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雪來去如風,墨隱幾天沒見到他,問白夜才知道,原來他當日就離開了,說是去尋找一柄數年前在天宮被盜的神劍。
墨隱這些日子時常要飲一小盅白夜的鮮血為食,據白夜自己說,為墨隱治傷的方法有兩種,一種是喝下那葫蘆中的記憶之酒,恢復神力,自行逼出魔氣,但這對墨隱來說是絕對不可能的;第二個法子就是用白夜這個上仙的神血淨化他體內的魔氣,但治標不治本,無邪的魔氣過於邪異,單憑神血無法驅除,只能減少身體的痛楚,而且,若是隔三個月不食神血,便有性命之危。
白夜說的漫不經心,沒等墨隱反對就在自己的手腕上輕輕一劃,立時鮮血便順著他的腕際流下,滴滴打在翠綠的小盅內壁。
墨隱瞥著白夜手腕上殷紅的傷口,苦澀一笑,「喂,以血為食,這等恩情,就算是朋友,也太過沉重了吧?」
白夜卻滿不在乎,他早就知道墨隱絕不會為這便喝下那葫酒——他捨不下。所以白夜只是望望一旁的花隱,轉過目光低低一歎,「你當真決定要護著小妖?」
墨隱將盅內的神血一口飲了下去,後又攤開折扇,緩緩道,「你們總叫她小妖,她又非沒有名字,她叫花隱。」
白夜目光深遠,「花隱是你給的名字,她從前……就叫蝶小妖。」
「這樣啊。」隨口應了一聲,他便不再說話,將折扇收起,死死捏在手心,強勁的力道捏得扇骨吱吱作響。
無憂子雲遊許久,逍遙山道觀諸事全交給了修行弟子,此次拜訪白夜之後本欲歸山處理,白夜卻命他留下來暗查魔界之事,待日後與墨隱一併回人間古陽城。
當時白夜一邊悠閒地賞著花,一邊哀歎惋惜著,「看來逍遙的日子所剩無幾了,神界三閒君是時候一一出山了。」
說完瞥瞥墨隱,眼神沉靜而深邃,彷彿洞穿了什麼。
墨隱依舊只是捏著扇子,巧妙地避過了白夜的目光,轉向不遠處正和無憂子搶雞腿的花隱,最後雞腿落入無憂子之手,她一臉幽怨,只抓了捧豆子就一跛一跛地走了過來。
「他不是道士麼,怎麼還能吃葷?」花隱往嘴裡塞著吃的,一臉憤憤地問。
「道士又不是和尚。」墨隱解釋道,「正一派道士是可以吃葷的。」
「可他不是在修仙麼?」
「神仙又不是和尚。」墨隱又說。
「修仙不需要齋戒什麼的?」花隱似乎很好奇,「那白夜哥哥以前修仙的時候也可以吃肉?」
白夜聞言挑挑眉,與墨隱對視一歎,無奈笑笑,學著墨隱的話回答道,「我又不是和尚。」
「哈哈,」花隱睫毛一彎,臉上哀怨不見,更是歡快地笑起來,「既然不是和尚,那為什麼一個人待在這裡?神仙也是可以娶妻的吧。」
白夜微怔,隨後無聲一笑,搖了搖頭。
「其實說實話,」墨隱興趣盎然地抬起眼來,漆黑的眸子閃出一絲光亮,他笑盈盈地盯著白夜看來看去,「我也頗為好奇,這麼多年,你到底在等誰?」
白夜還未答話,花隱就先一步大聲叫道,「我猜我猜,肯定是個女神仙,風華絕代,舞姿翩翩,仙法超然,她肯定還像白夜哥哥一樣喜歡種花釀酒,只有這樣的仙子才會讓白夜哥哥等這麼多年吧?」說完又自顧自地問,「那她為什麼不來?」
山林深處雲煙裊裊,映著白夜臉上那一抹淡雅的笑,他抬指撫了撫書頁上落著的竹葉,沉吟了許久,方慢慢回了兩字:「不是。」
這兩字雖短,卻更是勾起了人的興趣。
