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玄機變·02

  墨雲閣很久不曾這般清冷了。

  白夜走了三日,至今沒有消息,花隱已經完全沒有了玩鬧的心情,她心知可能此刻師父正在生死一瞬承受著巨大的劫難,可她依然倔強地不想再流眼淚。

  他在身邊的日子裡,她從來都幫不上什麼,只會吵著要他帶自己去遊山玩水,吵著不讓他安睡,吵著不肯練法術,吵著要去戲弄學堂裡的那位教書老先生。

  就像是夏天時候老槐樹上傳來的蟬聲,聒噪而急切。

  而他呢,會把小草吹成人偶哄她開心,會把墨點兒變成她映在宣紙上的明眸,會在生死關頭動也不動地站在她面前,會在她任性吵鬧的時候淺淺一笑,然後溫柔地伸開手去撫摸她的髮角,說「再吵下去,可沒有人家敢娶你了。」

  而每次這樣說完之後,他還習慣再加上一句,「不過沒人娶也好,也好。」

  花隱把臉深深埋在桌案平放著的畫像裡,閉上眼睛,深深吸著畫上清淡淡的墨香,就像是他身上的味道一樣。

  有句話哽咽在喉間,上下湧動,說不清,道不明。

  那種心情,原來並不是單純一兩句「我好想你」「快回來吧」或者「我在擔心你」便能徹徹底底表達清楚的。

  想做些什麼,又不知自己還能做些什麼。

  直到小雲推開門來,將手拍在她的肩膀上,無聲地安慰了一下,她才仿似大夢初醒一般,抬起臉來看著小雲,問出的第一句話便是:「啊,他回來了嗎?」

  小雲無力地搖搖頭,「還沒。」

  於是花隱繼續把臉埋了下去,假裝睡意朦朧地去揉眼睛,悄悄抹去了一絲濕潤。

  ——怎麼還沒回來呢?

  ——為什麼要把我丟在這裡?

  ——想和你在一起啊,不能一起活著走出來,哪怕和你一起死也是好的啊。

  所有強忍的倔強都在頃刻崩毀。

  「你……」小雲怔怔地看著趴在畫捲上的花隱,她的小肩膀正微微顫抖著,「你哭了麼?」

  花隱不作聲。

  小雲歎口氣。

  而就在這時,沒人發現,墨雲閣上空的雲朵正悄無聲息地變化著。

  外面忽然刮起了呼呼作響的狂風,屋中原本緊閉著的門窗都被刮開,一股陰冷的氣息撲面襲來。

  花隱覺出了異樣,猛然抬起臉來,水盈盈的目光冷冷盯著窗外,手心已經下意識地按住了桌邊的朱鳳劍。

  蛇君和無憂子憑空顯現了出來,他們護在花隱身前,面無表情,週身瀰漫著肅殺之氣,不敢有一絲的鬆懈。

  一團紫氣油然而生。

  那個一身華美錦服的妖魅少年幽幽笑著,從天而降。

  花隱的手心裡不由得滲出了冷汗。

  那少年瞬間已經到了門邊,他的目光穿過無憂子和蛇君身體之間的空隙,直直射向了被保護在最裡層的花隱,「小妖,我來接你了。」

  蛇君揚手化出一條青籐鞭,狠狠甩了一甩,眼眸變成了墨綠色,手背上也泛出了青鱗,那是神獸在釋放體內的靈力。

  「妖子,終於忍不住要出手了麼?」無憂子拂塵微動,捲起一陣清風。

  疏影毫不畏懼地迎著他的目光,「老道,白夜空留你和一條蛇守在這兒,還真是放心啊。」

  無憂子一笑,「對付你,老道足矣。」

  「老道,你的對手還有我。」紅光一閃,聽聞「叮咚」幾聲脆響,鬼鈴兒晃著鈴鐺笑吟吟地走了進來。

  「還有我喔。」又是一語,眾人循著聲音望去,只見窗子上不知何時竟攀了一隻小巧的白蜘蛛,那蜘蛛順著絲網爬下來,落地變作一位週身純白,連瞳孔都是白色的小女孩。

  那小女孩彎起嘴角笑著,一步一步輕巧地走過來,每走一步,身後便結出巨大的蛛網,以至於,當她走到與鬼鈴兒並齊的時候,整間屋子已經被重重密密的白色蛛網包裹得不留一絲縫隙了。

  無憂子心生寒意,「你是……織夢……」

  女孩將頭一歪,討好似的靠在鬼鈴兒身下,用稚氣未脫的嗓音笑道:「嘻嘻,我和鬼姐姐一樣,可是魔尊大人的第二寵侍喔。」

  無憂子緊了緊手中的拂塵,眼底閃現出一抹絕望。

  傳說中,織夢的本領說大不大,說小,卻又是十分令人恐怖的。

  就像此時,織夢已經不知不覺得將眾人囚禁在整張蛛網之中,除非她自己肯將網收回,若不然,只憑他們的本領,沒有一個能逃出去……他們只能在這張密不透風的網裡窒息而死,或者與疏影他們拚殺至死。

