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過了,夏日轉眼就到。
知了趴在樹上一個勁兒地叫囂,惹得人心煩意亂。
趕上天氣炎熱的時候,客家少,畫坊子就比較清閒,當然——是指除去花隱之外,剩下的那兩個人比較清閒。
這日——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花隱歪著小腦袋,仔仔細細地想了半天,終於十分不好意思地嘻嘻一笑,「江之永矣……師父,想不起來啦。」
「接著想,想不起來就不許吃飯。」墨隱的眼睛瞟也不瞟花隱一眼,隨口說了這句,就轉過頭拍了拍雲的肩膀,一邊悠哉地喝著茶,一邊笑瞇瞇地說:「誒,小雲啊,今日的午飯添一隻燒雞好了。」
「……燒雞?」花隱氣哼哼地勾起小嘴唇,故意的,師父一定是故意的!
花隱想著,肚子咕嚕嚕叫了起來,她下意識地舔了舔口水,抬頭正對上師父似笑非笑的目光,她嚇得又趕緊翻開《詩經》繼續背書。
她這些日子以來深深地體會到了,墨隱師父的目光那可是笑裡藏刀啊。
為了避免自己遭遇連晚飯都沒得吃的悲慘命運,還是努力背書比較好。
可是——花隱想著想著就不覺開始鬱悶,師父明明說等生意不忙了的時候,就帶她去天下各地遊山玩水的,現在都閒下來了,師父竟讓她苦悶在家裡背書!
一旁的雲頗為同情地看著花隱,繼而又伸手捅了捅那位墨隱師父,感歎道,「墨隱哥,她才六歲,你就讓她學這麼多東西,你簡直是虐待幼童啊。」
墨隱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她是我徒弟,我怎會虐待她?」
「女子無才便是德,她一個小丫頭,你教她這些有什麼用……教些法術就夠了。」
「我自會為她打算。」墨隱思索了一下,後揚起一抹輕笑,慢慢說道,「多學一些東西沒什麼不好,命雖在別人手裡;可是……心,總還是在自己身上的。」
雲搖搖頭,不解他的話是何意,卻也懶得再問,只攤手向墨隱拿了銀子,下了木樓,上街買燒雞去了。
當然,後來的畫坊樓裡,以花隱那聰慧的小腦袋瓜,再加上墨隱那時不時監督的微笑,她自是有驚無險地吃到了中午飯桌上那只香噴噴的燒雞。
學習書畫琴瑟的同時,墨隱開始將法術傳授與她,花隱每日卯時起床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後院,遵照墨隱的指示,站在兩方極窄的圓木樁子上,抬起自己的小胳膊,咬緊牙關,握起沉重的寶劍,對著初生的朝陽,揮劍一千次。
第二件事便是在腳腕上綁好重鐵,一邊心驚膽顫地暗暗背誦著法訣,祈禱著自己千萬別被摔成肉餅,一邊閉著眼睛視死如歸地從樓脊或者高聳的樹幹上跳下來,練習飛行術。
墨隱總是優哉游哉地坐在畫坊子後院喝喝茶,乘乘涼,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微笑,偶爾會抬起眼睛看看一邊練習的花隱。
小花隱心裡也知道,師父只是在訓練她,不管她從多高的地方摔下來,不管她會不會飛行術,她都不會有危險。
因為有次她沒有練好,腳下重心不穩從半空墜落,本以為自己真的會被摔成肉餅的,魂兒都快嚇沒了,可是睜開眼睛的時候,卻發現自己正軟軟地躺在墨隱師父的懷裡。
要知道,那時墨隱一直坐在遠處的槐樹下乘涼,連看都沒看花隱一眼,卻能在她即將墜地的千鈞一髮之刻,迅速抽身而出。
「還不快去接著練。」
「啊……知道了。」她嘟著嘴答應了一聲,趕緊慌慌張張地從墨隱懷裡跳了出來,身子一旋,再次飛向高高的樓脊處。
花隱自那一刻方才恍悟,原來,無論師父在做什麼,他的心思都一直悄悄地繫在自己身上。
墨隱在石凳上坐下來,點點頭對旁邊的雲說道,「觀察她兩個月了,你可發現什麼?」
「什麼?」
「花隱這孩子很有天分,身體裡的靈力也很容易被激發,無論琴棋書畫,還是靈法咒語,倒是都能很快掌握要領。」墨隱說罷品一口茶,臉上泛起了笑,又轉頭看向雲,戲謔道,「哪像小雲你,靈力就那麼一點兒,這輩子不管再怎麼練法術,背口訣,也就只能這麼兩下子了。」
「哼,」雲頗為不滿地哼了一聲,「可惜,不管她有多聰明,手心的那朵妖花卻是總也除不去了,性命總攥在別人手裡,修行再厲害,又能改變什麼呢……」
墨隱卻依舊不動聲色,只靜靜地觀望遠處正努力練功的幼小人影。
待了好半晌,他才「啪」地一聲打開那柄鑲著銀邊兒的折扇,華麗麗地給自己扇了好幾下,後一臉笑盈盈地扭頭對雲說道,「呵,命中之劫,本就是留給世人逢機化解的,天下間又有何事改變不了。」他頓了頓,又扇了幾扇,面上笑容更甚,「更何況——她身後還在我這個天下無雙的墨隱師父在。」
雲撇撇嘴,一副嗤之以鼻的模樣,「墨隱哥,吹牛也不帶你這樣的。我看吶,還好那個疏影這陣子沒找上門兒來,但你在煙花巷壞了他的好事,就怕趕上他哪天一個心情不好,你那寶貝徒弟的性命,也就到此為止了。」
