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後。
秋月似圓盤,遙遙掛在天際。
今夜,無憂子、白夜都回到了墨雲閣,一來聽聞明日墨隱即將入地府找尋煙花巷中喪命的那幾個死魂追查線索,要離開好一陣子;二來今日恰巧中秋,藉機相聚。
樓下大堂之中燈火通明,小雲四下瞧了瞧,扭頭捅捅墨隱,「還差一個人沒來啊。」
墨隱也尋視了一番,「不是讓你去蘇府請她了嗎?你不是偷懶沒去吧?」
「去了啊。」小雲急忙辯駁,「你也說嘛,那女人父母早亡,一個人支撐著整個蘇家,這中秋節她府裡必定冷清,既然你說請她一起來熱鬧一番,我怎會不去。」
「那就奇怪了,」墨隱思索著,「你是親自跟她說的?」
「當時她不在,我就只告訴了她的侍女,那侍女說定會幫忙轉達。」
「那就再等等吧。」
這時白夜坐過來,嘴角噙著一抹奇異的笑容,眼睛瞥了瞥櫃架上立著的三弦和飛龍劍,道:「小墨啊,看來他們找過你了。」
墨隱挑起眼角,「哦?」
「傾山和傾壁,」白夜解釋著,「給你送仙琴雙劍的那兩個好徒弟,合稱『半壁江山』,他們對你可是極為忠心的。」
「怪不得。」墨隱回憶起幻境之中的那方書寫「半壁江山」的牌匾。
白夜托著下巴,目光微轉,望向一旁正跟小雲鬧得開心的花隱,「你又把朱鳳給了小妖。」
一個「又」字,不知是刻意,還是漫不經心。
「你不是很會算命麼,」墨隱只付之一笑,也不答他的話,只將手伸給白夜,道,「幫我看看吧,瞧我能不能安然享樂,逍遙一世。」
白夜垂首隨意地瞟了一眼那淺淺的紋絡,似是有什麼答案隱約在腦中浮現,心頭不禁泛出一絲苦澀,而後懶懶推開他的手,若無其事道,「神祇能算出凡人的命格,你非凡人,我是推算不出的……不過你這等貪財好利的黑心老闆,將來必是數錢數到手軟,抱著銀子睡死過去的命。」
「哈哈。」墨隱收回手,刻意忽略掉白夜眼中的不忍,如清風般一笑,「若真那般倒也不錯。」
後來眾人熱熱鬧鬧地飲酒邀月,熱熱鬧鬧地大吃特吃。
蘇吟風最終也沒有來。
花隱為墨隱親手做了一碗湯,盛在小瓷碗中,顫顫悠悠地端上去,紅著臉對墨隱說:「師父,你先嘗嘗怎麼樣,慢點嘗,一口一口細細緻致地嘗,小心點,別……別燙著。」
墨隱很高興,用勺子舀一口,閉上眼睛慢慢品,最後嚥下去。
「怎麼樣?」花隱忐忑地問。
「不錯不錯。」他笑著點點頭。
花隱呼出一口氣,只不過沒多久臉色又接著緊繃起來,「來,師父,你再嘗一口。」
於是墨隱又舀了一大勺,放入口中。
「怎麼樣?」她又問。
「濃香可口。」
「來,再吃一口,慢點。」
墨隱索性端起碗來大口喝。
「哎呀!」花隱突然大叫起來,「師父別喝這麼快,慢點慢點,小心別吃到我掉進湯裡的那根針!」
「噗——咳咳、咳咳!」墨隱驚得一口嗆住,劇烈咳嗽起來。
花隱趕緊幫忙拍打著他的後背,「師父,你沒事吧?」
墨隱好不容易平復了咳聲,只煞白著一張臉,氣道:「針掉這裡面了你還敢給我吃,小花隱,你好狠心啊。」
花隱萬分無辜:「所以說讓你別著急嘛,是老道給我的水晶針,掉到湯裡看也看不見,只能這麼喝了。」
墨隱摸摸下巴,似是在估摸著什麼,過了半晌,終決定道:「這湯,我看還是不喝為好。」
花隱搖搖頭,「師父你真糟蹋食糧。」
墨隱嚴肅道,「糟蹋食糧總比糟蹋性命好些。」
「師父,你來你來。」花隱見他不吃了,便抓著他的手向外走,一臉羞澀的紅彤,弄得墨隱滿頭霧水。
最後,花隱將墨隱拉到了墨雲閣的外門,見四下無人了,方抬起眼,目光閃閃地看著他,癡問,「師父,你就要走了,可是有一件事,我一直不確定。」
「何事?」
花隱垂下頭思量,似是在猶豫該不該開口。
「有何疑慮你說出來便是。」墨隱見狀,開口鼓勵她。
「師父……你那日說愛我,可是真心?沒有騙人?」
原來竟是這事,墨隱心中不由覺得好笑,卻又怕笑出來會打擊她,便只是溫柔地安慰,「這等話,我怎會說來騙你。」
「不成,你要寫下來,立字據給我,免得以後反悔!」花隱說的斬釘截鐵,那月色映在她的眼中,一抹皎潔的流光傾瀉。
墨隱一歎,「這等事怎好用立字據那麼世俗的方法?」
「我偏要字據!不然你走這麼久,若忘記了怎麼辦?還有啊,若你以後喜歡了別家姑娘,不要我了怎麼辦?」花隱脆生生地打斷他,死扯著他的衣袖,像個孩子一樣。
「好好好。」墨隱聽罷笑著逗她,「那你拉我來此處,是想要我寫在哪兒?寫你臉上可好?」
