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尊你……是逗我的吧。」
蝶小妖哽咽著聲音念出這一句,繼而蹲下身子,一把一把地將花籽捧起來,結果又因手心的顫抖而墜落下去,再捧,再落,再捧,就再落。
手指不聽話,眼淚不聽話。
「神尊你不要開玩笑啦,快幫忙收拾嘛,這花籽很多誒。」佯裝著不在意,眼淚順著說話時張張合合的雙唇滑到了嘴裡,鹹澀不堪。
子笛神色輕漠,全然看不出悲喜,「小妖,你知道二百多年前,為何九華山中那麼多的蝴蝶,卻唯獨只有你自破繭之時便身具靈性,得以成妖麼?」
她站起身,茫然地搖了搖頭。
「那你知道為何你我初遇之時,我不肯出手殺你,還任憑你跟隨我一百多年麼?」
她又搖了搖頭。
「因為,你的靈性,是我給的。」子笛的眼底終究忍不住露出了幾許苦澀,「所以沒有誰比我更瞭解你了。」
「……神尊的話,是什麼意思?」
子笛用從不曾有過的清冷語調向她面無表情地解釋著,「我說過,你在九華山上空所看到的那些,一般人不得見的金光,是自我雲印中散出的極其微小的靈力,那些靈力的出現,並不是偶然,而是我故意散發出去的,目的,就是為了讓你感受到它的神奇,繼而讓這些靈力與你的魂體漸漸融合,成為積聚在你靈魂中的力量……但這股靈力並不純正,又極其微小,所以,你只能修成一隻再平凡不過小妖——換句話來說,你能活到現在,還修成神魔合體,都是我自一開始便謀劃好了的。」
蝶小妖怔怔看著他,咬緊嘴唇,「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想利用你接近妖族和魔族。」
「所以,那九華山上兩百年,也是你的計劃?」蝶小妖的目光慢慢不再溫和,變得陰沉而妖異,眸中泛著極度痛苦不堪的紅光,聲音也不像方纔那樣委屈,而是滿滿的憤怒。
子笛別過臉,將她的悲傷視而不見,「沒錯。」
「我不信。」
「……信或不信,都是你的事,妖族已敗,你再無價值,我只是來殺你的,在你臨死之前,將這一切告知於你,也好讓你死的安心。」
她淒涼一笑,「再無價值……我在你心裡,沒有價值嗎?」
子笛不言。
「為什麼要為我承擔天罰?」像是抓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她扯住他的衣袖,啞聲問道,「既然要我死,又何必救我?」
「你那時候還不能死。」
「為什麼?」
「你還沒把假地圖和假軍譜送到疏影手上,若是那個時候你死了,我的計劃便前功盡棄了。而且,我正好可以利用天罰之事給妖族演一場苦肉計,讓他們因我重傷而鬆懈。」
蝶小妖震驚道:「地圖是假的?你那時怎麼會知道地圖之事?」
子笛沉默了許久,心中死死掙扎著,面上卻不露痕跡,定了定思緒,繼續冷冷地開口道:「冥界一戰之前,我將朱鳳劍贈給了你,你可有仔細檢查過?」
蝶小妖匆忙提起劍,放在手中來回翻看,卻是沒發現任何異樣。
子笛將劍鞘拿過來,拂過一道神光,而後將手指覆在鑲嵌著的其中一塊玉石上,極其有節奏地敲了五下,玉石竟從劍鞘上掉落下來。
子笛將它捏在手心,拿給蝶小妖看了看,「這是我藏在劍中的玄音石,除此之外還有一塊,就在木淵宮中,有我徒弟時刻看守著,這玄音石上有我下的咒,我在你身邊時,它會一直封印著,可是只要我離開你百里之外,封印便會自行解開,所以你與疏影的交談內容,我都能知道。」
「你那時就這麼確定,我一定會救你嗎?」
「……我確定。」
牡丹花精和喜鵲妖也早已忘記了害怕,聽著這番令人詫異的對話,而後將眼睛定在深埋著頭,肩膀微微抽動的蝶小妖身上,目露同情。
「那你愛我嗎?」幾乎是乞求。
「……不愛。」
安靜了下來。
其實還有很多想問的,但蝶小妖已經不敢再問下去了。
——小妖,別再傻兮兮地等著被雨淋了。
——那從此刻起,你便是我子笛一人的蝶小妖。
——你是住在我心裡最深處的人。
——你就是我最愛的人啊。
這裡真的是一處很美的地方,山清水秀,草長鶯飛,夏蟬秋葉,適合隱居的地方。
