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槐花散·02

  墨隱自那日從街中回來之後,便沒再出過房門。

  三日兩夜過後,無憂子終於發覺出異樣,小墨如此不吃不喝不說話究竟是出了什麼事?擔憂之下便與小雲一併去敲他的房門。

  「墨隱哥!開門啊?」用力叩打門框,小雲焦急地喊著。

  許久過後,房內都無人回應。

  無憂子搖搖頭,拍拍小雲的肩膀,道一句「別叫了」,然後對門內說:「小墨,你若再不開門,老道我就要自己開了。」

  依舊安靜如斯。

  無憂子無奈,只得揚起拂塵化出仙法,屋門吱扭一聲開了,兩人瞬間被房內的景象嚇了一大跳。

  素來一塵不染的房間,此刻竟變得驚人的雜亂無章,木桌殘破,宣紙,字畫,還有墨水,硯台全都翻倒在地,像是經歷過一番打鬥一樣,書卷都被歪七扭八扔著,入眼處儘是狼藉。

  唯一一件不知是僥倖還是刻意沒有被波及的物品,便是牆壁上高高懸掛著的那幅花隱的畫像。

  墨隱面色煞白地倒在床榻上動也不動,手背上滲著點點血跡,不知是擊打桌案還是擊打牆壁而破開的傷口。

  無憂子緊忙上前搖動他的身子,「小墨?小墨!」

  他眉心蹙了蹙,卻沒醒來。

  不對,無憂子心中暗自一急,伸手去探知他的靈脈,隨後面色凝重地起身踱步。

  小雲一看無憂子如此,更是心憂不堪,「老道,你別來回亂轉了,墨隱哥到底怎麼了,你倒是說句話啊?」

  這時花隱也過來了,看到狼狽不堪的房間和床榻上昏睡不醒的墨隱不由一愣,心情說不準是慶幸、還是高興、又或者是難過,頃刻間變得極其複雜。

  卻聽無憂子正說:「去年,白夜請小墨和祭雪神君到九華山,小墨在九華山下遭遇無邪的攔截身負重傷,一直是靠著白夜的神血為他淨化體內的魔氣,如今白夜神君離開許久仍舊未歸,他無神血可食,魔氣深入肺腑臟穴,舊傷自然就復發了。」

  「啊?」小雲從不曾聽墨隱提起過此事,「那怎麼辦,要趕快去找白夜大神才成啊。」

  花隱不由得就想起,那日無邪朔風般猛烈的一擊向自己襲來,正是師父挺身如石雕般傲然立在她身前,方使她保住了一條命。

  想到此,幾許憂慮浮上心頭。

  可當她抬眼瞥到他熟悉的面容,又轉念憶起當初九華山二百年來的欺騙,還有雲靈山上他毫不留情的刺骨一劍,那抹憂慮即刻散去,換成了銘心之恨。

  「花隱!」小雲扭頭看到了站在門前的花隱,便開口喚她,「蛇君呢,讓他快去將白夜大神找來!」

  「……哦。」花隱點點頭,走開了。

  「花隱,神尊怎麼樣了?」蛇君迎面走來,他還是習慣叫墨隱為神尊,覺得以自己的身份若像祭雪和白夜老道他們一樣直呼墨隱的名字太過不敬,即便他現在不是神尊,也改不過口。

  「師父不好了,老道讓你去趕快去找白夜哥哥!」

  蛇君猶豫地瞧著她,「可我不知道主人現在在哪兒啊。」

  花隱眼睛一眨,道:「管不了那麼多了,只要是你能想到的地方就快去找吧!」

  蛇君一臉苦惱,「唔,好好,我這就去找。」

  花隱一個勁兒地點頭催促著,「快去啊!」

  就這樣送走了蛇君,她內心仍有不安,回到墨隱的房中,看到無憂子正劃破自己的血脈,將血滴到墨隱的口中,不由皺眉問道,「老道,你這樣做管用嗎?」

  「我的血自然比不上夜神,但至少也算是仙血,可以先讓小墨恢復神智,撐上個三五日,也好等到夜神來救他之刻。」頓了頓扭頭問花隱,「蛇君去找夜神了麼?」

  花隱微微頷首,「嗯,去了。」

  食用過無憂子的血後,墨隱眼睫微動,雖不明顯卻也似有些好轉,無憂子搖搖頭,道:「小雲,你去買些清熱的藥材來,先給他退了燒再說,這兒交給我和花隱吧。」

  小雲應一聲,趕緊揣上銀子出了門。

  整間墨雲閣就剩下了花隱、無憂子老道、和躺在床上昏睡的墨隱,花隱這時才開始有些矛盾起來——明明是盼著他早些死的,為何一到關鍵時刻卻又不忍心了?

