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昔人叛·03

  將墨隱送回墨雲閣之後,祭雪便回了梅雪之巔,白夜遲遲未歸,花隱也不再像從前那樣愛打鬧了,安靜地像是變了一個人。

  墨隱睡得極輕,每到夜裡便會聽到隔壁花隱的房間中有細碎的響動,他曾好奇地想推開門去看,可他又覺察到花隱的腳步聲輕輕的,甚至不點燈燭,像是不想被人發現一樣——開門、關門、下樓,每次都是天快亮之時,才會回來。

  以至於墨隱想去查看她的妖靈封印都一直找不到機會。

  她到底在忙些什麼?

  墨隱白日裡問她,「睡的好麼?」

  她連想都不想隨口就說,「很好啊,師父睡得不好麼?」

  於是墨隱便不再問下去。

  整間墨雲閣花隱都已經找過了,完全沒有妖骨的蹤跡,只剩下一處,她一直沒能進去搜,那就是墨隱的睡房。

  「師父,我想一個人上街轉一轉。」

  「一個人麼?」

  花隱點點頭。

  墨隱沉吟了片刻,最後同意,「也好,你去吧。」

  花隱溜出墨雲閣,找到了疏影。

  梅小小鐵青著一張臉將花隱領到疏影身邊,疏影擺擺手,梅小小站在一旁無動於衷,最後疏影蹙了蹙眉,「小小,你可以下去了。」

  梅小小不冷不熱地回了聲「是」,順帶著用很不屑的目光瞥了花隱一眼,這才退出去。

  「她好似很喜歡你。」花隱望著門外梅小小漸漸遠去的背影,「你看不出來麼?」

  疏影隨著她的目光看了看,繼而左手撐著下巴,右手輕輕舉起茶壺,為花隱斟上一杯,隨著臂彎的上下晃動,錦麗的紫袍中甩出一陣特有的熏香氣,他笑了笑說,「我也很喜歡你,難道你看不出來麼?」

  花隱收回目光,「是麼,難道你們這些男人都是這樣對待自己心上人的?」

  「當初我是光明正大地和你談判條件,他不一樣,他是在徹徹底底地騙你。」

  「夠了。」她笑意乍收,面容冷似冰,「我找你來不是為說這些。」

  疏影攤攤手,「說罷,遇到什麼困難了?」

  「墨雲閣上上下下都找遍了,沒發現妖骨,所以只有兩個可能,或者他一直都將妖骨貼身帶著,又或者妖骨藏在他的房間裡。白日裡他總在房中教我作畫,我無法行動,晚上他睡覺太輕,靈力又強,我無法輕易潛入他房裡。」

  「這也好辦。」疏影自袖中摸出一罐藥,「其實你想報復他又何必那麼麻煩,直接毒死他不就好了?若是能在他身邊安插人手,我和無邪妖魔兩界又何必如此大費周章?早將他暗殺了。不過現在好了,這是專為神妖魔三族研製的劇毒……」疏影說著將藥遞到她面前,「你親手做的菜,他一定會吃,到時別管妖骨是在他身上,還是在他房間,隨意去搜就好,到手之後逃來此處,神界目前仍然忌憚無邪的力量,只要你來,定可保你無事。」

  花隱顫抖著接過那翠綠的藥瓶,握在手心,臉色變得煞白,呼吸也開始變快,猶豫了半晌之後,將它揣進了衣中。

  疏影放心地呼出一口氣,「你打算何時動手?」

  「不知道。」她茫然地搖頭,「這毒……有解麼?」

  「若是真想他死,又何必要解藥?若是不想他死,又何必收毒藥?」疏影所答非所問,語氣漸漸凝重,「你若下不去手,大可將這毒藥還給我。」

  花隱淡看他眉宇間露出的一絲邪氣,晶瑩的眸子黯淡了一瞬,繼又迅速恢復原狀,「我會尋機動手的。」說罷起身要走。

  「花隱,」疏影喚一聲,情急之下伸手攥住她的腕系,隨著她轉頭望來的銳利目光,疏影又無奈地將手縮回去,只詢問道:「你既已來見我,又何必如此急著走。」

  「你到底想幹什麼?」她吐字如刃,不留一絲餘地。

  疏影看著她的臉兀自出神,今日她穿著淡紫紗裙,將她原本就快樂無多的目光襯得更為悲漠,疏影已不知自己心中是喜還是哀,他以極慢的動作,試探一樣牽過她的手,「後山林子裡有很多野兔,想不想狩獵?」

