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
昔人叛·01

  窗外傳來啾啾的鳥啼聲。

  花隱在一片熏香繚繞中緩緩睜開了迷濛的雙眼,喉中酸疼難忍,目光有些呆滯地在房中遊走,隨即看到坐在自己床邊的疏影,不由一怔。

  她竟一直用力握著他的手,以至於他的手背上一圈淤紅。

  花隱迅速地鬆開,冷著聲音質問,「你怎麼會在這兒?」

  疏影抽回自己的手,隨意揉捏著,「看來還沒完全醒過來,小妖,難道你忘了,是我將你帶來此地,然後讓你服下了妖魂丹麼?」

  她想起來了,師父身在地府有難,白夜前去營救,疏影就在此時帶著鬼鈴兒和織夢闖進了墨雲閣,織夢的蛛網很厲害,蛇君、小雲還有無憂子老道都敗在了她手下,為保他們幾人的性命,她答應跟隨疏影來到了此處。

  在這裡,她做了一場遙遠綿長,錐心刺骨的夢。

  師父就是子笛,而她,就是蝶小妖。

  她全都想起來了。

  「小妖,你睡了將近十天,現在醒來,也該都明白了吧。」疏影低聲喚著她的名字,直到現在,她的眼角還噙著淚,可見前世那些記憶對她而言是多麼的痛苦,可他必須讓她想起來,因為只有這樣,她才會離開墨隱。

  花隱坐起來,目光陰冷地看著他,「別再叫這個名字,那個天真的蝶小妖已經死了。」

  疏影頓了頓,撫了撫身下華麗的錦衣,挑眉嘲諷似的一笑,「是麼,那現在活在我眼前的這個人,又是誰呢?」

  花隱不答他的話,她根本不知該如何回答。沒錯,蝶小妖已經死了,但是,花隱……還活著嗎?

  那個玩玩鬧鬧,戲弄學堂老先生,跟著墨隱一起開開心心練功,描花繪鳥,傻兮兮地問師父為什麼要親自己,被吃了豆腐之後還快樂地忘乎所以,完全不知「悲傷」是怎麼一回事兒的花隱,還活著麼?

  也已經死了吧。

  此時此刻的她,全然不知自己的存在還有什麼意義。

  經歷之後方才明白人世間的仇恨,她如今最想做的一件事,無外乎兩個字:報復。

  想起那個人,心中竟會是如此的痛苦和幽怨。

  ——愛透了他,恨透了他。

  花隱閉目測了測自身的靈力,服下妖魂丹之後,原先的神魔之力已經盡數恢復了,她想了想,捻指在幾處靈穴上重重一點,封住了自己失而復得的妖力。

  疏影蹙蹙眉,「你這是什麼意思?」

  花隱自床榻上披衣走下,冷蔑地瞥了他一眼,「知道當初為什麼你計劃得那麼好,卻仍敗給了子笛麼?」

  疏影不發話,饒有興趣地示意她講下去。

  「你設了很多計,劫持我也好,誘使我背叛子笛也好,利用我取地圖也好,看起來很完美,可子笛只用了一計,便讓你全盤皆輸。」花隱也不再防備,逕自在桌邊坐下來,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哦?」

  「他用的是,順水推舟,將計就計。」

  疏影瞧了她半晌,「那你打算怎麼做?」

  「怎麼做?」花隱先是反問了這一句,隨後飲口茶,慢慢道,「你費了這麼多心思才讓我記起這些,不就是想讓我幫你取回妖骨麼?其實,有一點我現在很不明白。」

  「什麼?」

  「據我所知,你的妖骨,是我們在梅雪之巔時,祭雪交給我師……交給墨隱的,那個時候你明明就身受重傷,連只有一半妖力的我都能輕易給你下達蝕骨咒,那麼以祭雪的神法,要殺你簡直易如反掌,為什麼他只取下你的妖骨為籌碼,卻不乾脆直接殺了你呢?」

  疏影覺得她真的像是變了一個人,從前的花隱也好,蝶小妖也好,都是心思純正,不懂算計的姑娘,可是眼前的她,已經開始變得淡漠,疏遠,心機深沉起來。

  花隱將茶杯重重一擱,沉悶地響聲敲在桌案上,她拎起桌上的朱鳳劍,「不管他們是不是還有籌劃,妖骨我都會給你拿回來,不止如此,我還要那些欺騙我的人為自己的所做所為付出代價,我要將他們——騙到一無所有。」

