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漸下。
遠在庭院入口處的蘇吟風聽到墨隱這話,卻猛然頓住了腳步,而後掩身躲在牆後,忐忑觀望著院中樹下這神色曖昧的這兩人。
蘇吟風前幾日本是一直在追蹤疏影手下的那只梅花小妖,回到城中不久便得到無憂子老道送去府中的一封信,那信中有交代疏影等妖孽的來歷,落筆時匆匆提了一句「墨隱與妖子疏影交手亦受了重傷,現傷勢好轉,已回墨雲閣療養,蘇姑娘若有疑惑,可來此與眾人商議」芸芸,她看的時候目光重點全落在了「墨隱」、「重傷」這幾處詞之上,心思懸了起來,管也不管地就跑來了這裡。
數月前煙花夜巷中那深深一吻,癡心猶在,這一刻,卻被她看到這樣一幕。
蘇吟風心裡好似有一堵牆,轟然崩塌了。
她握著劍看了半晌,冷冷哼了一聲,就不再躲藏,逕直朝那兩人走去,嘲諷笑道:「墨隱,你果然是黑心好色!任何姑娘的便宜都不放過!」說著,目光轉向花隱,「姑娘,你難道就這樣乖乖坐著,讓他輕薄?」
花隱不答這問,只抬眼輕笑,「原來是蘇姐姐來了。」
蘇吟風一愣,「哦?你認識我?你是誰?」
「師父剛剛將我帶進城中的時候,我見過蘇姐姐一面啊,那時恰逢師父向你討他的金面具。」花隱眨眨眼睛,「怎麼,蘇姐姐不記得我了嗎?」
蘇吟風恍然大悟,不由吃驚道:「你是墨隱領著的那個小女孩?他徒弟?」
花隱點點頭,「對啊。」
「這才幾個月而已,你怎長這麼大了?」
花隱只是笑笑,並未多做解釋。
墨隱翻個身,自花隱的懷中起了身,改趴在石桌上,一手拄著下巴,悠悠道:「蘇姑娘,有事說事,惡語相向就免去吧,我現在可沒多餘的力氣跟你拌嘴。」
蘇吟風又是一聲冷哼,「沒力氣跟我說話,倒是有興致跟你這女徒弟親熱。」
墨隱心中一震,面上卻不動聲色。
花隱自然聽出了蘇吟風話中所指,心有不悅,只起身笑嘻嘻諷道,「蘇姐姐,你身上的醋酸味兒好濃,是不是想給我做師娘?」
「小丫頭,胡言亂語,缺少教訓!」蘇吟風被戳破心事,惱羞成怒,揮著桃木劍就朝花隱衝了過去。
花隱輕身逃開,一邊咯咯地笑,一邊被蘇吟風追得滿院子跑。
墨隱搖搖頭,也不去管,只起身搖著扇子緩緩走了去,再也懶得理會這耍鬧的兩人。
此後,在古陽城中的日子並沒多大變化,妖族的少爺少女們都藏匿了行跡,再不露面,雖有古怪,但墨隱才沒那心思去想,妖骨在他手裡,疏影自是不敢輕舉妄動的,他正好樂得清靜。
就這樣,他被花隱和蘇吟風這兩個姑娘爭著搶著照顧,好吃好喝好睡覺,傷勢自然好轉,一晃數日盡過,再一晃,便不知不覺立了秋。
花隱的妖力與日俱增,封印將破,墨隱每夜都必須瞞著她,偷偷耗費功力封住她的妖氣,修補封印,如此一來,白日裡就總顯得疲倦不堪,昏昏欲睡,於是不再傳花隱法術,只教她一些詩書道理,偶爾也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授她些落筆潑墨的畫技,久而久之,她竟愛上了作畫。
蘇吟風偶爾也會來這裡蹭蹭飯,吵吵嘴,她一直奇怪於花隱的變化,問過多次,墨隱隨便編了個謊話騙住了蘇吟風,她雖不完全信,但因為花隱的妖氣早就被封住了,一般人也看不出來,所以蘇吟風聽了墨隱所言之後,倒也沒再多加質疑。
