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黃昏,墨隱來到了煙花巷。
這裡依舊蕭索不堪,無人往來,店舖也紛紛關張,瑟瑟秋風吹得徹骨,天還亮著,整條巷子便已是陰氣森森。
「師父,你是說這裡曾經有人被殺?」花隱左右環視,見每家每戶的大門上竟都貼著一張黃符,符紙上畫畫血紅的訣印,她本想湊上前去看看,不料方欲靠近那符咒,便被重重地彈了回來,栽倒於地,呻吟不止。
墨隱將她扶起,道:「忘了提前告知你,你需離那黃符遠些,否則會受傷。」
花隱不由忿忿,「這都是些什麼?誰貼的?」
墨隱歎口氣,「是些驅魔的訣印,對凡人來說不過廢紙一張,其實是克制妖邪的至寶,」頓了頓,又說,「是你蘇姐姐很早以前貼下的,因凡人沒有法力,無法解咒,這些符紙就一直保存至今。」
花隱聽罷只不悅地「哦」了一聲,便再不言語。
說到底,還是因為她是妖,不能光明正大地步入人世罷了。
師父拍拍她肩膀,也不再多說什麼,她見到師父的眸子裡忽然散出了淡淡金光,那光芒映得整條巷中陰靡之氣瞬間不在,隨後他又打開折扇輕輕一揮,清風所經之處,符紙紛紛剝落。
「如此便好了。」他合起折扇,對她微笑。
「嗯。」花隱迎著他的笑容點點頭,心頭浮起一絲幸福。
墨隱走了一會,停下來,自袖中掏出了從前自梅小小那裡「偷」來的結魂燈,放置於掌心,後將另一手的雙指立在唇邊,口中喃喃念著什麼,須臾,朝結魂燈輕輕一揮,只見結魂燈立刻閃閃發光,發出縷縷青煙,後又分成幾小股,朝不同的方向飄散。
他走到其中一處煙霧聚集的所在,掌心微動,捏了個心決,閉目半晌,後緩緩睜開眼睛,道:「死者魂魄皆飛,調查無從下手……看來必須下一趟地府才行了。」
「地府?」花隱一臉驚悚,「會很危險吧?」
「莫怕,你在畫坊中和小雲一起照料著生意便好,不必隨我同去,只不過天上一日,人間一年,地府雖不比天上,道理卻也一樣……這次,我恐怕會走的久一點。」
花隱咬咬嘴唇,小聲問:「那是幾天?」
墨隱心底暗暗計算了一下,後道,「約莫四五個月吧,春天回來。」
「這麼久……」花隱蔫蔫地低下頭。
墨隱對她安慰地笑笑,隨後目光飄向遠處,聲音輕輕的,「聽,有人在彈琴。」
「琴?」花隱屏氣凝神地傾聽起來。
真的有琴聲,就在這清冷陰沉的煙花巷深處。
於是兩人一併被琴聲吸引著走向深處。
巷子盡頭有一戶臨街人家,琴聲的源頭便是此處。
花隱抬起頭,看到這家門上懸著一塊牌匾,上書「半壁江山」。在師父的示意下,她近前去叩門,誰知門沒有鎖,逕自開了,於是房內的佈局頃刻映入了眼底。
花隱回頭去拉墨隱,「師父,你看——」
這房屋小而奇特,一條簾幕將屋子生生分成了兩半:中有兩人,一男一女,分坐於簾幕兩側。半面一架絃琴,墨隱一眼便看出來,這琴是天上人間難尋的絕品,琴身還隱隱流動著一股凡人不得見的靈氣,此時那琴正握在女子的手中;而另一邊的男子手中則有兩柄長劍,劍鞘雕著飛龍和朱鳳,散出神一般的光華。
見到來人,女子的手微微一頓,琴聲止住。
墨隱邁步而入,拍手而讚:「好琴。」
那女子拖著一身輕盈的長紗,款款起身,含笑應道:「琴雖好,只可惜琴的主人不在,我只學得師父琴技的一絲皮毛,這天下間,能將此琴彈出精髓之人,只有師父一個。」
花隱也隨著墨隱一起入內,聽得女子的話,不由奇道,「你彈得那麼好聽,居然還不是這琴的主人?」
女子微微搖頭,恰時另一旁的執劍男子走過,兩人相視一笑,神色都變得恭敬起來,微垂著眼眸,向墨隱解釋道:「我二人乃木淵宮之徒人,特為尋這仙琴雙劍的主人而來。」
仙琴雙劍?
