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了許久,無人作聲。
織夢撣撣手,抹去嘴角的血跡,方才花隱的那一掌確實不容小覷,她不能再待下去,以免生出意外,想到此,悄無聲息地收回蛛絲,便要退去。
冷不防花隱忽然飛劍回身,劍鋒直衝織夢,織夢正心驚瞠目之際,卻見疏影上前出劍與朱鳳劍生生一擊,攔道:「花隱,不可以!」
「我要殺了她。」花隱眼中閃爍著瑩光,重新將朱鳳劍收於手中,一步一步向織夢逼近。
織夢匆匆放出蛛網,欲困住花隱。
「花隱,他們死於朱鳳劍,無憂子是逍遙山的仙道,蛇君是白夜手下的神獸,神界一定會追查,這件事已經與你脫不了干係,事到如今你只能繼續與魔界合作,若在此時殺了織夢,無邪是不會放過你的,到時你兩面受敵,誰還能保你?」
花隱腳步一頓。
原來,已經無路可走了。
她緩慢地收回劍,回頭望了望身後的血腥,狠狠咬住唇,走到織夢身前,恨恨道:「我絕不會放過你。」
「呀,我好怕。」織夢嘴上如此說著,卻帶著十足的蔑笑,「不過我希望你明白,跟我作對就是跟魔尊大人作對,反正我魔界兵將比比皆是,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也不少。」說完笑嘻嘻地朝花隱揮揮手,化光而去。
花隱僵僵地握住劍柄,一字也說不出。
這時梅小小上前,向疏影作禮問道:「少爺,我們也回去吧。」
疏影華麗的錦袍在腥風中微微擺動,他沒理會梅小小,只伸手攬過花隱的肩膀,安慰道,「不是你的錯,就算你能阻止織夢,也無法阻止無邪。」
花隱看著腳下回去的路,一條曲巷蜿蜒百轉,盡頭是被層層障礙磚牆所阻擋住的墨雲閣,而她,早已經回不去了。
她冷冷打下疏影放在自己肩上的手掌,「我替你拿回妖骨,你將命魂還給我,也算是一命換一命。」
毫無商量的語氣,不是問句,而是平述。
疏影未道可否,此時天邊的日頭已經漸漸西斜,他輕輕歎息一聲,收回妖劍,向身邊的梅小小點點頭,「小小,我們走吧。」
眾人紛紛散去,再也沒人理會她。
花隱獨自一人,站在血腥的風中,默默佇立了良久,良久。
入夜。
墨隱還未醒來。
花隱拿出昔日疏影給她的毒藥,她雖早早地接受了,可面對墨隱之時卻始終無法狠心下手。
無邪並沒有下達殺墨隱的命令,只是派織夢來除掉他身邊的人,這一次真正想殺墨隱的,是疏影。
花隱料得沒錯,疏影果真派了另一路妖兵想偷襲墨雲閣,只不過她臨走前在這裡布下了十足強勁的結界,才使得他計劃破滅。
她這樣做,算不算是……救了他一命呢?
既要救他,那這毒藥還留之何用?
花隱想了想,順手將那毒藥扔出了窗外。
——她恨他當年的絕情,卻終究無法做到和他一樣的絕情。
所以,只能遠遠地離開他。
花隱已經找到了墨隱房內的機關,就在當日他為自己畫的那幅畫像後,有一處極其隱秘的藏字咒。
最後拿到妖骨,她就要離開這裡,再也不回來了。
她可以肯定,妖骨一定就被封在這藏字咒之後的牆壁中,只是藏字咒需要破解,破解的辦法看似簡單,實則卻有如大海撈針一般困難。
首先,此咒的關鍵是藏字,想要破咒,必須要先知道當初施咒者所設的,究竟是什麼字。
得知能夠破開的字咒之後,只需將那字寫到紙上,於咒前念一遍,而後焚燒,這藏字咒就算被破解了。
只不過,那些字可能是一句詩,可能是一個詞,甚至有可能是隨手寫下去的一個筆畫而已。
極其難猜。
趁著墨隱昏迷不醒的間歇,花隱已經試過了很多字,將他平時愛讀的詩詞、成語、甚至口頭語都一句一句地寫上去燒盡,結果皆沒能破開。
花隱原本只開了一扇窗散煙,待到午夜,墨隱翻了個身,似要醒來,此時一陣驚慌,連忙把屋子裡的窗子全部打開了,欲將房內的煙塵盡快散出去。
墨隱睜開眼睛,看到花隱正忙著關窗,他聞到細微的燒煙味,也未多問,只不動聲色地看著花隱。
花隱似是覺察到了他的目光,緩緩扭過頭來,與他溫柔的眼神相視,倏忽一駐。
傷後略顯虛弱的臉色,細長的眉眼微微挑著,雙唇向上輕輕翹起,偏過頭來,他向她淡淡一笑。
那樣熟悉的笑容,映在闌珊的燈火下,像只躺在陽光下慵懶的小貓,週身瀰漫著暖洋洋的味道。
「師父,你醒了啊。」她走過去,坐到他床邊。
墨隱撐起身子,花隱忙上去扶他,讓他靠著枕頭坐下,他定定看了她良久,伸出手來,摸向她流瀉的青絲,最後停在了她髮上的碧簪上。
兩指一捏,輕輕把那簪子拔下來,扔到了地上——「啪」一聲,碧簪碎成兩半。
她滿頭青絲全全披散下來,花隱心中一動,忙問:「師父,你幹什麼呀?」