墨隱淡淡地瞪了雲一眼,順手揮著扇子,一擊輕響過後,那扇柄就硬生生地敲在了雲的嘴巴上,「這畫坊子後院本來清淨的很,小雲啊,你可別學烏鴉,整天嘎嘎亂叫。」
雲的嘴巴立刻顯得紅腫了起來,他連連叫疼,又氣又恨又委屈,「我隨口說說,虧我還叫你一聲墨隱哥,你有了徒弟,就不要我了!」
墨隱的神色卻在頃刻之間似是顯出了幾分無奈,他轉過臉,對著雲,一字一頓道:「小雲,你記住——我不喜歡別人用她的性命開玩笑,過去不喜歡,現在不喜歡,以後也不會喜歡。」
雲不由得呆住,「過去?你和她還有過去?」
墨隱把目光全全放在遠處那丫頭身上,他隨手摸了摸腰間的酒葫蘆,一邊揮著折扇,一邊笑意盈盈道,「嗯,不過也罷了,又有誰記得呢……好了,每日練功也夠無趣的,今日我心情好,將畫坊子關張一日,去外面逍遙一番好了。」
雲沒有料想到一向視金錢為本命的墨隱會忽然說出這話,微微一愣之後,即刻樂顛顛地拽著墨隱的袖子大叫,「真的啊?不許反悔!」
墨隱衝著花隱遙遙招手,「小花隱啊,別練了別練了,來,今日師父我心情好,帶你上街玩去。」
花隱立馬停下手中的動作,臉上笑開了花,她遠遠跑過來,一把撲到墨隱懷裡,「好啊好啊!」
墨隱被她這突如其來的一抱之後,不禁怔了一下,要說花隱這孩子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了,跟在他身邊這才短短幾個月,她自是已經知道了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卻還是像從前一般,沒規沒距。
墨隱笑著歎了一聲,卻也沒有推開她,只是輕力環住了她的小手腕,拉著她一步一步地朝外走,「想去哪兒?」
花隱吐吐舌頭,嬉皮笑臉道,「我要和師父去遍訪天下,遊山玩水!」
墨隱搖搖頭,一臉苦惱的樣子,「天氣很熱誒,騎馬會很累的……可是為師又捨不得花錢僱馬車,這可怎麼辦呢。」
花隱臉色一陰,終於乖乖道,「那師父想帶我去哪就去哪吧。」
墨隱滿意地笑笑,就拉著她慢慢朝外走去。
過去麼,其實還是記得一些的。
他思緒一轉,想那葫蘆中的酒他並未沾過一滴,為何自從花隱來到他身邊之後,他竟慢慢記起了一些莫名的片段呢?許是自己當初的記憶並沒有除淨,交給白夜只是大部分,自己腦中還殘存著另一部分,原本自己記不起,而今每日看著花隱的一顰一笑,才會漸漸回想起那些零散的秘密。
「神尊,那你會覺得寂寞嗎?」
「我可以陪你嗎?」
「若神尊被剔除仙骨,打入黃泉,小妖定隨你一起……」
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他記不清了,只隱隱地看到一場彷彿驚天動地的打鬥,自己的衣襟沾滿了鮮血,與她舉劍相向,萬分艱難地道出了一句話:
「你若為妖,我必殺你!」
那話出口之時,他能回憶起自己的堅決,但最為強烈的感受,卻是那深入骨髓般的痛徹心扉。
墨隱自記憶中回神,淡淡看著身邊的幼小身影。
此刻花隱正緊握著他的手,一路哼歌,蹦蹦跳跳,和小雲一起探著腦袋東瞧瞧西瞧瞧,快活得不知所以。
她果真什麼都不記得了。
一陣沉默之後,墨隱忽而頓住步子,抬眼望天,見原本烈日炎炎的天空一瞬間風雲突變,竟浮起了幾朵妖異的紫雲。
「停。」
這一聲不大不小,剛好喝住了嘻嘻哈哈正欲朝前邁步的花隱和小雲,他倆同時歪頭看,見墨隱眼光銳利,嘴角含笑,正緊盯著那從雲端緩緩飄落而下的錦麗華轎。
那轎子自天上而來,幾名手持寶劍的貌美女子隨侍在旁,簾子被風吹起了一角,隱隱可以看到轎中那位含笑而坐的少年。
花隱不知為何一見到那少年便心生畏懼,小手都有些不自覺地發起抖來,她死死拽住了墨隱的衣角,顫聲說,「師父,又是那個坐轎子的哥哥。」
天空之中竟有如此華美的轎子降落,街頭市井路人不得不紛紛好奇側目,見在外隨侍的少女們都是那般國色天香,便更對轎中的主人好奇起來。
「墨隱,久見了。」那少年自轎中從容走出,臉上的笑容隨意而陰沉。
「哈,」墨隱回敬一聲輕笑,嘩啦啦打開自己的折扇,抬臂一揮,順勢將花隱和小雲護了起來,作勢招呼道:「唉呀真巧,是疏影少爺,怎麼?攔我去路,可是又想念我墨雲閣那落筆如神的畫寶了?」
話雖溫和,卻已隱隱有了劍拔弩張的架勢。
疏影頗有意味地哼了一聲,勾起一抹邪魅的笑,「想啊,上次買你那麼多畫兒,這次可會給本少爺一些優待?」
墨隱歪頭一瞇眼,仍舊是一臉笑呵呵的公子樣:「優待啊……好說,好說。」
「那……」疏影抬手一指,眼神冷冽,「將你身後那小姑娘附贈給我好了。」
小花隱一聽這話,趕緊又驚恐地縮了縮身子。
墨隱眉頭一蹙,啪地一聲合起了手中的折扇,緩緩抬眼,「這嘛,可就不好說了。」
笑容不退,卻已藏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