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陵四十六年。
古陽城,南石巷。
這條冷清的小巷平時鮮有人來,今日卻有一位身著白袍,手執折扇的俊美少年拐進了這條幽深的巷子。
已經過了三十年了啊。
如夢似幻,恍如隔世。
不知那間畫坊還在不在。
少年緩慢地踱著步子,目光留戀地望著整條巷中的各處景物,爬上牆頭的籐蔓,牆角陰濕的青苔,陽光溫柔地投射下來,映出了陰涼的長影。
熟悉且陌生。
腳步最終停在一方掛有「墨雲閣」牌匾的畫坊前,少年昂頭看著那面不落灰塵的匾額,目光不禁微微發怔,而後鬼使神差地便推門走了進去。
坊中畫台擺設依舊,有幾個女子正忙裡忙外地清掃著,聽見「吱扭」開門聲,她們紛紛朝門邊望去,目光異常奇怪,像是十分意外會有人來到此處。
「公子有何事?」領頭的姑娘率先問了一聲,細細打量推門而入的這位少年,他的樣貌竟是難以形容的俊美,猶如下凡仙人一般,有著濃墨般漆黑的長髮,眼眸如星辰般深邃,一身寬大的素袍,手中拎著一柄再普通不過的折扇,眼神溫和而又淡漠,他隨意瞥過來一眼,便惹得人一陣心跳。
只不過,少年的臉色白皙之極,根本不似常人,倒像是生在大病中一樣,毫無血色。
「呃……」他猶豫著開口問道,「你們是?」
「我們是蘇府的人,我是蘇天師的弟子,她們是師父派來負責打理這間墨雲閣的丫頭們。」那姑娘上前一步,「公子又是何人呢?」
少年沒答此問,目光在畫坊廳中上下游離。想當初,他離開此地,那個天師曾對他說過,要等他回來。
這裡的擺設一如三十年前,絲毫未有變動。
如今,他終於回來了。
「她怎麼樣了呢?」
姑娘一愣,「誰?」
「……你師父,她怎麼樣了呢?嫁了什麼人?膝下可有孫兒?這三十年來,她過得還好吧。」
三十年?
那姑娘聽到了這個字眼,終於覺出了些什麼,不由再次將眼前這少年打量了一番,而後一臉苦澀地笑道:「公子想錯了,師父守著這間墨雲閣,守了三十年,等了三十年,終生未嫁,何來孫兒?這墨雲閣本都是她親自打理的,只因如今她年華已去,纏綿病榻,才不得不將我們派了過來。」
少年的心生生一痛,「她病得很重麼?」
「大夫來瞧,說已經熬不過兩日了。」她回著他的話,語氣哽咽了起來,「她是在撐著最後一口氣,想等到那個人吧——我們都不知師父在等誰,公子你無端闖進這墨雲閣定是與師父有所淵源,你可知道師父在等誰?能不能幫我找到他,也好讓師父走得安心?」
他垂下眼去,沉默了半晌又抬起來,歎道:「……她是在等這墨雲閣的老闆。」
「那這畫坊的老闆在何處?」
少年言辭一頓,表情有些猶豫,最終卻還是緩緩吐字應道:「我就是這畫坊的老闆。」
一聲罷,廳中眾人都愣住了。
入夜之後。
蘇府。
門簾被輕輕地掀開,淡淡的墨香飄進了床邊。
蘇吟風睜開眼睛,翻轉過身子,已經略有花白的頭髮鋪在枕上,她枯瘦的手中緊緊握著一枚金色面具,循著那絲熟悉的墨香朝房門邊望去。
當那個經年未變的白衣少年走近她床邊時,她深陷的眼眶驀然就濕了。
她已經變老,容顏不再,而他卻還是那樣年輕。
她用嘶啞而老態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喚著那個名字:
「墨隱,墨隱……墨隱……」
爬滿褶皺的手鬆開了面具,轉而向他無力伸開。
少年輕輕握住那雙手,挨在她床邊坐了下來,「你不是說要找個比我好一千倍的男人麼,為什麼要這樣傻?」
「你這個黑心鬼,到我臨死前才來看我……」
他輕聲一歎。
蘇吟風撐著病體強行起身,扯動乾裂的嘴唇對他笑了一笑,「我已走不動了,你可否將我背至院下,我們就這樣,坐在一起聊一聊,一起等天亮,可好?」
他點點頭,抱起她的身軀,她很輕,只不過他的力量卻好似瞬間流失了一般,短短幾步路程,竟顯得吃力得很,將她放在院下的躺椅上之後,他開始重重地喘息。
蘇吟風自是意識到了什麼,看著他月下慘白的臉色,聲音虛弱地問:「你……怎麼了?」
少年微微一笑,搖搖頭。
眨眼之間三十年,一切都變了。
他淪落到一絲神力都沒有,連抱一抱她都會感到陣陣頭暈目眩,而她也變了樣貌,眼前蒼老的面容讓他幾乎不敢回想記憶中,那個揮舞著桃木劍,信誓旦旦罵他是黑心老闆的少女。
物是人非。
「墨隱?」
「嗯。」
「黑心鬼?」
「嗯。」
「你這個妖孽。」
「……什麼?」
「偷人心的妖孽。」
「嗯。」
「我恨你,恨你恨你……」
「嗯。」
她無力靠倒在他的肩膀上。
「我等你好久,等到頭髮都白了。」
「我這不是來了麼。」
「——可你還是不愛我。」
「……」
北陵四十六年六月,一個無風的夜裡,名聲響徹一時的蘇吟風女天師,久病不愈,翕然長逝,終年五十一歲。
她一生未嫁。
只為等一個人,三十年如一日。
最後,那人來了,陪她看了最後一眼初升的朝陽。
終年道盡桃花事,天上人間兩難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