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與從前沒什麼變化,卻又好像一切都變了。
以後的日子,小雲還是喜歡為花隱做香噴噴的燒雞吃,從來不問她有沒有胃口。蛇君依舊像個影子一樣時刻守在她身邊,依照白夜臨走前的指示——保護她的安全。
其實,根本就已經無需保護了啊。花隱心中暗暗想,他如此貼著她,讓她根本就無法脫開身去尋找墨隱藏匿妖骨的地方,唯恐一不小心就會露出什麼馬腳。
這樣的日子一直挨到了五月。
那日墨雲閣的後院漾起一陣陰涼的香風,其間夾雜著顯而易見的神靈氣息,惹得眾人紛紛湧去看,結果一隻漂亮的大鳥從天而降,正是仙禽水神鶴,緊接著,兩個人影從水神鶴的背上跳下,穩穩落地。
蘇吟風因擔心墨隱的安危,自從花隱口中得知他去了地府之後,便每日來墨雲閣和眾人一起等消息,今日一見那道久別重逢的身影,卻是說不出一句話來,隨後又見跟隨墨隱一起的,竟是個白髮若雪的少年。
蘇吟風怔了怔,這不是那個,把她從雪山上扔下去,又把木劍丟到她腦袋上的可惡大神,祭雪麼?
他怎麼會來?
花隱苦苦地將情緒醞釀了一番,告誡自己,一定要將那些不滿和怨恨藏在心底,決不可表露在臉上。
她一路小跑著到了後院,撲進墨隱的懷裡,「師父,你可還好?那個無邪有沒有傷到你?你不是說春天回來嗎,可是現在都夏天了,你騙人!」
墨隱拍拍她的臉,半瞇著眼睛看看她,溫柔的目光真是要多桃花就有多桃花,「啊,這次難纏了一些,為師簡直是九死無一生啊,還好關鍵時刻這只奇怪的大鳥——」說著指了指旁邊的水神鶴,根本不理會水神鶴倍受打擊的眼神,依舊滔滔說著,「就是它突然出現,幫我抵擋了一陣,沒多久你白夜哥哥和祭雪哥哥又都來了,才勉強算是化險為夷。」
「主人受傷了麼?」蛇君關切地湊過來問,「為何沒一起回來?」
墨隱神神秘秘地搖頭,「他確是有些小傷,不過也無礙,只是他一向喜歡狐狸,想必目前正跟一隻狐狸玩捉迷藏。」
蛇君聽罷與小雲面面相覷,全然不解。
此時無憂子搭著拂塵緩步走來,作問:「雪神不是去尋找天宮遺失的神劍了麼?又怎麼會在地府出現?」
祭雪舉了舉手中之劍,「此劍是天帝的佩劍,一直安置在天宮,五千年前被盜,我一直在暗處調查,最後得知此劍已經落於冥界亡靈之手,深埋在忘川河底,便去了地府。」
「原來如此。」無憂子又問,「無邪如今的實力如何?」
墨隱定下心神,與祭雪相望一眼,沒有說話。
「怎麼?」察覺出一些端倪,無憂子更為疑慮。
祭雪搖搖頭,負手走向屋中,留給眾人冰冰冷冷的一句話,「無邪根本就沒有出現。」說罷,身影已經在屋中安然坐定,隨手端起了一杯茶。
墨隱依照白夜教授的方法,將水神鶴封印至自己的掌心,抬眼看了看眾人疑惑的神色,很是優雅打開折扇,閒閒一笑,「他雖沒出現,但煙花巷一案的真相已是昭然若揭,殺人者確是與魔界相關,那幾位凡人的生辰八字一模一樣,魂魄皆極其屬陰,軀體又屬陽,定是無邪早就選中的犧牲者,而且他們喪命之後,不僅屍骨盡碎成灰,就連魂魄,也被擄去了。」
蘇吟風驚問:「為什麼要擄走魂魄,難不成……」說到此,口中喃喃重複了一遍墨隱的話,「生辰八字相同,魂魄極陰,他在修煉『魂滅』麼?怎麼可能練得成?」