墨隱仍舊不發話,只從自己的枕下摸出一支上好的白玉簪,又抬袖一揮,掀起一陣暖風,不知從什麼地方變出了一把梳子,他手執木梳,一縷一縷地為她梳髮,最後將那白玉簪輕插在她的髮間,「為師不喜歡你戴那碧色的簪子,這是為師早就為你買好的白玉簪,此後你就戴著它吧,我覺得很好看。」
花隱抬手摸了摸,「嗯,謝師父。」
「你是從何時起,與我說話變得這般客氣了?」墨隱目光一暗,「我聽著很不舒服,從前那個喜歡和我吵架賭氣的小花隱去哪了?」
她已經死了。
花隱心中默默地說。
「師父。」花隱喚了他一聲,思量一番之後終於決定將一切告知於他,「你昏迷之時,發生了一件慘事。」
墨隱眉頭蹙起,「何事?」
「老道、蛇君、還有小雲哥哥,他們都被魔界的人殺死了。」
墨隱呼吸一窒,身子一鬆就朝後倒去,倚在靠枕上定定沉默了半晌,強強壓下心中乍襲的苦痛,最後出口竟是平淡如水的問句:「屍首在何處?是誰出手的?」
花隱抿了抿唇角,「是……是一個很奇怪的小女孩,聽說名字叫織夢,我趕過去想阻止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對不起……」說著眼圈一紅,忍下哽咽,又繼續道,「小雲哥哥化成了墨,已經回不來了,我只將蛇君和老道帶了回來,將他們葬在了後院的槐花樹下。」
墨隱閉眼定默許久,繼而起身披衣欲下榻。
「師父,你舊傷在身……」
不待花隱說完,墨隱早已自顧自地邁出了門。
待他的背影拐入迴廊不見,花隱沉下心來略一思量,偷偷地將方纔燒字所用的火盆移走,藏進了自己屋中,才隨在墨隱身後下樓去了後院。
正值初夏,月色清清如許。
墨隱看著樹下那兩方墓牌,踏著滿地的槐花走過去,夜色下,他的身影竟顯得那樣單薄,花隱跟在他身後,怨恨驟然退去,竟看得心中為他生生一疼。
「師父……」她上前一步。
墨隱揚起手,示意她不必再說下去,只兀自在石凳上坐下來,道:「花隱,你先去睡吧,我想一人在這裡待會兒。」
「我陪著你吧。」聲音輕輕的,生怕驚擾了他。
他歪過頭,迷濛的月色下看不清他的眼睛,花隱只覺得他似是在對自己微笑,「不必了,你去吧。」
花隱又倔強地站在那裡陪了他一會兒,見他一眼都不再看自己,終於歎口氣,背過身去。
走到一半,停下步子,悄悄掩身在一旁,靜靜看著遠處的他。
月光下,墨隱的身體順著古槐一點一點滑下去,從他深深垂下的臉,肩膀的劇烈抽動,花隱知道,他在哭。
他死死咬著自己的手背,不肯發出一丁點哽咽的聲音。
花隱藏身在後,一切盡收眼底。
她掩袖而泣,不忍再看下去,匆匆跑回了房間。
院中寂靜無聲,只有夜風吹過,拂來陣陣槐花香。
也不知過了多久,墨隱終於自槐樹下慢慢站起身,走到那墓牌前,用指尖輕撫上面的姓名,一筆一劃地摸下來,又一筆一劃地順回去,最後靠在墓前坐下來。
「老道好友,你說你一個小散仙,不好好地去遊山玩水修仙參道,一直跟在我身邊做什麼呢,吃的喝的你都蹭夠了,還不肯走,如今又把命交給我……算是還錢麼?可你知道,本公子一向只收銀子不收命的……」
「小蛇,你如此一去,讓我如何向白夜交待?」
「還有小雲,你本該過與世無爭的平凡生活,我卻生生將你捲了進來……」
說罷,他飛袖一揚,一道白光閃過,墳墓剎那被掘開。
「我墨隱即便傾盡一切,也要為你們報仇。」
墨隱將無憂子和蛇君的屍體抱出來,細細檢查,想查出一絲蛛絲馬跡,可是當他看到他們身上那道致命的傷口時,不由愣住,腦中霎時變得一片空白。
能殺出這種傷口的利器,他熟悉極了。
——朱鳳劍。
根本不是魔界的什麼邪術,也不是疏影的妖器。
而是他送給花隱的朱鳳劍。
昔日無憂子的話又重回耳邊,「留下這隻小妖終究是個禍害,你此刻不忍下殺手,待以後她若真做了孽,你再想彌補就晚了。」
當時他很不在意,只將這話當作耳邊風,左耳進,右耳出,轉而笑瞇瞇地招手將花隱叫過來作畫背詩。
一語成讖。
再想彌補,已經晚了。
晚了。
她不再喜歡對自己笑,她行動怪異時常外出,她和疏影在街邊卿卿我我,她在自己昏睡醒來的時候匆匆忙忙關窗,她站在放置妖骨的藏字咒前神色緊張,她不等自己醒來就簡簡單單將老道幾人的屍體埋葬了,她的朱鳳劍在他們的屍體上留下了致命的傷口。
原來,夏夜的風也如此冰涼徹骨。
墨隱無聲地將他們重新掩埋。
塵土蓋住了飄落在他們身上的槐花,香氣消散。
花隱,你已不再是我的花隱了,對吧。
我還在為你守著那葫酒,寧死不飲。可你已經都記起來了,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