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槐花散·01

  午後祥和的人間市巷,絡繹的人流中晃出一襲雅致的白袍,手間折扇揮轉成羨煞人眼的技藝,他在街中遊走半晌,最後在一家名為「文寶軒」的店舖前停下來,邁步踏入。

  「呀,是莫老闆。」鋪子的裡閣走出一方人影,見到墨隱連連上前笑道,「莫老闆許久不來了,今日是來挑些墨錠?」

  此鋪專賣文房四寶,做的都是文人的生意,墨隱一向喜歡來此買些硯紙,漸漸熟識,這家的掌櫃曾問他的姓名,墨隱隨口道出來,那掌櫃不知墨隱身份,只當他是姓「莫」名「隱」,後來聽聞他的店舖是大名鼎鼎的墨雲閣,這才知道原來他就是那位一幅畫能賣到上百兩銀子的畫師,從此便改叫他「莫老闆」了。

  「掌櫃,將上好的端硯擺出來看看吧。」墨隱隨口說著,手伸向袖中掏銀子。

  掌櫃的將硯台取出,墨隱細細摸著手感,心中覺得不錯,便將大錠銀子交到掌櫃手中,掌櫃迎過,揣進袖中,不經意地抬眼一瞥,望見鋪外街巷上那熟悉的女子,便笑吟吟地向墨隱打趣道,「怪不得莫老闆今日如此豪爽,原來是徒弟要嫁人了,才買這方上好的端硯給她當嫁妝吧?」

  墨隱一臉奇怪地抬頭,「什麼?」

  掌櫃含笑朝外面一指,「對面玉飾店裡正在挑簪子的姑娘,不就是你常常帶過來一起買墨的花隱徒弟麼?莫老闆眼光不錯,給徒弟挑了這樣一位俊朗少年,一瞧便是絕配啊,只不過男女婚嫁之前還是不見面為好,不然怕惹了不吉祥。」掌櫃好心地解說著。

  墨隱聽罷不動聲色地轉過頭去看,而後,緊緊捏死了手中剛剛買下的上好雕花端硯,緊到連骨節都咯咯作響。

  掌櫃說的沒錯。

  ——的確是花隱,除了她,還有隱藏了妖力的疏影。

  「這個吧,青色的不錯。」疏影手中拿著一支素雅的碧簪,舉給花隱看。

  花隱點點頭,「嗯,好了,那就這個吧,銀子我下次會給你的。」

  疏影頓了頓,狡黠一笑,「……你的銀子哪裡來?跟墨隱要嗎?他的銀子我可不會收。」

  花隱白了他一眼。

  疏影買下那簪子,用手指勾住花隱散開的頭髮,一縷一縷地搭上去,最後用簪輕輕一插,笑說,「這樣就好了,不然披頭散髮地回去,他定會心生懷疑。」

  「好了,我得回去了,不然他真會懷疑的,你也快回去,若是被發現,計劃就不保了。」花隱冷聲催促著他。

  疏影又抬手幫她整了整衣衫,趁她不耐煩地別過臉時,迅速下唇在她頰上輕輕一點,花隱反應過來火山又要大爆發,他卻笑瞇瞇地走開不見了。

  罷了,花隱忍氣吞聲地安慰自己,以後還要利用他的力量,鬧得太僵總是不好。

  自己抬手將髮上的簪子插緊了一些,轉身離開玉飾鋪,往南石巷走去。

  就是這一日。

  他在文寶軒,她在玉飾鋪,一條長街,生生隔住了兩個人的一生。

  「莫老闆?」文寶軒掌櫃見墨隱動也不動地呆呆站著,久久也不走,便上前推了推他的身子,「莫老闆還想買些什麼?」

  墨隱心口一陣劇痛,昔日在九華山下無邪出手那一擊所留下的舊傷竟瞬間發作,一口黑血自喉中溢出,整個人身子一晃,嚇得掌櫃一驚,趕緊上前扶住,慌張道:「莫老闆,你這是怎麼了?快、快坐下……」