  「我懶得陪你玩。」花隱輕哼一聲,將手甩開。

  「懶得玩也要玩。」疏影死死揪住她不放,一路將她拉扯到外,命人備了兩匹馬,「上去。」他指了指其中那匹棗紅色駿馬。

  花隱無動於衷,見疏影鬆開了自己的手,鑽個空子就飛身想溜。

  「既然這樣。」疏影昂頭看著半空中那抹如飛羽一般輕盈的身形,寬大的紫袍輕輕一甩,隨她之後飛旋上天,張開手來溫柔一攬,花隱的身子便全全被落入他的懷中,兩人目光相撞,一股奇異的感覺霎然席捲,花隱匆匆別過臉,卻聽疏影道,「這就是你封印自己神魔之力的後果,怎麼樣,逃不了了吧?」

  語氣似得意,似嘲諷,卻用一種陽光般柔和的腔調說出來,唇邊一抹笑意隨聲而綻。

  花隱心裡不由暗罵他趁人之危。

  她就如此被死拽著上了疏影的馬,兩人共乘一匹,一前一後僵僵地坐著,疏影背弓負箭,手執韁繩將花隱死死攬在身前,大喝一聲「駕!」雙腳一夾馬肚子,絕塵而去。

  行路上,疏影的手臂有意無意地收緊,每緊一下,花隱便被迫往他懷中靠近一分。

  似乎越發明顯了,耳邊襲過疏影的氣息,一陣一陣,伴隨著她的心跳,溫暖而熾烈。

  一聲呼吸,一聲心跳。一聲心跳,一聲呼吸。

  路上,天山一色青,波光無窮碧。

  山林茂密成蔭,遮天蔽日,馬蹄噠噠噠步聲漸輕,不多時,草叢深處有細碎的聲動,疏影持箭彎弓,「兔子。」

  「不像。」即便興趣不在此,花隱仍是忍不住揣測了一番,「看這動靜,似乎長得身形很小,比兔子要小。」

  「……那不如打賭。」疏影笑了笑,低聲說。

  花隱斜了他一眼,「賭什麼?」

  「要是兔子,你就親我一口。」說完他也不待花隱拒絕,拉弓用力一射,飛箭離弦,直中那道可疑的草叢深處。

  「駕!」疏影驅馬向前,挑劍撥開草叢查看。

  花隱瞧著眼前這「異常恐怖」的場面——一支利箭,直直射穿了一條黑鱗大蛇的身軀,不由花容失色,「哇啊」一聲起,下意識地拽住他的衣襟,閉著眼睛緊張兮兮哆哆嗦嗦地大叫:「蛇啊——師父快救……」說到此竟頓住了一下,像是忽然失神,不過緊接著又反應過來,繼續叫道,「有蛇啊!」

  疏影一愣,對她的反應始料未及,莫名其妙地問,「你怕蛇?」

  花隱哪裡還搭理他,一個勁兒地揪著他衣衫前襟,將那胸口處攥成了一把褶皺也毫不放手,「快走,快走!」

  疏影已經介懷了,她見到一條蛇竟會如此驚慌,甚至……甚至會不由喊出了「師父」兩個字。

  他坐在馬背上,看著身前的花隱已經不由自主地把臉埋進了他懷裡,嚇得像個孩子,連頭上的簪子都掉了,一頭青絲像流水一般溫柔地披散了下來。

  扯住韁繩,馬兒調轉方向往回跑去。

  花隱定了定神兒,終於放開了疏影。

  「花隱你……」疏影瞧著她披頭散髮樣子,喉頭哽了哽,想說其實你還是愛著他的吧,那些恨埋在對他的愛裡其實是很微不足道的吧,可是他半途頓住不願再說下去,寧願自欺欺人地相信那只是她一時驚慌口不擇言罷了,於是沉重的表情退去,換上幾許微笑,「蛇君也是蛇,怎麼沒見你怕他?」

