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飄著小雨,長街人影伶仃。
白夜易容變作一位頭髮花白的老翁,隱了神力,換上一身再平凡不過的素衣,揣著個水煙桿子跟在後面悠然走著。
其餘三人看著白夜這一身裝扮,走了一路,笑了一路。
初至古陽城,打著小油傘行走了半晌,四人尋了個長亭暫且歇下,且待不多久,又有行人進亭來躲雨,墨隱四人安坐著,並不與人搭訕,只抬眸淡淡看著。
進來的是一男一女,男子一身錦麗的袍子,腰上更繫著華美的玉墜子,一看便是大府邸中的闊少之輩。女子單著紅衣薄紗,手腕上纏繞著一串血紅色的鈴鐺,走起步子來叮咚作響,聲聲清脆,再看她的容顏,令人暗歎,竟是個人面桃花的美人。
兩人在亭中坐下來,那紅衣美人也不顧週遭還有著旁人,便很不矜持地偎在了男人懷裡。
花隱輕輕拽了拽墨隱的衣角,小聲說,「師父,我見過他,蘇姐姐說他是太子。」
墨隱輕輕閉目搖頭。
花隱意會,很乖地閉了嘴。
白夜的目光若有似無地瞥過墨隱與無憂子,三人無聲地交換了眼神。
那是魔界的血鈴鐺,有攝魂之能。
「小姑娘,手上的鈴鐺不可隨意晃,不聽我勸,怕會惹禍上身的。」白夜笑吟吟地瞇起眼睛朝那女子坐了過去。
鬼鈴兒從男子懷中抽身,看著身旁這語意深沉的老人,見他雖是樣貌老態,卻是一身瀟灑素衣,嘴角含笑,幽幽的目光深不見底,像是一眼便能看穿她的心思。
這種感覺……他絕不是個普通老頭兒。
「哦?這話怎說?」她啟唇一笑,佯裝不解,一臉天真地問。
「不祥之物。」白夜也不說破,繼續同她打啞謎,「你瞧,這鈴鐺身色血紅,預示著佩帶它的主人將有血光之劫。」
「你是幹什麼的?」鬼鈴兒望著他。
白夜站起身來,目光依舊停在鬼鈴兒身上,垂首一笑,「老朽是算命的,人稱胡半仙。」
她搖頭,「算的不准。」
白夜只是微笑,不置可否。
「我說胡半仙,你都一把年紀了,還隨意去勾搭人家漂亮姑娘。雨停了,走了走了。」正當鬼鈴兒猶疑之際,卻聽另一男子開口喚著那老人,於是她歪頭去看,便見一位手執折扇的俊美少年走過了她的身側。
她心中暗暗一驚——方才只顧著進亭躲雨,卻不曾細看,此時才發覺,原來這亭中竟坐著子笛神尊?
不對,現在該叫他墨隱才是。
此念一起,她又開始打量其餘人——那個跟隨在墨隱身邊的姑娘,極有可能是小妖的轉世;另一人身著灰白道服,眉間生有兩儀,雖然隱去了仙氣,但從外看來,該是逍遙山的仙道,無憂子。
她對自己的猜測有七八分的把握。
可是,唯獨眼前這聲稱自己是算命先生的老頭,她無論如何也看不破他的身份。
難道真的只是個「胡半仙」而已麼?
「你當我是你麼?到處留下桃花債。」那位「胡半仙」彎眉輕笑,淡淡駁著墨隱的話,「我不過好心為她算一命罷了。」
說完起身,隨著墨隱幾人拾起油傘,走出了長亭。
鬼鈴兒眼睛眨也不眨地看他們彼此嬉笑怒罵著遠去,唯恐錯過了一絲有關「胡半仙」身份的線索,無奈直至再也看不見那幾人的身影,也未能再揣測出半分。
離開長亭,四人又走出了老遠。
「不想剛一進城便碰見了那個小魔女。」無憂子琢磨著,又說,「太子已經被那串鈴鐺控制了,只要那魔障還留在他身邊,他便性命堪憂,夜神方才為何不收了她?」
白夜不答話,墨隱便煞有介事地開玩笑道,「他看那個小魔女模樣生的好看,又一臉天真姿態,必是捨不下手了。」
花隱撇撇嘴,「師父你淨胡說,白夜哥哥才不會喜歡別的姑娘呢。」
墨隱只一笑,不與她辯。
「她必是無邪最寵愛的女侍『硃筆畫師——鬼鈴兒』,無邪派她來人間的用意不明,若此時收她,必會打草驚蛇,我方才不過試探一番,她此刻定對我心存懷疑,近日內必然不敢再妄動,那個男人的性命暫時可保無憂。」白夜敲敲煙桿子,隨口解釋著,蒼老的面容下,襯著一雙優雅的眸子。
墨隱心有意會,搖搖折扇,一臉輕鬆道,「既如此,不如來分一分工吧,白夜就監視著那個鬼鈴兒,看她到底在搞什麼玄機;老道你暗中查找妖族那位疏影大少爺的動向;我呢,依照跟祭雪的約定,就負責繼續調查煙花巷那樁案子背後的秘密好了。」
無憂子微微一怔,竟是下意識般恭恭敬敬地應了一聲:「是。」
白夜也抬眸看了看墨隱,略有不明不白的笑意,「好。」
應聲過後,兩人回過神來,心照不宣地一笑。
——方才小墨分配任務時悠閒又安然若定的神態,倒是與子笛神尊有一絲絲的相像了。
花隱看著師父,晃了晃他的衣袖,滿眼期盼,「師父,那我做什麼?」
墨隱歪頭認真想了想,細細打量著花隱,「嗯,你這麼厲害,所以要做的事情肯定也是最重要的。」
「對啊對啊!」花隱趕緊附和著點頭。
墨隱目光中露出一絲狡黠,「啪」一聲合上了折扇,笑瞇瞇說,「你就負責站在我身邊。」
「啊?」花隱不理解地瞪大了眼睛。
墨隱卻一把攬住了她的肩膀,笑如春風,「這就是最重要的。」
說完不顧旁人的錯愕,攜她而去。
回到墨雲閣之後的日子,幾人依計劃行事:
無憂子在明只是時而串串大街小巷,做些為百姓人家畫符驅災之事,暗處卻一直在探查疏影一族的動作。
白夜索性在太子府附近擺起了算命攤子,後又因他算的命格實在是太準了,沒幾日的功夫,名聲竟越發響亮起來,結果搞的整個古陽城都知道有個神算先生,名叫「胡半仙」。
花隱對此無不感歎:白夜哥哥真厲害!