又說起無憂子老道,他原本只是路經此地,想瞧瞧墨隱這位昔日的舊友,不想那時他正與妖子疏影生了干戈,就在畫坊子裡逗留了這許多時日,後見墨隱平安,才放了心。其實無憂子老道心知花隱聰明伶俐,討人歡喜,換做是他,可能也下不去手,但看墨隱這才收她為徒,就已經被連累至此,便幾次勸說他還是趁早殺了花隱才好,免得以後釀成大禍。
墨隱每次都只是嘴上敷衍著「是是是,改日吧,改日我再殺掉她」,一轉身就又忘記了,還像從前一樣,笑瞇瞇地招手把那丫頭喚了來,說:「小花隱,今日師父教你畫牡丹吧。」
無憂子對此很無奈,最終只住了半個月,就揮揮拂塵,向墨隱小雲眾人告了辭,繼續雲遊去了。
臨走前歎問:「小墨,你只顧著自己一時的逍遙,卻可知,如今整個神界,都在等著子笛的回歸?」
這日天色微陰,陽光稀弱。
花隱捏著畫筆在宣紙描描繪繪,她略微擅長的不過都是些花鳥蟲魚,在師父的指導下,總算勉強可以入眼了。
墨隱走過來,低頭看了看花隱的新作,似是有些不滿意,「嗯,筆法熟練多了,只是畫出的事物還是過於死板,來——」
他說著,便握住她的手,引導那桿筆,隨意地又描了兩下,繼而朝花隱努努嘴,「瞧,這樣便好了些。」
花隱垂眼去看,見畫上的喜鵲果真靈動了許多。
「師父就是師父。」她嘻嘻一笑,將畫筆扔在桌案上,「師父,今日教我畫人像吧。」
墨隱搖頭,「先練好筆下的,別求之過急。」
「哦,」花隱不甘地抿抿嘴,忽又靈光一現,問道:「對了,師父,那日我遠遠地看見你捧著一幅畫看了好久,那畫上是什麼人呀?」
墨隱彎著眉眼,輕輕敲了敲折扇,笑道,「那幅畫啊,是你白夜哥哥相贈,你若有心,為師拿給你看看也好。」
花隱點點頭,一臉期待。
墨隱並未起身,只微微揚手,霎時袖風乍起,一幅卷軸徑直從櫃中飛出,穩穩落在了他的手心。
他將畫攤開遞與花隱,花隱細細看著這幅絕美的畫作,畫中的景致竟有似曾相識的感覺——那是一片仙霧茫茫的遠山,山腰草叢之中,有一少年懶洋洋躺著,白色的衣袍鋪了一地,神色仿若隱世般安然無憂,嘴角微揚,睡夢中掛著淡淡笑意,那一張臉……絕然於世,驚為天人。
而畫中那少年,正是墨隱。
「師父……」花隱看呆了,「白夜哥哥畫的這人竟是你啊。」
墨隱一笑,「是啊,我死過一次,後來你白夜哥哥便用靈墨作出了這幅畫,那靈墨厲害得很,他藉著靈墨的法力為我重塑了肉身,我才自畫中醒來。」
「師父死過一次?為何而死?」花隱瞪大眼睛,滿心好奇。
墨隱表情微僵,遲疑許久,終歎口氣笑了,他轉身走到窗邊,聲音似乎無波無瀾,卻又有股說不出的悵然若失,「嗯,就算是……為了一個女人吧。」
「女人?」花隱攥了攥拳頭,不知為何心頭發苦,卻仍咬著唇,酸澀問道:「為她去死,那師父一定……愛著她吧?」
這話道出之後她開始忐忑不安,彷彿一柄利刃正懸在半空,緩緩下落,她卻無法阻止,只能傻傻等著被刺進心臟的那一刻。
師父悠然回頭,定定看了她好久。
那目光很深,她被盯得全身都不敢動一下。
「是啊,我愛著她。」
他這樣說著,出口的同時對她溫柔一笑。
她將掌心攥出汗,指甲幾乎都掐進了肉裡。
墨隱不動聲色地看著她,眼眸深邃,不知悲喜。
許久之後,他終究忍不住去輕撫她的頭,而後慢慢走回桌案邊,拾筆,在那幅畫旁題下了這樣兩行字:
「潑墨落筆如急雨,一世不忘隱魂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