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凡塵遠·02

  夜色悠長,星光稀微。

  花隱伏在墨隱的背上,墨隱背著她一步一步艱難地走著山路。

  花隱聞著空氣中濃重的血腥,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藉著月光垂下眼去看:他傷得很重,魔尊無邪那一掌直擊他的心口,若不是他為她擋了那一下,以自己的修為,恐怕早就灰飛煙滅了。

  其實,還不僅僅是這些。

  花隱回憶起方纔的九死一生,手心攥出了冷汗。

  白夜出山之後與無邪交手,無邪便再無法分心他顧,但他此行圍困九華山很明顯是衝著他們師徒二人而來,雖被白夜緊緊牽絆著,無邪仍是對他們下了誅殺令。

  得令之後,萬千魔將就圍了上來。

  墨隱深受一掌,她的腿也被魔氣重傷,魔將各個驍勇善戰,風火雷電各有精通,他們躲避無暇,更別說還擊。

  那一瞬,墨隱扯下腰間的錦帶,將她死死縛住,纏裹在自己的背上,就那樣背著她,在魔陣中瘋了一樣地拚殺。

  她從未經歷過如此恐怖的戰陣,手指緊緊地拽著師父的衣角,她怕師父會丟下她,她更怕……師父會死。

  最後是怎麼衝出殺陣的,她早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師父就像是一位打不倒的英雄一般,無論何種險境,無論多少刀槍,他都將她緊緊護在了身後。

  從白日,到黑夜。從黑雲壓幕,到火光沖天。

  她安然無恙地伏在他的背上,不知他流了多少血,受了多少傷。

  他已經無力施法,只得背著她,一步一蹣跚。

  「師父?」

  「總算甩開他們了。」他虛弱地咳嗽幾聲,又故作輕鬆道。

  「師父,你好厲害。」

  「那當然。」他隨著她笑,語氣很是自戀,神色卻依然雲淡風輕。

  花隱伸手為墨隱抹去嘴角的血色,「師父,放我下來吧,再走下去,你的傷……」見師父不理會,她又問道,「師父?」

  他的白袍上全是血,風一刮,掀起陣陣墨香,他身子一顫,手彷彿失了力氣,微微一鬆,花隱幾乎要從他的背上滑下去,但又被他及時撐住,「我……我以後可不想要一個瘸腿徒弟。」

  花隱伏在他的背上,「瘸腿……又如何?」

  「不成。」他步履艱難,卻仍神色輕鬆地開著玩笑,「徒弟是個瘸子,那帶出去見人多沒面子。」

  「嗯,也對。」花隱竟點了點頭,隨即抹去偷偷流下的眼淚,笑說,「師父,白夜哥哥說的真沒錯,你果然喜歡說謊話騙人。」

  「為師從不騙人……」

  「你看你看,」花隱匆匆打斷他,「又來了!」

  一陣短暫的寂靜過後,兩人同時發出了笑聲。

  「師父。」

  「嗯。」

  「我們……這也算是同生共死了吧。」

  「嗯。」

  「以後,你也會這樣保護著我麼?」

  「嗯。」

  「那我可以喜歡你嗎?」

  「嗯。」他像先前那樣隨意應著,話出口之後反應過來,腳步猛然頓住,一身傷痛,直愣愣地站在山間的寒風裡,忘記了反駁,忘記了辯解。

  只聽見花隱貼在他耳邊,奸計得逞一般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

  次日黃昏,九華山頂的仙君神殿前——其實就是白夜那幾間種著花花草草的舊竹園子門口。

  墨隱將花隱放下,抬眼盯著頭頂懸的那撰著「仙君神殿」的牌匾,半晌之後,垂頭開始大口大口地喘息,卻緊攥著拳頭,像是在醞釀著什麼一般。

  有腳步聲重疊而來。

  墨隱再次抬眼,咬牙切齒地看著眼前那人一身乾淨得要死的變態白衣,往上看,兩隻白玉一樣無瑕得惹人厭煩的手掌,再往上看,是讓人恨不得掐死的脖頸,最後的最後,一張淺笑吟吟的小白臉。

  一連串的抱怨開始:「……你怎麼不下山去接本公子?你這個沒良心的,害得本公子背著徒弟爬山爬了一天一夜又一天,我告訴你本公子要是死了就是變成鬼也饒不了你啊,你別以為你是個神仙我就怕你了……」

  那人任由他罵著,一臉淡淡的笑,嘴裡竟然開始喃喃地數起數來:「一、二、三、四……」

  墨隱原本就一身重傷,此時罵了半天身體一軟,終於再也沒了力氣,兩手一鬆,倒在了白夜的懷裡。

  白夜正好數到第「十」聲。

  「師父!」

  白夜回頭望望花隱,臉上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清冷,隨即又逝去,緩緩道:「他一直硬撐著,才把你送到這裡,其實……」說到此一頓,隨即不著痕跡地一歎,「好了,讓他休息吧。」