  墨隱一聲不吭,被攙扶著坐下來,暗自湧動靈力調息了一番。

  那掌櫃還在一個勁兒念叨著,「莫老闆是生了什麼病吧,怎麼會吐出黑血來……這也太嚇人了,你等著,我去叫大夫來!」

  墨隱搖搖頭,「不必了,我沒事。」

  他已經沒有心思去想白夜的神血已經用光,自己不食神血快有一個月了,再如此下去恐怕將有性命之憂,他只想著花隱和疏影。

  那些親密的動作,可疑的言辭,讓他驚覺原來一向平靜自如的自己竟也會感到如此狼狽。

  手還在死死握著那方堅硬的端硯。

  忽然……端硯竟生生裂成兩半,其中一半在他的手中化成了細沙一般的粉末兒。

  他撣手撫去指尖的殘留,像是週身的力氣瞬間被抽空,搖晃地起身,默不作聲走出了文寶軒。

  文寶軒的掌櫃呆呆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又低頭瞧著地上一捧硯台的碎末兒,不由傻了眼。

  ——這端硯乃上好硯石雕成,他竟能把石頭揉成灰?

  回到墨雲閣之後,小雲跑過來問硯台買好沒有,墨隱搖頭說一句「忘記了」,便扶欄走上樓,在廊中看到迎面走來的花隱,花隱叫他一聲「師父,」他便停了停步子,目光望向她頭上插著的碧簪,沉默了片刻,道:「回來了啊。」

  「嗯。」花隱點著頭,「師父你臉色不大好,是身體不舒服嗎?」

  他不答這話,只問,「你這簪子看得有些眼生,是剛買的?」

  花隱猶疑了一下,繼而再次點頭,「嗯,是啊,剛剛買的。」

  「不好。」墨隱淡淡說。

  花隱並未覺察出什麼,只抬手摸了摸那細簪,喃喃念道,「是麼?我覺得還不錯呢,以前總戴師父買給我的白素色簪子,這回換一換,也圖個新鮮吧。」

  墨隱心一緊,那道明媚的碧色讓他覺得極其刺眼。

  他再沒回話,逕自走回了房。

  自他歸來後花隱笑容漸少,夜裡起臥不安,門開門閉,上樓下樓,加之今日被他所撞見的一幕恰似恩愛成歡,打情罵俏的場景,這所有一切,連成一條細密的線,緊緊纏在他心裡。

  原來如此。

  他長袖一揮,將桌案上的筆墨紙硯通通拂倒落地,墨汁傾灑,濃重的墨香四溢,他的心卻依舊生疼不息,手握成拳,按倒在桌上重重一捶。

  「彭——」長桌碎裂,拳下見血。

  無憂子和蛇君一行人聞聲而來。

  敲門聲大起。

  「小墨,你在幹什麼?」

  「墨隱哥,剛才什麼聲音啊?你沒事吧?」

  「師父……」

  墨隱一聽這聲稱呼,眉間一冷,打斷她的聲音漠然答道:「沒事,只是不小心將硯台碰掉了而已。」

  「怎麼不開門?」門外的無憂子不依不饒地問著。

  墨隱無力地躺倒在床榻上,「我累了,想睡一會兒。」

  敲門聲終於平息了下去。

  他看著窗外的夕陽,面色漸漸平和,只是目色中露出了從來沒有過的哀傷。不過離開了短短數月,到底是哪裡出了錯呢?

  為什麼要騙他?

  她愛上了疏影嗎?

  還是……

  墨隱的目光移往自己腰間貼身帶著的酒葫蘆,他不願再想下去。

  也許是真的累了吧,他閉上了眼睛。

  一睡不起。

  鬼鈴兒將手腕上的鈴鐺搖了搖,兩隻小鈴鐺滾落到她的手心,依照無邪的指示,她在那兩枚鈴鐺上各自布下一道咒決,隨即吹口氣,它們便朝天空飛去,像是血珠一般。

  一襲黑袍在她身後顯形而出。

  鬼鈴兒聽到聲響即刻回身作拜:「魔尊。」

  無邪點點頭,因躲避神界的追查,他鮮少在人間露面,偶爾現身也是隱去自己的魔力,變作凡人的樣子,這次出來,他也只帶了織夢一名隨從。

  「消息已經傳達給疏影了吧。」

  織夢嘻嘻笑著,「魔尊放心吧,鬼姐姐做任務從未失敗過,太子府交給她,她三天就控制住了,這才聯絡到逃亡人間的妖族殘留;讓她去試探白夜,白夜就當真沒忍心下手殺她;還有啊,上一次去抓那隻小妖,都是一舉得成,嘻嘻。才不像那個疏影……做一次,敗一次。」