  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織夢的蛛網,會讓人在不知不覺中昏然睡去。

  她可以讓對手做一場美夢,而醒來之後,一切拚殺都不會再記得。

  所以,如果不殺掉織夢,他們便會忘記疏影曾來過,只會記得那場夢,並且會把它當真。

  所以織夢什麼都不用做,放出蛛網來看熱鬧就夠了。

  「那麼鬼姐姐,你們開始吧,要記得保護我喔。」織夢嘻笑著,幽幽退到了一邊。

  鬼鈴兒開始搖晃腕上的血玲,一陣陣陰森的鬼樂響起。

  無憂子拂塵揮動,化出兩儀,阻擋重重音波,口中喊道,「花隱丫頭,快給小雲護上結界!」

  花隱聞聲匆匆給小雲罩上了一層強勁的結界,將鬼鈴兒勾魂奪魄的音波都隔絕在外,但結界的力量也僅能支持片刻,花隱心中暗念要快快結束才好,便握起朱鳳劍,向鬼鈴兒刺去。

  鬼鈴兒輕盈地閃躲著,依舊不迭地晃著鈴鐺,花隱微微閉目一瞬,妖力湧動,化出千百隻飛舞的毒蝴蝶,那些蝴蝶落在鬼鈴兒的身上,立時化成火焰。

  鬼鈴兒終於有些慌亂了,她化出暗流將那團毒火卷在中央,氣道,「小丫頭,你在這密閉的蛛網裡放毒,就不怕連同臭道士他們一起毒死?」

  花隱輕哼一聲,「這蝴蝶只會毒你一人。」

  這時蛇君的籐鞭朝著疏影凜然揮出,疏影卻像散步一樣悠閒地躲過,笑說,「這神鞭倒是不錯,不過白夜交在你手中用,著實可惜了。」說著手心一轉幻化出妖劍,「老道,你也一起來吧。」

  無憂子的拂塵聖光大起,向著疏影擊去,疏影的妖劍旋出紫色妖氣,與那聖光兩兩相化,卻見無憂子又虛晃一招,一股強勁的道光擦過疏影的身側,正化成兩儀向織夢襲去。

  只有殺了織夢,才能從這張網中逃出去,所以,織夢才是關鍵!

  只是……眼見兩儀的仙力襲來,那小女孩卻一點都不害怕,反而咯咯地笑了起來,她眨了眨眼,竟消失了!

  無憂子的那股仙力只撞到蛛網壁上,便無聲化散。

  而後織夢的聲音彷彿自很遙遠的地方傳來,「差不多累了吧,不如讓你們休息休息好啦。」

  隨著織夢這句話的結束,無憂子、蛇君、小雲還有花隱同時感覺身體一空,一股前所未見的疲憊襲來。

  「喂,別傷到小妖。」疏影忽然說了一句。

  「嘁。」女孩不屑地哼了聲,稚氣的音色從外面傳了進來,「知道了。」

  花隱瞬間清醒,再看身邊,其他人都已紛紛倒下了,心中不由恐慌起來,而在轉眼一瞬,疏影的妖劍已朝著蛇君的身體刺去。

  「蛇君——」花隱失聲呼叫,氣沖沖地拔起朱鳳劍指向疏影,「不許動他!」

  疏影看著她指向自己的長劍,面容一冷,劍卻當真就生生頓住了。

  兩相對視了一瞬,疏影的劍又重新向下刺去。

  花隱毫不猶豫地揮劍而上,朱鳳劍與疏影手中的妖劍相擊,竟發出一圈濃烈的紫光,劍身嗡嗡作響,像是有生命一般。

  「誒?」花隱不解,隨口發出輕微的一個音節,又收斂起來。

  「你真想和我動手?」疏影問。

  「你不就是想帶我走麼?師父說過,我的命一直被你捏在手裡,你若真想殺我,根本不費吹灰之力,早就該動手了。所以,你是有陰謀的吧,我的命對你來說暫且還有用。雖然我現在打不過你,但是——」花隱將話一轉,「你若敢傷他們一分,我立即自刎,絕不讓你如願。」

  她最後一句話異常堅決,疏影的心竟不由漏掉一拍。

  他望著眼前她那雙熟悉的眸子,許久,方別過臉,輕道:「只要你跟我走,我便不殺他們。」

  花隱緊緊攥著拳頭,心中浪潮翻湧,回頭看著自己身後躺倒的三人,目光漸漸變得晶瑩,遲疑了半晌,終於,朱鳳劍歸鞘,她緩緩抬起臉,淡淡地說,「嗯,我跟你走。」

  疏影微微一笑,毫無預兆地拉起了她的手。

  她使勁想掙出來,卻聽他又說,「小妖,你若想讓他們平安,最好就乖乖的……我只是想牽著你走一段路而已。」

  花隱憤恨地瞪著他,卻也反抗不得,只能這樣被他牽著手,走在鬼鈴兒身後,一起從織夢破開的出口離開了這張迷網。

  走過織夢身邊,疏影停下步子,「放了他們吧……讓他們多睡幾日便好。」

  織夢撅著一張嘴,很掃興地哼了一聲,「都和鬼姐姐說好來看你們殺人,結果因為這小妖一句話你就變卦,真沒意思。其實,給她施了定魂咒,再解決這些麻煩不就好了,笨。」

  疏影卻只是一笑,依然重複著那句話,「放了他們吧。」

  織夢心不甘情不願地收回了蛛網,「十日之後,他們自然會醒。」

  「嗯。」疏影點點頭,「十日足夠了……小妖,走吧。」

  花隱最後匆匆看了一眼這熟悉的院落,長廊墨畫,青案石桌,還有院下那棵粗壯的老槐樹,來不及在心裡告別,便已轉身坐上了疏影的華轎,消失於蒼茫天際。

  那時,她不知道,一切過往,都會因她這一個轉身而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