  花隱點點頭,再不說話。

  天邊暖暖的昏光映紅了閒雲。

  墨隱再醒來已是三日之後,當時竹屋中空無一人,只有那條小綠蛇正窩在他身邊呼呼大睡,他捅捅小蛇,「白夜他人呢?」

  小蛇被他捅醒了,聲音微弱:「主人在外面喝酒。」

  墨隱蹙蹙眉,「那日你躲進了我的袖袍中,怎麼後來不見了?你身上的傷又是怎麼回事?」

  「那日我見主人出山了,就幫主人對付魔尊,不小心受了些傷……」頓了頓,又說,「主人也傷了,不過還好,到底是將魔尊暫時騙過了,保住了您的性命。」

  「騙?」

  「主人不是魔尊的對手,卻硬跟他交手,受傷之後也不肯露出敗勢,讓魔尊無邪誤以為主人神力大增,就這樣,他退了魔軍。」

  墨隱聽罷望望窗外那襲灰白的背影,心下瞭然。

  「誒……」見墨隱要起身,小綠蛇緊忙阻止,「您受了魔尊那一掌,五臟皆被魔氣震傷,得好好休養才行。」

  墨隱卻不過微微一笑,隨手換了一件白夜的寬袍,「好不容易上了山,自然要先去討他一壺杏花酒。」

  說著就向外走去。

  「睡夠了?」白夜一手捧著書,一手握著酒盅,沒回頭看,便開口問道。

  花隱隨著白夜的聲音一望,見是師父,眼睛不覺一亮,開心地喚他。

  墨隱走過去,瞥見花隱的腿傷已經敷了藥,便安心挨在白夜身邊坐下,「嗯,你呢?」

  白夜翻了一頁書卷,「我又怎麼?」

  「你的傷如何了?」墨隱看著他略微發白的臉色。

  白夜漫不經心,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手中的書卷上,聽到墨隱的發問,便將酒淺飲一口,「我無礙,倒是你,如今魔氣入體,損了你的內臟,一時半會兒好不了,你切記別再輕易施法就是。」

  「那你怎麼不下山去接我?」

  白夜撐著下巴,懶懶道,「我忙著釀花酒,哪有功夫去接你。」

  墨隱聽得一個勁兒搖頭歎氣,「真是誤交損友。」

  這時,自遠處緩緩走來兩個身影,一個悄無聲息,白衣勝雪,面色冷俊;另一個啼笑聲聲,道袍灰白,拂塵搭肩。

  白夜抬眸一笑,「九華山冷清多年,今日卻有貴客降臨。」

  墨隱托著下巴,看著那漸漸走近的兩人,歪頭戲說,「老道,你不是去雲遊了,怎麼?竟游到白夜大神的九華山來了?祭雪……你也來了。」

  無憂子朝墨隱微微一笑,又將目光轉向白夜,俯身恭敬行禮:「逍遙山無憂子仙道,特來參拜夜神。」

  白夜微一擺手,「嗯,道長隨意坐吧。」

  無憂子道一聲「是」便坐了下來。

  祭雪也微微垂首,「夜神,久別了。」

  「雪神,」白夜意味深長地一笑,「確是久別了。」

  墨隱不動聲色,看來白夜口中的貴客,便是這位祭雪神君了。

  花隱眨著琉璃眼睛,盯著祭雪瞧了半天,奇道:「誒?怎麼祭雪哥哥身上也有刺傷?傷口還很深呢。」

  祭雪臉色一冷,閉目而坐,並不理會花隱。

  花隱討個無趣,心裡只納悶,師父的朋友們脾氣怎麼都這麼莫名其妙?

  墨隱輕輕瞇眼一笑,想起了前些日子蘇吟風追殺梅小小,從梅雪之巔給自己帶回的話,便撫著手中的酒盅,意味深長道:「祭雪,你可是堂堂神君啊,被一隻小妖傷成這樣,很沒面子誒。」

  祭雪僵硬地反駁,「你還不是一樣。」

  「哪有。」墨隱煞有介事地搖頭,打開折扇,彎起精緻的眉眼,笑意更深了,「和本公子交手的可是魔尊啊,能從他手上活著逃出來,本公子覺得很光榮。」

  「妖魂丹已在疏影手中。讓夜神將你們聚集於九華山,就是為了告知此事,妖族近日應該便會有行動。」

  「小墨。你手中不是握有疏影的一截妖骨麼?」無憂子輕甩拂塵,也坐了下來,眼光一寒,道:「必要之時,將妖骨毀去,如此,便可讓妖子疏影徹底消失。」

  墨隱不動聲色地飲酒,一杯又一杯,抬頭看看那三人,祭雪面容冰冷,無憂子態度堅決,白夜神色隨意,他們都定定地看著他和花隱。

  墨隱垂下眼,望向竹屋邊的一塊青石,猶記得是初春時節,那時花隱還是個六歲的孩子,她一個人坐在那裡,一筆一筆地拿著小木棍兒在地上畫畫,他走過去,她便慌張地用草鞋擦淨了。他問她畫的是什麼,她卻怎麼也不肯說。

  後來墨隱騙她說自己看到了,她嚇得趕緊又跑去擦了半天,還紅著一張小臉解釋說「我畫的不是你喔,不是你」,那急急忙忙說著謊話想要辯解的表情,他從沒忘過。

  那個時候他就已經知道,花隱在心裡畫出的人,是自己無疑。

  妖魂丹——疏影這一舉動,是沖花隱而來。可是,她手心的妖花印記尚在,如果毀去妖骨,讓疏影魂飛魄散,那麼……她也要隨之消失了吧。

  不知從何時開始的——

  她啃雞腿時不經意露出的滿足神態,或者她撒謊時一眨一眨的琉璃眸子,又或是她看他時嘴角向上彎起,露出的那一弧璨然微笑,他都一點點地看在眼中,藏在了心裡。

  這就是他的情劫吧,就像是喝下了醉生夢死的毒酒,不甘淪陷,卻又深深沉迷。

  「妖骨一事,我自有決斷。」墨隱目光散漫卻又透著莫名的堅定,在瑟瑟秋風中,落下定錘一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