「……臉上啊,不大好吧,那我以後就不能洗臉了,會醜死的。」花隱神色苦惱地搖搖頭,惹得墨隱一陣輕笑。
她的目光四下搜尋了一番,不經意抬首之間,望見了門上高高懸掛的三字牌匾,終於露出笑顏,「便刻在這牌匾的後面吧,師父你最看中銀子了,這招牌可是你的性命。」
墨隱長袖一揮,清風徐徐而來,墨雲閣的牌匾穩穩墜落於地,他牽著花隱走上前,緩緩俯□,笑容暖暖的,「你想我如何寫?」
花隱絞盡腦汁地想了半天,「嗯,就寫墨隱師父要永遠都愛花隱,說話算話,不許反悔!」
隨後墨隱指尖一勾,在那牌匾的背後默默刻下一行字:
——墨隱生生世世寵愛他的小花隱,此情至死不渝,空口無憑,刻字為證。
「如此,你可滿意了?」
花隱使勁點點頭,快活地拽著墨隱的胳膊,「從此以後,這招牌可就是我的寶貝了。」
墨隱脈脈望著她,笑而不語。
夜深了。
無憂子和小雲都已睡去,花隱心知明日墨隱將要離開,便怎麼也不肯睡覺,非要整晚陪著他。墨隱勸說了幾句,她不聽,墨隱便由著她去了,回到後院,只對她暗暗施了個安靈印,花隱沒能察覺,終於熬不住,迷迷糊糊地靠在他肩頭睡了過去。
「我走之後,修補封印之事就勞煩你了。」他抬眼望著月色,也不知是在說給誰聽,「自從接觸過妖魂丹之後,她的封印一直不穩定,我每夜都會檢查一遍。」
「你這又是何必……」白夜走上前,「妖魂丹已落在疏影手中,總有一日,封印會破。」
他笑:「能拖一天算一天吧,我不想讓她記起那些,」微微一頓,笑容退去,語氣也漸漸淡了,「不想讓她知道,我曾經……殺過她。」
「那你自己呢?」
墨隱不置可否,只問:「白夜,你可懂我?」
白夜默默看了他半晌,若有所思般一笑,「你若信我,我便懂你。」
「嗯。人世變,人心難變,有你懂我就好了。」
白夜又說:「可那小妖卻不一定會懂。」
他無所謂一笑,「那不重要。」
白夜遞給他一方小巧透明的瓶罐,裡面是滿滿的鮮紅,「給你,我的神血,省著點用……免得用完以後,你一不小心死掉還得怪在我頭上來。」
墨隱苦笑,「……謝了。」
隨後誰也不再多言,只聽見秋風習習擦過耳畔的聲響,三人並肩坐在石階上,白夜在最左邊,望著夜空,一口一口飲著葫蘆中的醇酒,墨隱在中間,花隱坐在右邊,靠著他肩頭睡的正香,又不知夢見了什麼,忽然伸過手來把墨隱的胳膊抓進了自己懷裡,模模糊糊地握著,久久不放。
墨隱不覺笑了。
他想,如果月光能再清澈些就好了,那樣,他就能將她看得更為真切。
「小墨,若有一天,你發現這是一場騙局,又會如何?」
白夜說這話的時候,酒葫蘆已經空了。他微微笑著,用一種很悠長的語氣道出來,一聲歎息不知不覺碎在風裡,辨不清真假。
「既如此,你何必說出來,繼續騙下去不就好了?」墨隱輕輕鬆鬆地應著,絲毫不理他的著重語氣,只答,「等到非醒不可的那一天,我會自己醒過來。」
「你醒的那日,小墨這個名字就該永永遠遠地消失了。」
墨隱怔住,眼光黯淡了那麼一瞬,很快又恢復,他雲淡風輕說,「唔,然後呢?」
「然後,子笛就會回來。」
「哈,」墨隱笑笑,「那你是喜歡和我一起喝酒,還是喜歡和子笛一起喝酒?」
白夜歪頭很鄙夷地瞧著他,「這有區別麼?」
墨隱十分認真地點頭,「當然有啊,本公子天下無雙風流倜儻,人見人愛花見花開車見車載乃是鼎鼎大名的墨雲閣大老闆……他子笛是誰啊,有多少錢?這古陽城又有幾個人認識他?」
白夜噗哧一笑,後道,「子笛為蒼生謀了一個局,這場局迷惑了敵人,卻也迷惑了他自己。」
「這麼笨,那他真是白做那麼多年的神尊了。」墨隱努努嘴。
白夜瞥了瞥他,「喂,你這算是自嘲麼?」
「隨你去想。」
「那就是了。」
「白夜。」
「怎麼?」
「若有天我當真不在了……」聲音似有些頓住,後又有了故作輕鬆的笑意,「你便忘了我,一心一意協助子笛吧。」
白夜靜默半晌,方有回音,「如你所願。」
「那我走了。」墨隱垂眼看了看身旁安睡的臉。
「不等天亮麼?」
「不等了。」
說完,他將花隱小心地抱起來,踩著樓階慢慢走上去,進了屋子,不待多久,又無聲踏出,隨著他離開的腳步,那扇門自動掩起。
他站在遠處,向白夜隨意地揮了揮手,一抹輕柔的白光晃過,他便憑空消失在了夜幕中。
白夜忽覺,那道身影,竟是從未有過的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