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隱能感覺出自己身下的轎子正在雲霧中穩穩當當地飛行著,耳邊不時劃過輕靈的風聲,她佯裝鎮定地坐在疏影身邊,強壓住心中的不安,抬手挑開轎簾的一角,向外看去。
巨大的風從那一絲縫隙中湧進來,花隱全身驟然一冷,匆忙放下簾子。忽而又覺身上多了些輕柔的溫暖,她歪過頭,看到自己肩上正披著疏影的外衣。
那衣裳看似輕薄,實則竟比上等狐裘還要暖和。
花隱二話不說便將那衣裳扯下來,冷冷丟給他,「我不用你的東西。」
疏影抿了抿嘴,想說些什麼,卻沒說出口,只默默收回了自己的衣裳,目光漠然地望著前方。
華轎自空中緩緩落地,疏影拉著花隱一併走出去,這裡並不是太子府,三日前,因得知了白夜的身份,妖魔兩族都從人間的太子府悄然撤出,各回據地。這裡便是妖族尋覓的新族地,視野所見之處遍開著暗紫色的妖花,天空陰霾,彷彿將要下雨一般,遠處是一排若隱若現的妖閣樓宇。
梅小小帶領一眾花妖前來相迎,「少爺,此行可順利?」
疏影的目光下意識地在花隱臉上瞥過,而後點點頭,「嗯,都備好了麼?」
「備好了。」梅小小傾翻團扇,變出一粒藥丹。
疏影將那藥丹接過,隨後攬起花隱的腰繫,向遠處迷濛的樓閣飛去。
花隱被疏影放下來的時候已經到了樓閣邊郊的山水處,眼前是一池散著騰騰熱氣的溫泉,週遭站著三兩個貌美的女妖,她們見到疏影皆俯身作了一禮,柔柔地喚一聲「少爺」,疏影也不理會,只對花隱說,「你先將衣裳脫下,然後浸這泉水裡泡一個時辰……」
花隱臉一紅,又羞又氣,連忙打斷他的話,瞪著眼罵道:「你想吃我豆腐麼?絕對不成,我的豆腐只給師父一個人吃,我答應過他。」
疏影聽這話不由得就愣了一下。
花隱依舊抱著劍,氣鼓鼓地斜眼看他,根本就沒下水的意思。
疏影回過神來臉色一僵,眼神冷得像是冰山一樣,「你是說,墨隱他……已經吃了你的豆腐?」
花隱驕傲地甩甩臉,「是啊,我也吃過他的。」
疏影的臉終於徹底陰了下去,「他還對你做了什麼?」
「師父沒對我做什麼了啊。」花隱想起那日墨隱溫柔的微笑,再想今日的兩難險境,胸中一沉,癡癡喃喃地念起來,完全不理疏影,更像是在說給自己聽,「那個時候,我說讓他慢一點,他就真的很慢,很小心……」
「夠了!」疏影怒氣沖沖地大吼,「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不知廉恥了?」
花隱嚇了一跳,心裡暗自納悶,自己怎麼就不知廉恥了?
疏影滿心怨氣,也不說話,一把扯過她的衣裳就要開撕,旁邊的女妖們第一次見到自己主人這般衝動,紛紛都紅著臉站在一邊,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面面相覷,滿眼尷尬。花隱死死掙扎著,疏影用力按住她的胳膊,卻無意間探到了她的妖脈,須臾間又是一愣……不對,她明明還是完璧之身啊。
花隱對情愛之事雖是愚鈍,此刻卻也深深明白疏影不懷好意,趁著他愣神的功夫,花隱順勢脫出,揚手便給了他一大耳光,「啪!」
女妖們一陣唏噓……這姑娘到底是誰,居然敢打妖子殿下,她不要命了麼?
