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陽城中還有一個大戶。
花敬之是北陵國有名的學者,生於書香門第,娶有尉氏一妻,膝下有一女,名曰「花隱」。
話說這花隱自娘胎生出之時手腕上便配有一個精美別緻的玉鐲,因那玉鐲取之不下,又美得不似人間之物,故而城中之人皆傳聞,花敬之的這位小女兒是仙子轉世,為此,花敬之對她一直疼愛有加。
玉鐲的內壁,刻有一字:笛。
還有五日,便是花隱出嫁的大好日子。
依照習俗,男女雙方在嫁娶之前不該見面,以免沖了忌諱,但可歎,這花隱本性調皮,又與定親的男子自小相識,忍了幾日,兩人終於相約還是要偷偷見面去街中玩鬧一番才成。
她扮成男裝,拉著與她一併換裝出行的小丫頭來到市井之中。
「小姐……不不,是公子,」小丫頭小聲哀求著,「小的求求你了,咱們還是早些回去吧,若被老爺發現,小的又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哎呀,」花隱揮著男子所用的折扇,毫不在意笑道:「出都出來了,怎麼能這麼快就回去,再說,陵哥哥還沒來,我們說好要一起去找先生算命的。」說著忽然朝遠處招了招手,「陵哥哥,這裡這裡!」
那被她喚作「陵哥哥」的公子便快步上前走到了花隱身邊。
「去哪去算命比較好呢,聽說很多年以前咱們城中有一個名叫胡半仙的神算先生,算的可准了,只不過他也是名揚一時,後來就無故失蹤了……要是能找他算就好了。」花隱有些苦惱。
「其實算不算又如何呢,你嫁給我,自會幸福一生。」陵公子笑著湊到她耳邊輕說。
花隱的臉上泛出幾許紅暈,「討厭了你。」
對話之間,一個身著紫袍的男子走到了她身前。
「花隱……」
花隱和陵公子皆抬起眼奇怪地去看。
「你是誰呀?」她驚異地問道,「誒,你怎麼知道我名字的?」
「我是疏影。」他苦笑。
陵公子察覺到疏影看向花隱時不一般的目光,便挺身站到了她身前,冷冷說:「這位公子,花隱是在下的未婚妻子,不知你尋她何事呢?」
疏影抿了抿嘴唇,艱難地開口問道:「你們要成親了?」
兩人同時點頭。
「我在找一個小玩意兒,其實也沒什麼,但那是我朋友曾送給我的禮物,應該是在花隱姑娘身上的……胖胖的,笑著的,很可愛的一個麵娃娃。」
花隱聽罷便開始努力地回想,半晌過後,終於恍悟一般,長長地「喔——」了一聲,繼而一臉歉意道:「似乎是見過一個麵人娃娃,我也不知它怎麼會在我身上,當時我看它已經舊了,便讓下人拿去丟掉了……那是你的麼?為何會在我身上?奇怪了……」
疏影怔住,手指緊握。
已經……丟掉了麼。
也好。
她已經忘了啊。
「方纔聽你們對話,似乎是在找算命先生?」疏影開口問。
「是啊。」
「我知道一個人,他住在百里外的雲靈山中,乃是隱居於世的神算,你們若有誠心,可以前往那裡求他一算。」
「真的嗎?」花隱和陵公子皆驚喜地問道。
疏影點了點頭,轉身離開了。
如果我也可以丟掉你,如果我也可以失憶你。
花隱。
花隱打發身邊的小丫頭回了府,自己與陵公子一併上了馬車,前往百里之外的雲靈山,一日之後方才到達。
沿著蜿蜒的山路向上爬,花隱不知為何,總覺得這山中的景致似曾相識,可又想想,也罷,哪座山上不是花花草草天青水碧的?
