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外的陽光溫和怡人,透過窗閣映了進來,在走廊之間鋪灑一道金黃。墨隱的目光就定在了這一片柔和之中,他一語不發,只背對斜陽,負手而立。
花隱倔強地仰著頭,等待他開口解釋。
他僵持了半晌,本不想辯駁什麼,卻終是忍不住撫了撫她的頭,輕歎:「你認為,這幾個月以來,師父待你都是虛情假意嗎?」
他的神情有些無奈,眼神溫柔得似乎只看一眼,便會陷進去。
花隱的心霍然一軟,但很快又強硬起來,微微咬了咬唇角,「師父和老道的談話,我都聽到了。」
墨隱抬指揉眉,做出一副苦惱狀,「這樣啊,那可真糟糕。」
花隱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視著他,「師父,你承認了,你在騙我。」
「哪有。」墨隱笑吟吟的,依舊嘴硬,「為師待人一向誠懇得很,我這般疼愛你,又怎會騙你。」
「師父,我是妖嗎?」花隱忍了忍,硬是沒讓淚珠子滾下來,「所以師父要殺死我,然後自己去當神仙?」
墨隱搖搖頭,拉起她的手,她下意識地想往外掙,卻又掙不過師父的腕力,最後硬是被師父半拖半拽地下了樓,直直拉去了後院的槐樹底下。
師父終於鬆開她,拍拍石凳,讓她坐到自己身邊。
她心中有氣,便不聽話,只顧僵僵地站在那裡。
槐樹上有蟬,正吱吱哇哇地叫著,夏季的喧囂聲卻把這院子襯得很是寧靜。墨隱閉著眼睛很是享受地聆聽著,許久,睜眼看著賭氣站在一旁的花隱,緩緩笑道:「殺了你,自己去當神仙?」
「難道不是麼,你和老道就是這麼說的!」
墨隱抬手指了指,「你覺得樹上那只蟬,想不想做神仙?」
花隱脫口而出:「蟬的心願,我怎會知道?」
墨隱奇道:「哦?那師父的心願,你便知道了?」
她一愣,隨即詞窮,說不上話來。
墨隱又去拉她,笑瞇瞇地將她拽到自己身邊,然後收了笑,細細看了她一番,一本正經道,「你瞧瞧你對師父這表情,陰沉沉冷冰冰的,看得師父好難過,來,笑一笑。」
花隱木呆呆地挑了挑嘴角。
墨隱不滿意,索性自己伸出手指來,順著她唇輕輕一揉,彎出一抹半弧,才點頭稱讚,「這樣笑才對。」
花隱癡癡看著師父的臉,那一瞬間,心臟彷彿被擊中,變得沉甸甸的,不知所措。
她一慌,便亂了呼吸,只硬生生地把頭別過來,臉上被他用手指揉過的地方都像是吞了辣椒一般滾燙,而這感覺正在迅速襲遍全身。
墨隱見她匆匆躲開了,不知怎麼心中就很不爽,於是再次將她的小臉捧回來,揉啊揉,揉啊揉,揉得像是和麵一樣。
她的臉更紅了,緊張得似乎要窒息一樣,「師、師父,這是我的臉,不是麵團……」
「……喔,這樣啊。」墨隱訕訕地收回手,呼出一口氣,百無聊賴地托著下巴打呵欠。
「我不知道師父的心願。」花隱低聲道,「可是人人都想做神仙,難道師父就不想嗎?」
墨隱瞇著眼睛,一手揮著折扇,悠悠道,「呵,世人只知道神仙修得仙法,可長生不老,可誰又會知道神仙的煩惱呢?我每次一見到你白夜哥哥獨自一人守著九華山那般冷冷清清的模樣,便再沒了做神仙的念頭——何況,讓師父以犧牲你為代價,這等事,我實實做不來。」
「那師父的心願是什麼?」花隱不解問道。
墨隱歪著頭,一副很認真的樣子想了想,須臾,笑得雲淡風輕:「師父的心願很多啊,比如想開一家古玩店,賺來大把大把的金銀,那些錢呢,就用來給小花隱買很多很多的新衣裳,專挑貴的好看的,便宜的咱們不要;也想當個流芳百世的絕代畫師,最好是那種閉著眼睛隨便揮兩筆就能被後人說成別具一格啊之類的,一敲就是幾萬兩,萬萬兩的賣,到時候小花隱一出門,別人就會一臉羨慕地說哎呀這是誰誰的關門徒弟啊,感覺肯定很不錯……」