  「他不一樣。」

  疏影忽然捧住了她的臉。

  「……你幹什麼?」花隱瞪大眼睛望著他。

  他俯下頭,重重地吻了下去。

  花隱一陣窒息之後終於回神,雙手向外推卻他的身子,繼而縱身跳下馬,站在草地上氣哼哼地指著疏影,「你!」

  氣結,說不出話來。

  疏影歪頭一笑,「剛才我們打過賭,你忘了?」

  「可那是蛇,又不是兔子!」

  「所以啊。」疏影也跟著跳下馬,好心地為她解釋著,「如果是兔子,罰你親我;現在不是兔子,那當然要罰我親你一下才對。」

  「啪!」花隱揚手一記耳光狠狠地扇了過去,她微微仰著頭,用警告和責罵的語氣凌厲道:「我告訴你,你想玩,就找其它姑娘,惹上我,我會讓你死。」

  拔出朱鳳劍,架到了他脖間。

  疏影撩起長袖,用手指抵住她的劍鋒,移向自己的心口處:「這裡有你的命魂,刺下去,你我也算是『生不同衾死同穴』。」

  「你別以為我不敢。」

  疏影放下手,不躲不避,靜靜站在那裡,似是篤定她不敢下手,便就這麼微笑著看她。

  花隱越看他的笑容便越發氣憤,也顧不得許多,手一用力,劍下一掃,朝著他的心間就猛然刺去。

  一股血光噴濺而出,朱鳳劍的妖力順著劍鋒直直衝入疏影的身體,劍入三分,花隱急急收手,疏影臉色一白,身體不穩就要倒下去。

  他一邊用手按著傷口止血,一邊抬眼瞧著她,啞聲道,「我不過逗逗你,你還真想殺我?」

  「又沒刺到你心臟。」花隱輕描淡寫地哼了一聲。

  疏影坐下來運作靈力療傷,不再與她搭話,確實沒刺入心臟,但她的劍只距心臟短短一寸,若不是她收手快,自己方才真就沒命了。

  花隱想走,可瞧他一人孤零零地坐在樹下療傷,衣衫破開,心口處被自己刺成一片殷紅,終又有些不忍,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從懷中摸出一條長長的素色綢帶,扔到他面前,「誒,用這個包一下傷口吧。」

  他張開眼看了看,問:「是墨隱買給你的?」

  沉默了一下,花隱遂點頭,「嗯。」

  疏影兩眼一閉,面無表情道:「那我不用。」

  「愛用不用。」花隱彎下身將綢帶撿回來,重新揣起,「反正這點傷對你來說不過是皮肉之癢。」

  疏影站起來,傷口的血已經用靈力自行止住,他將手放在自己破開的衣衫上輕輕一撫,血跡便漸漸隱去。

  花隱見狀朝他揮揮手,表示自己要走了。

  疏影望著她的背影,那一抹淡紫映在整片森林的綠色當中,一點一點地遠去。

  他策馬追上了她的腳步。

  「還想怎樣?」她不耐煩地瞪著他。

  「你瞧,你的簪子掉了,頭髮也亂了,這樣回去多丟人啊,不如……」

  「不如什麼?」

  「不如我送你吧?」

  「啊?」

  「我想送你一程。」

  他說得真摯,手掌伸下來,向她緩緩地攤開,失血之後略顯蒼白的臉色,完全不見了昔日那股邪魅陰沉的少爺架勢,反而換上了一抹難得的溫柔,紫袍隨風搖擺出美妙的姿態,寬寬的長袖傾順垂下來,「讓我送你,好吧?」

  花隱第一次覺得,眼前這位妖族的疏影少爺,看起來大概,可能,似乎也沒那麼討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