墨隱走上前,自長袖中伸出手指,輕輕撫上了女子懷中的三弦,霎時琴聲飄蕩而起,一縷一縷,悠長婉轉,繞樑不絕。
琴間的仙氣纏繞在他的指尖,他閉上眼睛,有種熟悉的感覺。
花隱聽得幾欲呆住——她從來不知,師父竟會彈琴,更想不到,師父的琴聲居然可以如此動人。
半晌過後,琴聲終於停住,墨隱緩緩睜開眼睛,「這琴……」
那兩人忽然向他俯身作禮,畢恭畢敬道,「弟子拜見師父。」
花隱愣了,墨隱也微微蹙起了眉。
「師父,您下世之後丟了記憶,還請容弟子解釋,」那名男子抬起臉來,緩緩道,「我是傾山,她是傾壁,我們拜在您的木淵宮門下修行,如今居於靈仙之位。自您仙逝之後,仙琴雙劍因不得其主,靈氣開始流竄,木淵宮得知了您化墨重生一事,於是我二人特受命將仙琴雙劍送往人間,交還於師父,請師父安鎮神器。」
「木淵宮?」墨隱唸了一聲,隨後道,「你們說自己是我徒弟,可我卻已不記得你們,況且我也不再是神尊……這仙琴雙劍,你們還是暫且留著吧。」
傾山和傾壁二人不禁面露憂色,見墨隱欲轉身離去,竟屈膝跪了下來,將仙琴和雙劍上呈過首,叩道:「請師父安鎮神器。」
花隱嚇一跳,趕緊拽拽墨隱的衣角,「啊呀,師父,他們給你跪下了!」
「師父——」後面兩人不甘地喚著墨隱。
墨隱不理,只顧拉著花隱朝外走。
花隱回頭望了望,心有不忍,想這兩人或許當真是自己的師兄師姐,師父如此待他們,未免過於絕情了些。
「師父,」花隱突然停下步子,彎起嘴角燦爛一笑,用手指指傾壁手中的三弦,有點撒嬌的語氣:「我想聽師父彈曲子,咱們還是收下吧。」
墨隱嗔怪地搖搖頭,卻當真有些遲疑了。
傾山和傾壁的眼神一下子轉到了花隱身上,但見她正用澈透的眸子,十分友好地望著他們,清麗白衫,淺笑盈盈。
……她便是師父愛著的那個妖女,蝶小妖麼?
神界眾仙皆知,堂堂子笛神尊,也就是他們的師父,竟被一隻蝶妖蠱惑了心神,與之相愛,最終落得個形神俱毀的下場,幸虧白夜上仙費盡心力為師父集結魂魄,重塑肉身,才得以讓他下世渡劫,有了重歸神位的機會。
木淵宮的仙徒幾乎從未見過那隻小妖,卻都因此恨透了她。
可是,當傾山、傾壁二人抬頭對上了她無邪的目光之時,像是有什麼根深蒂固的想法忽然被動搖了。
「既如此,」墨隱思索了許久,終於歎口氣,接過了傾壁手中的仙琴,「我便收下了。」
傾壁連忙道:「謝師父!」隨即轉望花隱,臉上有少許的感激之色。
見墨隱收了琴,花隱朝他二人擠擠眼睛,湊上前去,順便將飛龍朱鳳雙劍抱了過來,笑嘻嘻說:「這位是傾山師兄對吧,先把劍給我好了,我幫師父拎著。」哪知話音剛落,她的手便被飛龍劍上的神光凜冽一掃,霎時燒痛難忍,驚叫一聲,劍脫手落地。
墨隱見狀匆忙抓過她的手,輕輕一撫,口中喃喃默念著什麼,眨眼之間,縷縷微光散出,她手心的傷口已然不見。
「飛龍劍乃師父的佩劍,是有神法結界的,只有師父能用。」傾山解釋道。
花隱有些不服氣,「騙人,你說這劍是師父所有,為什麼你握著劍就沒事,而我一拿起來,它便要傷我?」
「我是仙,雖無法拔劍,結界卻也不會傷我。你是妖,別說拔劍,連碰都碰不得。」傾山也不顧及什麼,只管坦言相告——若不是為了師父,他在早就殺了這隻小妖了。
花隱抿抿嘴,苦於無話辯駁,只能咬咬唇,乾巴巴瞪著他。
墨隱默然看了看地上那兩柄劍,片刻過後,目光中露出一絲不解,隨即將朱鳳劍拾起,問道,「奇怪,方才飛龍劍有神光射出,朱鳳劍卻毫無動靜,為何此時這朱鳳劍的靈力中又泛出了一層紫氣?」
這聲一起,傾山和傾壁二人面色漸漸發白,悻悻埋首。
「你們既然說仙琴雙劍歸我所有,那麼是否任憑我處置?」
「自然任憑。」