墨隱抬眸看了看蘇吟風,想說些什麼,卻一句話也沒說出口。
一年前,他一時好奇拉著小雲去查煙花巷之案,遇到了這個善於排法佈陣的女天師,從前他認為這不過是一場怨靈作祟的事件罷了,由著她去查也罷,直到在梅雪之巔聽了祭雪所講的那一番話,之後又在九華山遇到急欲逼殺自己的魔尊無邪,他才明白,原來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即便他不喝下那葫酒中的記憶,在旁人眼裡,自己也永遠都與子笛的身份相重合,這副枷鎖,將拷在他身上一生。
將白夜親手打造的防身面具送給她,就是想讓她從此離開這些神魔界的是非,可她卻又硬生生地捲了進來。
在路上聽祭雪說,在修仙修道界中,「魂滅」之術是千古以來最為禁忌的邪法,一旦練成,不但無人是他對手,而且將有不可預兆的大災降於天上人間,如若無邪當真在練習此術,神界務必要在他練成之前將其誅殺。
所以,他們希望墨隱盡快恢復記憶和神力。
墨隱抬手摸了摸腰間的酒葫蘆,光滑的觸感,一點一點拭過指尖,他將目光望向身邊的小花隱,一聲歎息之後,放開了手。
他在眾目睽睽之下拉起花隱的手,「來,小花隱,讓為師瞧瞧這些時日不見,你的畫技有沒有進步?」
隨著他掌心傳遞過的溫柔,花隱的心重重一顫。
假的,不要忘記這些都是假的,不要忘記他曾經是怎麼欺騙你傷害你的,花隱用力想擺脫掉心頭的迷戀,最終卻仍是鬼使神差地點頭,任憑他牽著自己,走上了閣樓。
子笛和墨隱,究竟哪一個,才是真的你?
書房之中窗隙半開,桌案上宣紙長鋪,墨隱手中畫筆輕轉,沖站在門邊的花隱招招手,「傻傻杵在那裡幹嘛?還不快過來。」
花隱「哦」了一聲,小走幾步,到他身邊。
墨隱將畫筆遞給她,「來。」
花隱接過筆之後,神思依舊遊蕩在過去的回憶裡,只是有心無意地在宣紙上輕描著線條,也不知自己想畫什麼,便隨口問了一句,「師父,你讓我畫什麼呀?」
墨隱懶懶靠在一邊,「隨心所欲就好。」
花隱就很聽話地在紙上隨心所欲地畫著,一筆一筆散散淡淡,墨隱在旁等了許久,也不見她收筆,便起身湊過去看,先是一怔,隨後不由噗嗤一聲笑了。
聽到他的笑聲,花隱像是終於回過神來一樣,昂頭望著他,「師父,你在笑什麼?」
墨隱一手摸著下巴,一手用折扇輕輕點在她的畫上,「你是餓了麼?畫的這是……骨頭?」
花隱匆忙垂下頭去看,天哪,她在畫什麼?方才一直在想怎麼才能從師父手裡騙到妖骨,居然下意識就畫出了一堆不倫不類的骨頭,她要無地自容了。
「這、這是我的大智若愚之作!」無力地辯駁。
墨隱又瞥了兩眼,淡淡道,「……我看是『大愚弱智』吧。」
「師、師父,這幅不算!」她尷尬地紅著臉,將那幅畫一把扯到一邊,舉著墨筆信誓旦旦地說:「我再來給你畫一幅,天上飛的地上跑的都成,你說畫什麼吧?」
說完這話之後她心裡又是一冷,自己這是怎麼了,明明恨他恨到要死,卻還是不想在他面前丟臉。
「好啦。」墨隱自她手中拿過筆,笑瞇瞇說,「你就乖乖在那裡坐好,盡量不要動,我來畫一幅像。」
順著他的指向,花隱氣餒地走過去,在他對面的木椅上坐好,又按著他的意思,擺弄了好幾個姿勢,卻總覺得肢體硬梆梆的,「這樣成了吧?」