遠處有隱隱的青山,近處有潺潺的溪澗,春天的黃昏暖暖的,冬天的雪花白白的。
風也好,雨也好,都是美的,都是假的。
相遇是假。溫柔是假。喜歡是假。笑容是假。地圖是假。軍譜是假。金色的雨是假。會跳舞的雪花是假。同生共死是假。歸園田居是假。甜言蜜語是假。一切一切都是假。
只有陰謀才是徹徹底底的真。
「你玩弄了我,利用了我,如今,你還想殺我?」蝶小妖紅著眼睛,一字一頓說:「子笛,我恨你。」
子笛無聲地拔出了飛龍劍。
牡丹花精看情況不對,念及昔日與蝶小妖的情分,上前一步迅速拉住她的手,越過窗子,大喊,「快走!」
喜鵲妖慌慌張張地緊隨其後飛身出去。
子笛眉心一蹙,反手揮劍,兩道金光射出,逃到半空的牡丹花精和喜鵲妖要害各中一招,即刻被劍光刺穿了身體,直直墜落下來。
「牡丹姐姐,喜鵲妹妹!」蝶小妖回頭瞪著子笛,「你居然殺了她們!」
子笛依舊表情平靜,不哀不悅。
蝶小妖靜立了半晌,沉著臉慢慢起身,妖異的眸子泛著血紅的光,一陣陰冷的魔風驟起,雲靈山白晝變黑夜,她將朱鳳劍緊握在手,「在你殺我之前,我會先殺死你為她們報仇……也為我自己報仇!」
早也好,晚也好,終究要一戰。
子笛提著飛龍劍一步一步向她逼近,每走一步腳下便踏出一方神咒,隨著他的腳步,蝶小妖急速催動魔力,用以抵擋他週身散發而出的聖光。
眉間閃動的,正是他當年賜給她的神印金砂。
回憶的聲音無止盡蔓延,他曾說,「小妖,修成神仙,你便能和我在一起了。」
而此刻,飛龍劍與朱鳳劍生生相擊,神力與魔力猛烈相沖,風雨突來,磅礡不息。
那時他的寵溺像白雲,淡然而溫暖,他曾說,「我的佩劍名為飛龍,與你這柄本是一雙,合稱神界雙劍。」
可是,她多年苦苦練習的朱鳳劍法,到頭來,卻是要用在他的身上。
雨簾太過朦朧,她將劍鋒直射他的心口,一次不中,就射第二次!二次不中,就射第三次!她倒要看看他的心裡,究竟有沒有她?
那年的冬天特別短,他曾說,「小妖,有了這把劍,以後所有神仙都不會為難你的。」
最後,真正來為難她的神仙,卻是他。
而此刻他眼角的瑩光,究竟是雨水,還是淚珠?
仙衣翻轉之間,悲痛無處安放。
明明說要殺她,卻只守不攻,到底是狠不下心,還是捨不下情?
神思飄渺之時,子笛卻見蝶小妖的朱鳳劍正撩動沖天的魔力急急刺來,不及錯目,愣了一瞬,他精神一緊,匆匆抬劍,已經來不及阻擋,便下意識地,以同歸於盡之姿,猛然刺向了她的心間。
不能一起活的話,就算能一起死……也好。
一瞬間,結束了。
她的身形頓時僵住,鮮血緩緩湧出,乾澀的嘴唇輕輕一勾,笑得無奈而厭恨,「你竟真的……忍心下手……」
子笛驚異地垂下眼睛,看著她中途故意刺偏的劍鋒,心臟驟然碎裂成一片一片。
無可止息地疼。
原來這就是撕心裂肺的感覺麼?
「小妖……」
「我恨不能將你萬劍穿心,使你屍骨無存,魂魄無歸!可當我用劍抵住你的胸口,卻還是不忍刺痛你一分一毫,所以我恨的,是我自己……注定要死的,也是我自己。」
「小妖,我……」
「不要叫我的名字。」蝶小妖神色很是厭倦,「你根本就不配叫我的名字。」
一股濃重的悲傷在子笛眼中流轉,瞬息而逝。
「騙子,騙子,騙子……」她在彌留之際一再重複著這兩個字。
意識恍惚之間,她卻看見子笛為她落下了一滴淚,然後抓住她手中的劍,狠狠刺進了自己的心窩。
他不顧她錯愕的表情,竟難得溫柔起來,「小妖,若我陪你一起死,你可會原諒我?」
他為了神界而活,卻願意為她而死。
她使勁拽著他的衣肩,狠狠地,不肯鬆手,氣息斷斷續續:「我絕不會再原諒你!你不愛我,陪我死,又有什麼意義……」
蝶小妖還沒來得及帶他去凡間逛市集,拉他陪自己去聽戲,也沒來得及和他一起將屋前種滿鮮花。
子笛感覺肩上一鬆,她的手無力墜下。
她睜著淚汪汪的雙眼,倒在他懷裡,含恨而終,死不瞑目。
「小妖,我……怎麼可能不愛你呢?」
雨停了,雲靈山的空氣中漂浮著細密的水珠。
子笛拔出緊緊插在自己心間的長劍,任憑血洶湧地流下來,也不去管。
將她的屍首擁在懷裡,封印住她的記憶,也封印還未來得及散去的妖魂,只是……命魂不在,即便用法力封印,也會殘留一絲記憶的吧。