  「織夢,這次由你去配合疏影,一定要把墨隱身邊的雜草剷除乾淨。」無邪命道。

  「那鬼姐姐呢?」

  無邪看了看鬼鈴兒,「她還有其他事做。」

  「喔。」織夢點了點頭。

  鬼鈴兒在無邪面前從不多話,她和織夢雖然都深受無邪寵愛,可她知道,無邪心中始終有一個位置,是空著的,又或者說,早已經被填滿了。

  再也沒有誰能走進去,因為那裡,有一座墳。

  她不知那女子生的是什麼模樣,不知她從前是怎樣陪他在魔界渡過了這漫長的一朝一夕,也不知她的名字。

  只知道,她在五千年前就已經死了。

  是被神界的前任神尊——天孤,殺死的。

  無邪將她葬在心墳裡,不到至痛,絕不提及。

  鬼鈴兒得知此事,也是在他一次醉酒之後,其實說不上是醉吧,只是因為他從未這樣對下屬敞開心懷過,所以鬼鈴兒便覺得,那一次他也許是醉了。

  她問:「魔尊滅除神界七十二宮的時候,我們都還沒來到魔界,不知魔尊究竟為何偏偏要對付神界呢?」

  他只說了三個字:「為報仇。」

  於是她才明白,當無邪還不是魔尊的時候,那女子為助他登位而偷入天宮盜取昔年被天神封印的魔器,不慎被天孤神尊覺察,交由天帝處決,魂飛湮滅。

  所以他自那之後心中埋下仇恨,披荊斬棘登上了魔尊的寶座,所做的第一件驚天泣鬼之事,便是滅了神界的七十二宮宮主,並殺死了神尊至尊——天孤。

  可是天孤有一個非常出色的徒弟,他登位稱尊之後,一心要為師父報仇,受天帝之命,開始追討魔界。

  天孤的徒弟很是厲害,他計謀戰法與神力都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無邪中他之計慘敗而走,率領魔界從此隱秘不出。

  這一躲,就躲到了現在。

  子笛,便是天孤的這位愛徒。

  只要子笛不除,魔界便無法安生。

  墨隱就是子笛。

  九華山下一場交手,加之地府之內一場試探,無邪已經成竹於胸。

  欲除大樹,必要先除雜草。

  「誰?」無邪倏忽回身,揮掌朝身後一擊,魔流眨眼而出,掠過三五里長路,一聲爆破之後,方才止歇。

  織夢和鬼鈴兒急忙湊前問:「怎麼了?」

  無邪思量著,目光中有些許不確定,「方纔,我覺察到五里外有一股稀弱的氣息……是神。」

  一陣驚詫過後,鬼鈴兒遲疑道:「那麼遠,會不會只是路過的散仙遊仙?」

  「也許吧,那股氣息不大,應該是小路神仙,不過也可能是他故意隱去了自己的靈力。」說完看了看鬼鈴兒。

  鬼鈴兒一怔,隨即有些擔憂地轉頭望著身後的長路。

  「墨隱和祭雪都不可能來,白夜曾經答應過他那只狐仙妻子從此再也不殺狐狸,所以就算是白夜,你也無須懼怕,只管甩掉他就好。若是其它小路散仙應該難不倒你,今日就到此,我還有事要處理,你盡快解決掉他,然後依計劃行事。」無邪道出最後一句,消弭了身影。

  織夢向鬼鈴兒告別了之後,也隨之不見。

  鬼鈴兒卻愣在原地,喃喃念了一句:「他還有個妻子?是……狐仙麼?」

  ——白夜靜靜坐在五里之外的短亭裡,抿一口自己隨身帶著的陳酒,閉目細細聆聽著什麼,不待多久忽又睜開眼睛,輕拋靈綃化出了朝向自己襲來的強烈魔流,而後朝前方懶懶望了望,心不在焉地一笑,「好像被發現了啊。」

  收好酒,他起身負手走下亭,輕步踏碎了滿地的斜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