墨隱摸摸下巴,一臉玩味地盯著他們倆看了半晌,似是料到了什麼,忽然背過身,將朱鳳劍遞到花隱身前,笑若清風:「小花隱,從此刻起,你便是朱鳳劍的主人。」
「啊?」花隱完全沒反應過來,只木然地看著師父遞給自己的劍,呆呆道:「師父,你是將將這神劍……送、送給我了?」
說完不住地吞口水。
墨隱用眼角的餘光瞥了瞥傾山和傾壁,他倆像是猛地被蜜蜂蜇了一下,身子一顫,臉色由白變青。
他滿不在意,轉而對花隱點頭,「傻丫頭,愣什麼,還不快接劍。」
「是!」花隱趕緊應了一聲,有了方纔的教訓,她心中不由忐忑起來,生怕朱鳳劍像那支飛龍劍一樣神力大作傷了自己,可又轉念一想師父肯定不會害她,這才肯戰戰兢兢地伸手接劍。
「如何?」墨隱問。
花隱不住地點頭,「真的是神劍啊,握起來感覺整個身體都暖暖的,可是劍雖然厲害,但怕我用不好。」說完歎口氣,一副苦惱狀。
「不用怕,」墨隱緩緩笑了,「這劍本就是你的。」
花隱微微一怔,傾山、傾壁的臉色再次由青灰變成了煞白。
「師父,您……您不是失憶了麼?」傾壁終於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道。
墨隱很認真地點點頭,「對啊,我根本不認識你們,也不記得木淵宮,更不知道仙琴雙劍是什麼玩意兒,但看這朱鳳劍上的氣息,倒與她的靈力很是相似。」說著似是對此事沒了興趣,朝他倆擺擺手,「好了,你們專程來送琴劍給我,還特意在我查案時布下這麼一局,也著實辛苦,要不這麼著吧,你們是隨我回墨雲閣喝兩杯茶?還是……」
兩人聽罷連連俯首,「不敢打擾師父,徒兒這就返回木淵宮,靜等師父歸來。」
墨隱敷衍地點點頭,笑瞇瞇說,「好好,那就不送了。」
他們最後向墨隱作了一禮,轉瞬化光不見,整間屋子也頃刻變作了重重煙霧。
「等我歸來麼?」墨隱站在霧中,遠遠望著他們消失的方向,喃喃念道,「恐怕再也回不去了。」
待到霧氣漸漸散去之後,花隱拎著朱鳳劍轉了一圈,環視四周,哪裡還有什麼屋子,眼前分明是煙花巷的入口,地上還有剝落的黃色符紙,只不過前一刻的記憶是初過午時,此刻竟已月上中天。
她瞪大眼睛,不可思議地大叫,「師父,原來我們一直都站在這兒,根本沒有動過啊!」
墨隱卻是早已覺察,此刻只隨口應道,「嗯,一不小心被他們用幻境困住了。」
花隱聽罷癡癡地看著師父——
連師兄和師姐都這麼厲害,那如果師父真的恢復記憶殺掉自己渡劫,回歸了神位,不知又會強大到何種地步?
直到此刻,她才模模糊糊地認識到,原來,師父為了保護她,真的放棄了太多太多。
「師父。」
「嗯。」
「你對我真好……」
「嗯?」墨隱疑惑了一陣,繼而恍悟,「唔,是那把朱鳳劍吧?那當然了,師父什麼時候對你不好過。」
「不是!」花隱使勁搖頭,嘴巴張了又閉,接著又張開,猶豫了稍許,最後又閉上,終是什麼都沒說出口。
墨隱歪頭好奇地看著她,「怎麼?」
花隱搖頭一笑,也不再解釋什麼,只與他在夜幕中並肩站著。
墨隱順著她的目光朝天望去,眼中星光璀璨。
沒有預兆的,兩人在同一時刻忽又轉頭去看向對方,不禁相視一怔。
須臾,又不約而同地彎起了眼睛。
他笑如流水。
她笑若桃花。
「你偷看我幹嘛?」
「你長得好看啊,當初在九華山見到你,我就一直在偷看你,你還叫我小色女來著。」
「唉,教導無方啊,你竟敢對師父這麼放肆了。」
「放肆麼,不覺得啊……我還有更放肆的呢。」
「什麼?」
「你猜。」
「你說。」
「猜不到麼?」
她竊喜著,忽然踮起腳尖,貼著他的臉頰,迅速地親了一下,然後大聲叫囂著:「我吃了你一口,這樣是不是更放肆?」
他微微一怔,隨後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