  花隱未及多想,便見窗邊出現了一道紫色的光影,妖劍一晃直直射向了守在床邊為墨隱療傷的無憂子,她驚詫之間似將前仇舊恨全然忘記了,只下意識地喊了句:「老道小心!」

  無憂子聞聲側身一閃,險險避過了疏影的劍鋒,疏影以不可置信的眼神望了望花隱,卻也不及多說,無憂子的拂塵已經反守為攻,仙力浮動直直追隨他掠出了窗外。

  糟了,疏影怎麼會來?看樣子又只引不攻,小雲和蛇君也剛剛出門,難道……她慌忙趴到窗台朝外望去,眸中泛出一點血紅,透過層層疊疊的磚瓦石牆,遙遙望到了南石巷口。

  心思一動。

  南石巷口,梅小小帶領著妖族的幾位心腹,已將外出的蛇君和小雲重重圍困了起來,而就在梅小小的旁邊,正站著一個週身純白的邪異小女孩,正是無邪的第二寵侍——織夢。

  花隱忐忑地坐下來,垂下目光看到墨隱緊閉著的雙眼,不覺有了些進退兩難的心情。

  墨隱睡得並不安穩,似是連夢中都在承受著莫大的痛楚,眉頭微蹙,雙唇緊閉,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蒼白的面容沒有一絲血色,可即便如此,他的臉仍是如畫一般的俊美。

  就是這張臉,讓她迷戀了這麼多年。

  就是這張臉,讓她癡恨了這麼多年。

  她該拿他如何是好?

  放下他不管麼?還是放下外面的老道他們不管?

  正是思索之間,花隱察覺到南石巷口的交擊已經逐漸激烈起來,再次不安地起身去望——織夢已經開始行動了,那一道道的蛛絲正向與疏影幾人交手的無憂子蔓延而去!

  她躊躇了一番,終於拎起了朱鳳劍。

  白色的蛛絲像是漫天飛雪,織夢咯咯地獰笑著,天真的面容下襯著一雙邪異無比的眼睛,花隱於半空之中將朱鳳劍狠狠一揮,一道紫氣閃過,暫時阻住了織夢即將封死的蛛網,織夢瞪大眼睛憤怒地看著她,「小妖姐姐,我看在疏影哥哥的面子上,不跟你計較,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花隱攔在她和疏影面前,劍光流溢著濃烈的冷意,「殺墨隱可以,但不許動他們。」

  織夢像是聽笑話一樣忍不住噗嗤一聲笑道:「那不成,無邪大人下達的命令是『解決墨隱身邊的雜草』,他們這些人啊仙啊蛇的,就是那些雜草,實在是太礙事了。」

  花隱將朱鳳劍又逼近了幾分,「你敢動他們,我現在就殺了你,我已服下妖魂丹,恢復神魔合體之力,封印隨時都可破解,你若不怕,盡可來試。」

  織夢跟隨在無邪身邊,又與妖族有著密切的聯繫,她自然知道花隱已經恢復了神魔之力,聽她如此威脅,便不由往後退卻了幾步,「好嘛,先不殺他們,讓他們睡一會兒總可以吧。」

  花隱這才收回了劍。

  隨即蛛網散去,無憂子和蛇君都已經躺在地面睡著了,只有小雲還有一絲清醒,只不過也已經全身乏力一頭倒地不起,他的目光一轉,模模糊糊地看到了花隱,啟口吃力地說出幾個字:「花隱、快跑……」