墨隱卻早已司空見慣,「他隨便瞥一眼凡人的掌紋,便能看穿那人的三生三世,這是修仙的根基。」
花隱動了心,「師父,我也要修仙!」
墨隱摸摸下巴,思索了片刻,而後淺笑盈盈地看著她,緩緩安慰道:「好啊,不過今生無緣,恐怕要等下一世了,不急,只要你有這信念,願望總會達成的。」
「下一世?」花隱眼神忽而黯淡了下去。
見她這般,墨隱不覺有些心疼,遂拍拍她的腦袋,溫和道,「好啦,別亂想,做神仙除了長生之外又有何好處?我看小花隱倒不如就跟在師父身邊,吃吃喝喝玩玩鬧鬧,結交幾個神仙朋友做靠山,倒也圖個逍遙自在。」
花隱聽罷,臉上的陰霾一掃而光,抬起眼來,笑容燦若流星,「嗯,我最大的願望便是一直跟在師父身邊。」頓了頓,又強調道,「一直,一直,一直跟著。」
他不禁怔住,原本平淡無波的心思,便因她這一句話生生動盪了起來。
正如從前,聽她貼在耳邊笑問「我可否喜歡你」時的觸動。
其實,她不過是個心思純正的孩子,妖也好,人也罷,她都一樣不解世故,不懂人心,心裡想著什麼,隨口便道了出來,也不理會後果倫常。
墨隱猶豫著,微微俯了身。
花隱愣愣地看著師父近在咫尺的臉龐,徐徐綻開的笑容,溫暖深沉的眼神。
「小花隱,你是……愛上我了麼?」
她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大膽放肆地與他對視著,身體僵硬,將手死死攥成拳頭,原本白瓷般玲瓏的臉在這一刻竟被憋得通紅,那深深的灼熱感使她連呼吸都不能。
「師父你……」她的聲音無可抑制地顫抖起來,「您……我……」
雖是師父,她卻從不對他用敬語,這一刻竟緊張到語無倫次,連「您」都用上了。
「我知道。」墨隱卻意會地點點頭,止住了她的話,「我也是。」
他的微笑猶如初春暖陽。
她的心跳砰砰作響,彷彿全天下都能聽到。
他將她一把攬在了懷裡,不容拒絕的。
他撫弄著她的髮絲,修長的手指一下一下滑過她的耳際。
他用折扇輕輕佻起了她的下顎。
他的臉距她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他緩緩閉上了眼睛。
最後,吻了她。
鋪天蓋地的深情,就這般溫柔地席捲,不留一點餘地。
從未有過此等經歷的花隱卻不甚明白,任憑被他的唇覆住了半晌,終於遲疑地向後掙開了身子,紅著臉癡癡看著他,氣喘吁吁地問,「師、師父,你這是……在做什麼?」
立時,墨隱滿頭黑線。
就算沒有記憶,可是既然聞了妖魂丹,也不是從前孩子般的心智了,又口口聲聲說著喜歡他,那麼總不該連這種事情都要他來解釋吧?
本想裝作沒聽到繼續下去,可她居然還來勁兒了,墨隱的頭剛剛再次俯下,她便又往後退了一步,眼淚汪汪地看著他,戰戰兢兢地問:「師父,你想吃了我嗎?我不好吃……真的。」
墨隱憂鬱了,耐著心說,「上次,你不是問,可不可以喜歡我嗎?」
花隱小心地點點頭。
「可以,因為……我已經愛上你了,小花隱。」
「真的嗎?」花隱一臉驚喜,卻又彷彿不相信。
「真的。」
「師父愛我,就要吃了我嗎?」
墨隱實在不想再多加解釋下去,只得勉強地點了點頭,「不是吃你,只是……呃,怎麼說呢,這應該叫做『吃你的豆腐』。」
「我很像豆腐嗎?」花隱的語氣很無辜。
「……可能有點像吧。」墨隱的語氣很無奈。
哪知花隱忽然深吸一口氣,換上了一臉視死如歸的表情,僵僵地移到墨隱懷裡,「那請師父慢點吃,別……別噎著。」
然後閉著眼睛,揚起臉,將自己送到了他的嘴邊。
墨隱真是哭笑不得,略微平定了一下心緒,終於貼在她的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話:
「花隱,你記住,從此以後……你的豆腐,只能給我一個人吃。」
花隱一咬牙,狠狠地點了點頭。
此時——
門微敞著。
蘇吟風就呆呆站在廊中,無比震驚地看著這一幕。隨即收回目光,抿抿嘴角,硬生生嚥回眼淚,轉身大步離去,頭也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