「花隱,你是不高興麼,為何自我回來之後,你連笑都沒笑過?」墨隱歪頭看著她,漆黑的眼眸像是棋子一般,凝視著她的臉,語調深邃悠長。
花隱彎起唇角,衝他笑了笑。
「這樣才對,」墨隱溫和地點點頭,開始起筆,偶爾抬頭見她姿勢不對,便會道一句「不要亂動」,她聽罷又趕忙重新擺好,時間長了,姿勢便越發顯得僵硬起來。
終於畫好了,墨隱吹了吹微濕的墨跡,使其乾透,而後讓花隱過來看,花隱趴在桌案前,看著宣紙上那明麗動人的女子,出神的大眼睛,小巧的唇瓣,靜坐在那裡,美得像是剛剛破繭而出的蝴蝶。
墨隱將它貼入卷軸,掛在了他書房的牆上。
「師父,你不送給我嗎?」花隱指著那幅畫。
墨隱奇道,「誒?我說過要送你嗎?」繼而又揚眉一笑,「先前送過你一幅了,這張畫我要自己收著,若是哪日你不在身邊了,有這幅畫像在旁,我也好留些念想。」
花隱心頭一緊,「師父你……為何這麼說?」
墨隱把眼神轉向窗外,應著清風閒閒散散地一笑,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語氣無奈卻又含著笑意,「也沒什麼,只不過這些時日經歷得太多,突發感想吧,人間多好啊,若是能和小花隱一直待在墨雲閣,什麼也不用管,只是像普通人一樣就好了。」
花隱走過去,挨在他身邊,聞到自他身上傳來的淡淡墨香,挽住他的胳膊,「那就不要去管了啊,就我們兩個在一起,難道師父想離開我麼。」
「不說這些了。」墨隱長長呼出一口氣,嘩啦啦翻起折扇,笑說,「還沒聽過小花隱的歌聲,來唱一曲聽聽吧。」
花隱的臉一僵,「師父,還是算了吧,你若是聽我唱歌,恐怕晚上連覺都睡不踏實了。」
「哦?」墨隱奇道,「你的歌聲能讓為師繞樑三日而茶飯不思嗎?」
「……應該也是可以的。」花隱一本正經地回答,「不過,很可能是被嚇得不想吃飯了。」
「咳咳,」墨隱苦笑了一下,「不至於吧,不如你唱來試試看。」
花隱見自己越說師父的興趣就越大,索性認命了,清清聲音,先哼了幾聲找了找調子,估摸著差不多了,才放大聲音唱道:「南方有高樹,陰小難乘涼。漢江有游女,令吾思斷腸。漢江寬又廣,無可游對方。長江長且遠,竹筏怎通航……」
墨隱閉目聽了許久,待她唱完之後才緩緩睜開眼來,臉色有些異樣,猶豫了一番,問道,「這是什麼歌?」
花隱垂下眼,聲音也跟著低沉下去,「就是一首再普通不過的市井民謠。」
不過……是很多年以前的了,現在應該已經沒有人唱了罷。
她的眼神黯然悲傷。
「很熟悉啊。」
花隱猛地歪頭看向他,目光吃驚地問,「什麼?」
墨隱茫然地搖搖頭,眉頭緊蹙,努力在記憶中搜尋著相關的隻字片影,卻終是一無所獲,沉默了半晌,方又說,「不知為何,這首民謠我以前似是聽過,可又怎麼都想不起來了,感覺很熟悉,又很……」說到此剎住了句子,沒說下去。
「又很怎麼樣呢?」花隱逼問。
「又很……難過。」
花隱一愣,「難過麼?」
「嗯。」
「為什麼難過呢?」
「是啊,為什麼呢。」他手掌一握,扇骨吱吱作響,心疼得像是被什麼死死捏住了。
花隱無聲地笑了笑——難過麼,還遠遠不夠,你還不懂什麼是絕望,什麼是背叛,什麼是怨恨。
師父,這些心情,我都會一點一點,讓你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