  花隱的心猛然震動。

  「你就不用擔心了,花隱早就是我們的人啦。」織夢極其不屑地哼笑一聲,用戲謔的語氣給小雲解釋著,隨後別過臉看向花隱,「你拿的就是傳說中的神界雙劍之一,朱鳳?」

  花隱並不搭理她。

  織夢臉色冷了冷,繼而又堆起了笑容,「大家現在一條船,應該和睦相處才對,小妖姐姐能否把劍拿給我看看,也好讓我這小蜘蛛開開眼界不是麼?」

  花隱依舊不說話,只隨手一揚,將朱鳳劍扔到了她懷裡。

  織夢拔出劍來細細地看著,臉上越發驚奇,「果真是神界第一劍,想不到他竟真能把這劍給你,這等仙界玄鐵真是稀奇罕見……」忽然,她白色的眸光驟然一凜,幻出蛛絲持劍以不及錯目之速,向身前暈迷的三人重重一揮。

  妖力大作,花隱猛衝向前急欲阻止,卻已來不及。

  織夢眨著眼睛繼續咯咯地笑了起來:「姐姐,我執行無邪大人的命令,從來都不允許不會失敗,所以只能對不起你咯。」

  三道血光噴濺而出!

  「不要啊——」花隱含著淚光大叫一聲,飛身奪過朱鳳劍,一掌將織夢打倒在地,撲過去喊:「小雲!老道!蛇君……」

  蛛網散去。

  蛇君氣盡身亡,變回了倒在血泊裡的小綠蛇。

  小雲,早已化成了一汪水墨。

  身體的劇痛使得無憂子在臨死前撐著已近衰竭的靈力,最後一次睜開了眼睛。

  「老道,你怎麼樣老道?」花隱催動神魔之力想為他療傷,可織夢那雷電般的一擊卻是直中要害,花隱死死噙著眼淚為他輸入靈力,也只能讓他多痛苦一段時間而已。

  「好了,別忙了,你這小妖……我老道早、早就讓小墨殺了你,可他就是不聽,我也想過不如幫他除去你這小禍害好了,卻也一直沒忍心下手……」無憂子虛弱歎口氣,竟又笑了,滄桑的面容透出一股平和的慈祥,「到頭來,我還是栽在了你這小丫頭手裡。」

  「老道,你撐住啊,求求你千萬不要死,我真的不是有意害你的!」

  「你還叫我老道,都這個時候了,你這丫頭,就、就不能……叫我一聲爺爺麼?」

  花隱埋下臉,聲音嗚咽地喚道:「無憂子爺爺……」

  他沒能再答應,臉上帶著溫暖的笑,慢慢閉上了眼睛。

  花隱苦苦撐著的淚水終於掉落下來,昔日種種聲音迴盪在耳邊,為他們敲起了悠長的喪鐘。

  「——什麼老道!你這小丫頭怎麼一點禮貌都沒有,老朽跟你算起來那可是爺爺輩了,再如何你都該叫我一聲爺爺才對。」

  「什麼爺爺啊!師父還沒收我做徒弟的時候曾經讓我喊他哥哥,這樣說來我和師父也算是一個輩分了,方才聽師父喚你老道,我自然也要喚你老道才對。」

  「——天剛破曉,我就被你這死丫頭抓著來做燒雞,我怎麼這麼苦命啊?」

  「小雲哥你做的燒雞最好吃了!」

  「那我天天給你做。」

  「——哼,我乃堂堂九天之上的堂堂白夜神君的座下堂堂靈獸之一的堂堂小綠蛇是也!」

  「你這條臭蛇,不在九華山好好地做你的靈獸,跑來我家幹什麼?還有啊,你吃了我的肉,你卑鄙無恥下流!」

  「本蛇君只是吃了你的肉,又沒吃你豆腐,有什麼無恥不無恥的?再說,我可是來保護你的。」

  我可是來保護你的。

  我們都是來保護你的。

  被結界封住的南石巷口偶爾行人路過,他們是凡人,穿不破幻化的結界,看不到殘忍的血影,聽不見死者的呢喃。

  笑意闌珊,孩童肆意,和樂融融之下,無人得知,有一隻被人厭棄的小妖,正寂寥地站在血泊中,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