「風華絕代這類詞都與她無關,她不愛跳舞,只會憑著自己的那些小法術捉弄人,也從沒有什麼種花釀酒的愛好,相反,每每我種下很名貴的花,她倒是會給我偷偷掘出來賣到市集去賺銀子,一個女孩子卻偏偏喜歡扮成男人,見到糖葫蘆比見著我都親,整日裡嘻嘻哈哈也不知到底有多少可笑之事,總之遇到她就像是平白生出了條尾巴,甩都甩不掉,算是十足的麻煩吧——而且,她的元神並不是人,而是一隻千年飛仙的女狐。」
白夜說著輕輕一歎,聲音中竟有了幾分淒清,「可是後來,她卻自己走了。於是我就在這兒等她回來,不覺一晃已過數千年……這時才發覺,原來天地萬載,也比不過被她糾纏的那數年時光所帶給我的快樂。」
「啊,竟然是狐仙姑娘!那她去哪了呢?」花隱聽得入迷,不覺問道。
白夜舉酒淺飲,望著蒼茫的遠山,聲音似乎也變得遙遠起來,「她啊,去輪迴中渡她的十世之劫了。」略停了一瞬,又歎,「若能入凡塵,陪她一起老,就好了……」
只起了這一聲,卻再也沒有說下去。
一瞬間,秋風掀起葉香,簌簌的聲響輕輕襲過耳邊,九華山竟是這般的寂靜,是墨隱從未感覺過的冷清。
花隱還在津津有味地等著白夜說下去,無憂子卻只是別過臉輕輕歎息了一聲,起身走開了。
墨隱看著白夜那張無悲無喜的臉,微一搖頭,遂明瞭。
他是僅僅居於天帝和神尊之下的白夜神君,這等地位是三界之中多少人羨慕嫉妒的,可他卻棄天宮而不住,甘願一個人待在這裡,是因為在這仙山上,可以觀望人間吧。
所以他在這山中,看著輪迴的她,從出生入世,到歷經常人難以承受的苦難,直至最後死去。
他只能眼睜睜看著,任憑心疼到碎了,還得自己動手把它一點一點地粘合起來。
一年又一年,一世又一世。
墨隱又想起從前白夜對他說過的那句話——小墨,你和我一樣,再也不會變老了。
誰懂他的寂寞?
「子笛啊,這次……我和你們一起下山吧。」白夜笑說。
「好啊。」墨隱也笑了,「不過我可沒有子笛神尊那麼厲害,你還是叫我小墨吧。」
「小墨,一起下山吧。」
「嗯,一起。」
墨隱笑著拍拍他肩膀——如今他能為他做的,也只有這些了吧。
午後,四人一併離開了九華山。
走前白夜回頭望望那「仙君神殿」的牌匾,微微一笑,道,「這一次離開,卻不知何時才能回來了。子……小墨,待到天下大同,三界平定之日,你再隨我來此逍遙吧——那時,你不用再偷酒喝了,想飲多少便飲多少,我白夜其實也不是那般小氣的神仙。」
墨隱欣喜地挑挑眉,「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哈哈,」花隱趕緊湊上來,「我也要跟著師父,我也要喝杏花釀!」
「好。」墨隱笑瞇瞇地拍拍她的頭。
無憂子揮揮拂塵,笑歎:「天下人心,似流水中有草木,各自流行,前者不顧後,後者不顧前。人心亦如是,一念起,萬水千山;一念落,滄海桑田。」
墨隱聽罷與白夜對看一眼,「他是在說你呢,有些人該放就放,有些情,該捨便捨。」
白夜卻搖頭,「是在說你。」
「明明就是在說你。」
「是你才對。」
爭辯許久,兩人都不再作聲,沉默半晌後卻又雙雙抬首,相視之下,了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