疏影一下子被扇醒了,卻也沒怪罪花隱,他整整衣襟,悠悠起身退開了幾步,清冷的目光恢復了幾分柔和,「這泉水本是上好藥浴,你泡一泡吧,不然一會兒服藥之時妖力相沖,你會很難熬。」
「服什麼藥?我又沒病,為什麼要吃藥?」花隱心中怨念十足,奈何人在屋簷下,又不得不低頭,只得沒好氣地開口問。
「給你吃的是妖魂丹。」
花隱心中一驚,「就是上次你在我夢裡,要給我的那枚藥丸?」
「那一次是假的。」疏影解釋道,「弒夢咒只能在夢裡控制你的意念,我本計劃用弒夢咒控制你,讓你自己來找我,那藥丸和我都是虛無的幻象而已,只有意念是真的。」
「我才不會吃那種藥。」花隱頓了頓,心一緊,「師父說過不許我吃,我便死也不會吃。」
「這由不得你。」疏影抬指在她身上點了幾下,花隱即刻全身都不得動彈,想罵人,卻連話都說不出口了,聽得疏影又對旁邊的女妖道,「你們還愣著幹什麼?」
女妖們紛紛圍上來,七手八腳地為花隱解衣裳,花隱怒紅著一張臉,狠狠地瞪著疏影,恨不得立刻衝上前去殺了他,疏影只是無所謂似的邪魅笑笑,轉身走開了。
花隱赤身泡在藥泉中,三個女妖圍在一旁死死看守著。
疏影再來已是一個時辰之後,花隱被女妖們伺候著穿戴完畢,靜坐在一邊,目光黯淡地望著他緩緩臨近的身影,輕輕抿動雙唇,卻是一句話都沒能說出口。
她的定魂咒還是沒能解開。
疏影對她笑著,打橫抱起她,她的頭僵僵貼在他的胸口,聽到他有力的心跳聲,忽然覺出一絲異樣,於是她更加屏氣凝神地傾聽,此時疏影忽然將目光緩緩垂下來,定在她的臉上,「知道你手心為什麼會有那朵妖花印記麼?其實,那是一個契約……你的命魂,附在我的心臟裡。」
花隱臉色一白,不可置信地望著他臉上那抹邪魅的笑意。
但凡世間生靈皆有三魂七魄,魂者一為天魂,二為地魂,三為命魂。
魄者,一魄天沖,二魄靈慧,三魄為氣,四魄為力,五魄中樞,六魄為精,七魄為英。
魂為陽,魄為陰,在三魂之中,天地二魂常在外,惟有命魂獨住其身。
命魂,人身之主魂,七魄之根本。
——這些,師父都曾教過她。
「你的七魄只有靠我散出的靈力才能與命魂相運,如果有一天我的靈力消失了,它們便會各自消散。所以,我活著,你便活著,我若死,你也會死……我一生下來便注定是妖子之命,那麼你也不可能再為他修成神仙。」微微一頓,那笑容竟多了幾分淒清,「我不會讓你們在一起。」
花隱只覺身心俱空,目光也不再追尋他的神情,相對於那些紛擾之事,她有太多的不明白,但師父一直教授她,人可以變,心不能變,她一直謹記著這句話。
她是相信的,她相信快樂與生命的長短無關,她相信善惡到頭終有報,她相信即便是妖,也可以積功德做好事修成神仙。
她相信,即使性命掌握在別人手裡,心終歸還是自己的。
它只是以另一種方式,存活在另一個人的身體裡而已,與自己息息相關,命不可分而已。
走入一間臥房,疏影將她放置在床榻上,靜靜看了她半晌,而後解開她的定魂咒,卻又在同一時刻將一枚藥丸放入她口中,逼迫她強行吞了下去。
「小妖,真相一直在你心裡,你只是暫時忘記了而已,而現在,我便要讓你想起來,神妖兩族的過去,還有你和子笛的過去。」
一股濃重的酸楚從她喉中的藥丸散出,流入心臟,深入骨髓,似苦猶甜,似夢還真。
「神、神、拜見神尊……」
「你已在此逗留了近百年,為何還不走?」
「我想和你一起看遍江南春水,大漠鷹飛……」
「我想為你修成神仙,從此再也不為妖禍亂……」
「我還想嫁給你,特別特別想嫁給你……」
她痛苦地閉上眼睛,任憑鋪天蓋地的記憶如洶湧的浪潮一般,帶著強勁的颶風,澎湃而雜亂地席捲而來。
——我不是花隱,我是蝶小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