花隱聽得都默然了。
他卻忽然停頓了一下,而後輕歎,「其實……偶爾閒下來,能聽到小花隱跟我抱怨肚子餓,或者就像現在這樣,和你賭賭氣,吵吵嘴,沒多久又消了氣一起坐在這裡,聊著閒天兒,一輩子這樣碌碌無為的直到老死,也很滿足了。」
「師父……你是在說真心話嗎?」花隱輕聲問,無比小心翼翼。
「哈,真不真心已經不重要了,反正它不可能會實現。」墨隱笑吟吟地搖了搖頭,語氣雖無奈,神色卻很輕鬆,也不知他是不是在胡扯。
花隱揪起心來:「為何?因為我是妖,師父定要殺我才行麼?」
墨隱遙望被雲霞遮住的夕陽,悄然一歎,「你還不懂啊……花隱,你記住,人和妖的分界線其實很模糊,人做壞事,便可墮落成妖;妖做好事,亦能修心成人。所以,無論你是什麼身份,在師父看來,都是我的小花隱。」頓了頓,又說:「我寵你都來不及,殺你,要我如何忍心?」
花隱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墨隱抬手輕撥她額前的髮絲,目光含笑,定定看了她半晌。
妖力恢復之後,她的臉如白瓷一般晶瑩剔透,沒多久,便在他的注視下塗上了淡淡一層紅光,眼波輕動,似有些慌了,抿抿嘴唇,低下了頭。
他有些迷戀,遂不覺地重新捧起她的臉,聲音溫和如玉,卻又帶一絲絲命令:「別動。」
她便不敢再動。
又待了許久,她聽師父長長歎了一口氣,垂下眼睛,淡笑道:「小花隱,師父舊傷還沒好,此刻有些累了,懶的回房,你坐過來,肩膀借師父靠一下。」
「啊?」花隱失聲叫道,「這、這……」
墨隱裝作滿臉委屈,說話可憐兮兮的:「怎麼,師父為了小花隱連神仙都不做了,難道小花隱還要嫌棄師父嗎?」
「不是的,師父!」花隱趕緊搖頭否認,隨即又辯道,「可是……」
「哪有什麼可是。」墨隱將腿一敲,在石凳上放穩了,順勢便貼著花隱的肩頭,揮揮折扇,沐浴著夕陽,打個哈欠,瀟灑閉上眼睛。
花隱本想抽身離座,一回頭,卻見師父胸口的那處傷痕倒果真又滲出點點黑血,於是只得讓他這樣斜靠著自己。
「師父,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墨隱默默笑了笑,卻不言語。
「師父?你睡著了麼?」花隱忍不住想回身去看他。
卻見他輕閉雙目,一臉恬淡,一手將折扇搭在身上,另一手鬆散散地垂了下去,寬大的雪緞白袍隨著清風微微擺動著衣角,像是睡著了。
花隱搖搖頭,師父原來這樣任性,傷還沒好,就這樣隨便地頂著晚風睡下了。
她側了側身,將他扶好,讓他安然平躺在她的懷中。
目光移至他的胸口處,她看著師父衣衫上微微滲出的,若隱若現的血跡,不覺心頭一痛,手下意識地向那裡移去,為他輕輕摀住了傷口。
可是下一瞬,師父便睜開眼,向她笑笑,而後輕輕握住了她的手,「傻丫頭,你擺這麼凝重的神情給誰看呢?」
花隱一驚,忙將手抽回,紅著臉道:「師父你沒睡著啊?我……我是看到你的傷口又滲血了,所以……」
「那點小傷沒事的,別用這眼神,我又沒死……」他打斷她的後話,依舊動也不動地躺在她的懷中,怔怔望著她的眼睛,微笑道:「不知為何,這一刻的快樂感觸,竟遠遠勝過了我此前在人間走過的所有時光。」
這時晚風吹來,葉子嘩嘩作響,槐花輕動,白茫茫的花片飄落一地。
他看著滿院的落花,淡然歎道,「第一次發現,原來無奇的槐花也可以落得這麼美……許是因為有你在身邊吧。」
花隱聞著空氣中淡淡的花香,細細揣摩師父話中的玄機。
他字字句句都這樣別有深意,總叫她心中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