罷了,僅憑一魂,也不是輕易就能夠記起來的,該無大礙。
子笛抬眼看看昔日一起泛舟垂釣的小河,望望遠處的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你唱的歌有些跑調,但是我很喜歡。」
「你堆的雪人樣子很醜,但是我很喜歡。」
「很多都在我的意料,唯獨你,讓我出乎意料。」
「很多都是假的。想殺你是假,討厭你是假,無所謂是假,說不愛你也是假……不過也罷,你已經聽不到了,就算能聽到,也不會再相信了吧。」
這樣也好。
一聲歎息深埋在心間。
「小妖,從此以後,你便遠離這些紛擾,歡欣喜樂,平凡度過一生吧……這是你一直想要,而我永遠也給不了的。」
「可是現在我給你了,只希望……你我人間再不相逢。」
最後,印在她眉間深深一吻。
疏影自天宮逃脫,傾山靈君和傾壁仙子追至妖王殿,查無所蹤,於是將妖王殿毀之。
自此,妖族幾盡敗滅。
白夜和祭雪趕到雲靈山的時候,山上的神力已漸漸稀弱不堪,魔氣更是沒有一絲殘留,祭雪驚詫之餘,不由擔憂起來,「已經……結束了麼?」
白夜垂下目光,瞥到屋前的地面上還有隱隱的血跡,雖被雨水沖刷過,卻仍能辨別出,有一半是妖血,而另一半,是神血。
「快找神尊。」他頃刻間不見了原本平靜自如的神色,語氣霎冷,聲音低沉而嚴肅,身影一晃便像驟風般消散,偶爾可見四處快速掠過的白光,正在焦急地搜尋。
祭雪聽罷也化成一股清雪,升入天空俯瞰全山。
「在那兒。」祭雪一聲說罷,與白夜共同飛去。
河畔草地上。
鮮血染盡了素雅的仙衣,子笛虛弱地躺在那裡,手心捧著一隻蝴蝶的屍骸,聽到後面的腳步聲,便輕輕道:「你們終於來了。」
白夜心中無端端生出一抹淒涼,他俯身坐到子笛身邊,看著他淡然若素的面色,強忍下心中的無奈,仿若平時一般笑道,「嗯,我們來了,你可以安心了。」
「依照計劃行事吧。」子笛緩緩說,聲音已近模糊。
祭雪別過臉,喉中太過哽咽,以至於他一句話都說不出。
「枉你還是我親自挑選出的祭雪神君,」子笛的語氣中有嗔責,更多卻是安撫,「本尊不過是暫時離開而已,又不會真的死去,只要魂魄還在,過些年頭,總會再回來同你們一起喝酒的……」
「是。」祭雪嚥下眼淚,面對子笛,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走之後,幫我為這只蝴蝶建一處塚。」子笛吃力地舉了舉手心。
「是。」
子笛又叮囑了一句,「記得,不要忘記。」
「是。」祭雪的聲音越發哽咽,「我一定記得,為這只蝴蝶建一處墓塚。」
子笛這才安了心。
白夜歎口氣,「子笛,你要想好,這靈墨的威力你我從未試過,若此次失敗……你便真的再也醒不來了。」
而後子笛笑了,安然而美好,他閉上眼睛,道出最後一句話,「備好杏花酒,待我回來。」
他說的平和,彷彿已經生無所戀,卻又彷彿,對自己的籌劃深信不疑。
「……好。」白夜只得如此。
子笛的意識漸漸散去,最後終於了無生息。
白夜捧過他手心的蝴蝶遺骨交給祭雪,不再悲傷遲疑,即刻幻出仙紙仙筆,上古靈墨,鎖住他的魂魄,抽走他的記憶,將絲絲靈力注入筆下,試墨無誤,繼而繪出了他絕然於世的畫像。
白夜將畫像丟落在人間。
自那之後,畫像流蕩在凡塵之中,經過多手輾轉,依舊不舊不滅,而他的魂魄,就在這幅畫中積聚靈力,沉睡了多年。
有一年,他終於醒了,卻什麼都不再記得,便自畫中走出,化名墨隱,開始尋找自己的記憶。
又有一年,他遊走天涯,結交了幾位遊仙異士為友,其中包括九華山的白夜神君。
再有一年,他救下一名蘇家的女天師,身中屍毒來到九華山向白夜求助,於千草坡上遇到一名誤闖進來的流浪女童,即便得知與她之間曾有糾葛,卻依舊因心中憐憫,不捨不棄。
那日,他收她為徒,為其賜名「花隱」。
後來——徒弟愛上了師父,師父也愛上這個徒弟。
前緣成夢,後世劫纏,如花美眷,似水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