  「花隱。」疏影用沉靜的紫色妖眸凝望著她,「你當真這麼恨子笛?」

  「是。」

  「那……對我呢?」

  花隱回頭奇怪地望著疏影,「對你怎麼?」

  他遲疑了一番,緩緩問道,「你不恨我麼?」

  花隱不屑地甩起眉眼,淡淡道,「你有什麼好恨的?」

  疏影的心瞬間涼了下去——他也曾經想殺她,劫持她,甚至後來也曾威脅她,利用她,可她如今卻說,對他根本就沒什麼好恨的。

  無愛便無恨,她肯站過來,只是想利用他的力量,報復子笛吧。

  就算子笛已經變成墨隱,她也已經變成了花隱,這濃濃的恨意卻有增無減。

  疏影一把拉住她的手,不顧她的錯愕將她一把掙入自己懷中,花隱貼著他的胸口,雖有些難言的忐忑,卻只靜立不動,冷淡地開口問,「你想幹什麼?」

  「花隱,這世間值得你愛、你恨的男人,不止他一個。」

  疏影的話像是溫暖的春風,輕柔地拂過耳畔,只是她心中桃花已敗,再也吹不開。

  一夢十來日。

  從疏影那裡被放回來,花隱走過曾經日漸熟悉的南石巷,這條幽深的小巷兩側是高高的磚牆,猶記得當初師父將她從九華山帶回來的時候,她看到師父因為不同於凡人的絕美容貌而太過引人注目,當即心中便起了一股酸意,將他的手拉得死死的,就是不肯放開。

  那時他問怎麼了,花隱便說:師父,這個古陽城人太多了,來來往往的,我怕咱們走散了,所以……想將你抓緊一些。

  墨隱當時只是隨口笑笑,回答她說:別怕,走不散的。

  她也知道,可就是想將他的手抓緊一些,再緊一些,還要緊一些,五個小巧的手指將他的修長的食指用力攥在中央,永遠都不想放手。

  以為這樣,就一輩子都走不散了。

  那不是孩子氣的霸道,而是骨子裡原本就深深埋藏著的執著。

  可他們終究還是走散了。

  一路神思飄渺地回到了墨雲閣。

  推開雕花的木門,邁著沉重的步子踏進,看到大廳中正忙碌的身影,花隱愣了一愣,「蘇……蘇姐姐?」

  蘇吟風聞聲回過頭來看著門下站立的花隱,一瞬間的失神之後,又開口責問道:「花隱!你上哪兒去了?這麼多天都沒回來,我托人在古陽城四處找你也找不到,這兒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無憂子他們怎麼都睡著了,怎麼叫都醒不來?」

  「我……」花隱的思緒在一時之間迅速搜轉,「我擔心師父,想去救他,可老道他們不讓,所以,我就用法術偷偷把他們迷昏了。」

  蘇吟風絲毫沒有懷疑,只冷眼瞪著她,「你真是胡鬧!」頓了頓忽又從她的話中覺察到什麼,「你說,你想去救你師父?」

  花隱遲疑地點點頭。

  蘇吟風心中一沉,「墨……我是說你師父,他怎麼了?」

  花隱本以為蘇吟風從自己的話中得出了什麼漏洞,心剛剛提起來,卻聽她只問出這一句,又鬆了一口氣,回道:「師父在煙花巷中查不出那幾名死者的線索,便想暗中去地府探查一下他們在生死簿上的記錄。可不料卻被疏影發覺了,疏影聯合魔界查出了師父的下落,打算對付師父。」

  蘇吟風的眸子豁然黯淡了下去,怪不得,他臨走之前要將防身的金面具送給她。

  是覺得虧欠吧,又許是因為擔心自己一下地府離開的太久,怕她惹禍上身?

  「誒?蘇姐姐來了啊。」正說著,小雲自樓閣上揉著眼睛走下來了,問候了一句就開始喃喃自語,「奇怪,我怎麼睡著了呢?」

  花隱緊緊繃著心弦看向小雲——十日已到,他醒了,那麼蛇君和老道應該也快了,他們真的會忘記疏影、鬼鈴兒和織夢三人曾來過這裡嗎?

  果然,沒一會兒,無憂子老道和蛇君也走了下來,好像根本不記得之前那場打鬥一樣,見到花隱和蘇吟風便隨口問候了一聲,也沒多說什麼。

  那麼——她曾經離開墨雲閣一事,就只有蘇吟風知道了。

  花隱轉頭警惕地看著她。

  蘇吟風被花隱奇怪的眼神看得一驚,「你怎麼了,幹嘛這麼看我?」

  花隱拉過她的胳膊,湊在她耳邊低聲說:「蘇姐姐,我偷跑出去的事,你別告訴別人,不然讓他們知道是我迷昏了他們,指不定要怎麼罵我呢……」

  蘇吟風點點頭,「嗯,安心吧,你回來就好,我不會多說的。」

  花隱眨著晶瑩的眼睛,眉頭彎起一抹好看的曲線,笑容清淺至極,卻又藏著一道不可察覺的傷懷。

  已經又過了十日,春時將過,他卻還沒回來。

  花隱看著外面空曠的街巷,暗暗握了握拳——師父,欠我的你還沒有還清,所以,絕對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