用拳頭敲了下、腦袋陣陣發暈,而她身後還有另一個猥瑣男雙手環過她的腋下,將她緊緊箝制著。

張紹向她表白被拒,卻反而是他成熟理性的勸慰了承認心有所屬後淚流不止的她。而他離開後,她並未立即上樓回家,而是心煩意亂地在小區裡胡亂走動。

在她推開張紹的那一刻,她才終於想明白……

曼杜哈的吻她也是有時間像這樣躲避的,可是她沒有!她接受了他的吻,在那強勢懇情的進攻中只軟弱抵抗了幾下便失守沉醉……

連她自己也無法及時察覺,那潛藏在她心底的感情。

曼杜哈雖然總愛以一副不冷不熱的態度對她說些不好聽的話,可他卻從來沒有真正傷害過她的感受,那些話語中的關心她一直都明白。

他是個不坦率到了極點的家伙,可卻格外……惹人憐愛……

慕娜想起了他離去前看她的最後一眼,當時她受到驚嚇又惱羞成怒以致沒能分辨出他眼神中深深的受傷……她瞬間感到後悔萬分!

──曼杜哈!必須要為他做些什麼!

可當她終於整理好思緒轉身想回家時,才發現自己早已信步走了很遠的距離,出了安全的小區外,四周的路燈半壞著閃爍不定……一雙黑暗中伸出的手,將沾了迷藥的手帕摀上了她的嘴。

再睜眼時,兩個陌生男人正掐著她的嘴灌著一股略帶酸澀的液體,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但絕對不可能是什麼好東西!她想起最近的報紙上寫說城內出現了一組性侵害慣犯,因為手法高超且作案地點每次都不同仍然逍遙法外……上半身被從後頭箝制,她踢動雙腿試圖抵抗的結果是迎來一拳將她打得兩眼昏花……

從小到大沒被爸媽體罰過的慕娜當即疼得淚水嘩嘩流,一片絕望的朦朧中她看到

關閉的艙門被大力撞開,而她擁有絕世容顏的神燈精靈宛如從天而降的神祇,帶著一臉肅殺之氣前來拯救她──

幻想很美好、現實卻很骨感!

一陣狂奔之後的曼杜哈那本來就不是很夠看的力氣早就喪盡了,沒幾分鍾就被剛剛給過慕娜一記拳頭的壯漢狼狽地揍到地上吃土。

張紹送慕娜回家時他正守在窗邊觀望,想當然目睹了他們的擁抱與接吻未遂……他無法知曉他們究竟在談些什麼,可那畫面確實深深刺痛了他。

禁不住地全身顫抖,彷若心臟被揪緊、痛得無法呼吸──於是他放棄觀望,一時封閉自己,因而沒能實時發現慕娜在張紹離開後又一個人魂不守舍得跑了。

曼杜哈此刻後悔到了極點!

若是他能夠在注意一點,就不會讓慕娜發生這種危險……

若是他能夠在強壯一些,就不會像現在這樣連保護她都辦不到……

他啞著牙痛苦地吸氣,掙扎著試圖撐起因為劇痛而不聽使喚的肢體……

「曼、曼杜哈!」

眼看著男人抬起腿,要往重傷的青年身上狠狠踹下時,慕娜忍著越來越不適的昏沉感驟然大喊:「第一個願望取消!第二個願望是恢復你所有的力量!保護好自己……!」

話音一落,伏倒在地的曼杜哈又如當初她許下第一個願望那般,全身散發出刺眼奪目的光芒……黑色的花紋瞬間爬滿了他白皙的肌膚,修復了他身上所有的傷痕,就連原先那頭瀑布般的長髮也在頃刻間長了回來。

「…慕…娜!?」曼杜哈感受著充盈全身的豐沛魔力,吃驚地望了正笑得一臉欣慰的慕娜一眼,便再度將憤怒的視線鎖向那兩個猥瑣猙獰的男人。

「……噁心的垃圾!竟然敢對她動手……給我去體驗火獄的焚燒吧!」他優雅地朝著他們輕抬起手,倏地收緊拳頭,隨著他的手勢他們瞬間痛苦地倒在地上不段顫動、雙眼暴凸、口吐白沫。

「……曼杜哈……」當他一臉嫌惡的轉過頭來彎腰將慕娜抱起,帶著她走出倉庫升上天空起飛,她虛弱的開口:「不、不可以殺人!你會有麻煩的……」

「哼!就算我想他們也死不了,除非主人有清楚明確的命令,否則神燈精靈是無法隨意殺人的……只不過是給他們一些精神懲罰!便宜他們了!」

「這樣啊……」

「倒是你!你怎麼這麼蠢啊!明明還有其他更好的說法,可你……第二個願望也浪費掉了不是嗎!?」

「啊、嗯…哈哈……我沒想那麼多……」慕娜輕笑著想伸手輕觸他一掃狼狽的臉頰,卻發現手臂沉重得很,只好悻悻然作罷。

「我只是覺得沒有第一個願望的話,你一定不會被我拖累……剛才、很痛吧?對不起喔……」

「……也、沒什麼……欸你!道什麼歉啊!?這事也不是你──」曼杜哈低頭狠瞪了她一眼,卻撞進一對飽含難以言明情感的眼眸中。

「曼杜哈,對不起……讓你擔心了……」她帶著愧疚的輕柔嗓音令人安心,撫慰了他直至現在還一直緊繃的心。

他無所適從地移開目光沉默了片刻,想開口說點像是「我才沒擔心呢!」之類的話反駁時,慕娜卻發出了幾聲不適的喘息……

「哈、哈啊……唔、啊……」

「……慕娜?你怎麼了!?」

「好熱……身體、好熱……」

慕娜有些痛苦地閉上雙眼試圖感受夜晚的秋風吹襲,可卻毫無作用,再睜眼時她的視線竟已有些迷茫。

這一定是剛才那兩個人喂給她的奇怪液體所產生的效用……沃槽!這下用膝蓋想都可以猜到那是什麼玩意兒了!一、一定啪啪啪用的催情藥嗄啊啊啊!!!

「慕娜?你不要緊吧!?我帶你去醫院!」

「不行!我們先回家……現在、馬上!回家……!」

開什麼玩笑,在中了這種糟糕藥物的狀態下去醫院豈不丟臉死啊!?她還有必須做完的重要大事……嗯,或許做完之後就會自動觸發可以去除她身上藥性的事件也說不定……

曼杜哈不明所以,在慕娜的堅持下照原定路線飛回了公寓,他抱著她輕巧地降落在陽台,用魔法解開落地窗上的鎖後一路疾步將她送回了她的床上。

此時的慕娜已經渾身燙得厲害,雖然咬牙忍耐著不讓喘息聲洩漏,可曼杜哈對這種藥物畢竟是過來人,終究還是發現了她的不對勁。

「…慕娜…你這是……!」他十分錯愕,這種凶猛的缺德藥物所造成的效果他最清楚不過了,虧她居然還能忍著撐到回家……究竟在想什麼啊!?

「除非你許願,否則我的魔法不能直接作用在你身上……最後一個願望還是留著吧!我帶你去醫院……」這麼說著他又扶起她靠在懷中,可此時慕娜已經綿軟無力的身體一經他的碰觸,卻像是菟絲花找到了攀附的大樹一下生出力氣,雙手順勢環住了他的脖頸。

「等等……曼、多哈……」她的唇貼在他耳邊吐氣如蘭,讓他瞬間心神一蕩。

「我現在…就許……最後一個、願望……!」

「───!?」

「……神啊……請、讓曼杜哈自由……嗯…從神燈精靈的束縛中、解放!」慕娜努力維持著最後的清明,斷斷續續道:「讓他……以人類的身分、在這裡、這個時代……哈啊……平安喜樂、健康地……過完一生!」

在身前貼伏的嬌軟軀體和慕娜那天外飛來一筆的願望雙重震撼之下,曼杜哈徹底喪失了反應能力,而他身上遍布的黑色紋樣悄然發光,一股尖銳的刺痛和灼熱漸趨強烈。

「唔!」曼杜哈下意識閉眼抱緊懷中的少女,似乎這樣能得到某種程度的舒緩。

這令他深惡痛絕的羞恥紋樣、他成為罪人的證明,如同詛咒降臨、他永遠無法忘懷的那一日在他肌膚上攀浮、扭動,像食人籐蔓一樣將他收縛──可感覺卻又不太一樣……

突然間,它們停止了變化,開始枯萎衰敗!

那股難耐的痛覺逐漸消失……連同他的魔力一起,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暖流,在他四肢百骸間游走,溫和舒暢。

曼杜哈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身上所發生的變化。

成為神燈精靈之初他確實曾抱有期望,或許會有一位主人願意許他自由……可很快他便認識到這種事情根本是癡人說夢。

人心貪婪而醜惡,在欲望的面前一切美德都是空談,沒嫌棄三個願望不夠用就算很有良心的主人了,遑論為他這樣卑微的存在分出一個願望。

在時光的洪流中,他早已死心……除了放棄追尋自由之外,他甚至悲觀地相信就算哪一日神大發慈悲解開詛咒、收回他的精靈魔法,等待他的也只有永恆的靈魂毀滅;死亡尚且還可轉生輪迴,可若是靈魂滅了,他便再也沒有轉圜的餘地,將會從世界、宇宙中徹底消逝。

可現在……那個他早已無從奢望的夢,竟然輕易成真了!

他真的從詛咒中解放!

而且在慕娜的期許之下,他甚至還變回了人類、擁有平安將餘生過完的可能性……

一想到慕娜,他不禁欣喜若狂的低頭看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