正午時分終於到達了半山腰,山腰中橫著一條清澈的小河,小河不遠處搭著簡單的茅屋,遠遠地可以望見河邊有一抹白色的背影,是名少年,正懶懶地倚在樹下打著盹兒。
慢慢走近。
少年似乎睡著了,俊美悠然的面容,一身的素錦白袍鋪散在絨絨的草葉上,他聽到腳步聲,翻個身,不大精神地睜開了眼睛。
「誒?」陵公子率先吃驚起來,「你不是上次在墨雲閣中,為花隱畫像的那個畫師麼?」
少年撐起身子,抬臉瞧瞧站在身前的這一男一女,目光有一時的失神哀傷,而後卻又佯裝恍然大悟一般,淺淺笑道:「唔,是你們……你們成親了沒?」
花隱拉著陵公子一併在少年身邊坐下來,「沒呢,還有幾日,我們又是偷偷跑出來的,聽聞這山中住著一個算命先生,所以特來求算一命,誒?」說著語調微微一轉,「你是墨雲閣的畫師,又為什麼會在這兒?」
少年看著她熟悉的面容,聽著她熟悉的聲音,想祝福地笑一笑,卻怎麼也笑不出,最終作罷,只淡淡道,「這裡啊,這裡是我家啊,我就住在這兒呢。」
花隱與陵公子面面相覷,「難道你就是那人口中所說的神算?」
「是誰告訴你們來這裡算命的?」他問。
陵公子想了想說,「一個很奇怪的陌生人,他說他叫疏影。」
「唔……這樣啊。」
頃刻間瞭然。
「我確是可以算命,姑娘,將手紋給我看一看吧。」
花隱聽罷,乖乖地將手伸給了他。
他輕托住她的手心,熟悉的悸動,熟悉的溫暖,熟悉的紋絡,目光定在那細密的曲折上,看了好半晌,眼睛連眨都捨不得眨。
他曾握著這隻手,揮筆作畫,告訴她,墨要略濃一點,隨心而去,畫出來的事物方才靈動。
他曾握住這隻手,告訴她,從現在起,你乖乖站在我身後就好。
如此深切地懷念起來。
「怎麼?」見他許久不發話,花隱終於忍不住喚了一聲。
「唔,」他放下她的手,輕輕一笑,轉目對陵公子道,「看樣子,這位姑娘是福貴之相,將來嫁給公子,定能助公子一路仕途高昇,所謂花隱美眷,似水流年,姑娘也定會終生喜樂無憂,此乃上上之命。」
「真的嗎?」花隱與陵公子不由開心地笑問。
少年點點頭,「嗯,真的。」說完站起身來,卻不料週身無力,身體又軟軟地傾倒了下來。
陵公子嚇一跳,匆忙上前扶穩了他,手觸到他的心口處,幾乎連心跳都摸不出來,陵公子不由擔憂問道,「……你沒事吧?」
少年只是搖頭,白皙的臉色猶如宣紙。
聊談之間,日頭漸漸西斜。
「不早了,兩位早些下山吧,免得等到天黑山路不好走。」少年語氣溫和地提醒道。
花隱與陵公子聞聲站起身來,「多謝招待,後會有期。」
說罷便欲離山。
「等等。」少年忽然叫住了兩人。
兩人不解地回頭,卻見那少年已經走進了茅屋之中,再出來時,手中多了一把油紙傘,他將傘遞到花隱的手上,目光中露出了幾許別樣的溫柔:「天要下雨了,記得撐傘。」
會下雨麼?
花隱和陵公子皆不太相信地抬頭望了望漫天火紅的夕陽,對他的話抱有很大的懷疑。
少年見狀,又將傘往她手中推近了一些,「帶上吧,一會兒會下雨的,別忘了,我可是神算呢。」他笑了笑,風輕雲淡。
花隱接了過來,「謝謝,改日我會送還的。」
少年只是默默地勾了勾唇角。
「敢問,神算先生是……」
「我叫墨隱,筆墨的墨,隱世的隱。」
「墨隱公子再會。」
花隱與陵公子一併踏上了離山之路。
那名叫「墨隱」的少年就一直守在茅屋前,定定看著她漸漸遠去的背影,目光動也不動。
半個時辰之後,忽然下起雨來。
一滴一滴的紅色雨珠,鋪天蓋地落下來,打濕了花隱的臉,陵公子為她撐起傘,在紅色的雨幕中繼續前行。
「這雨水……怎麼會是紅色的?」
花隱看著眼前如夢似幻的一幕,心頭毫無原因就是生生一疼。
好像有什麼摯愛的人,忽然就不見了,可她記不起來。
她停下腳步,回望走來的山路。
「好美啊。」
「是啊,真美。」
恍恍惚惚中,似是丟掉了什麼,那些溫暖而美好的事,伴隨漫天的紅雨,落下來,看不見。
不記得。
不記得,誰說過要在一起。
其實也有比這場紅雨更美的。
更美的是千草坡中那人絕世的睡顏,還有被吵醒之後,笑瞇瞇地看著她,叫她一聲小色女。
更美的是每日早起背誦永遠也背不完的《千咒經》,站在木樁上揮劍,看著朝陽一點一點升起來,練功的時候不小心從半空墜落,那人在千鈞一髮之刻飛身溫柔地擁她入懷。
更美的是堆得胖胖的大肚子雪人,還有那人湊在自己耳邊輕輕呵出的熱氣,手指在眼前一比,雪花就為她跳起舞來。
更美的是那人拿過自己手中微微皺了的葉子,毫不顧忌的放到唇邊,吹出悠然的曲調。
更美的是那人對自己說:「我說的在一起是指……你可以毫無顧忌地和我一起上天入地,同進同出,朝訪天涯,夜臨滄海,和我一起度過一段很漫長的歲月,不止是一百年,也不止是一千年,而是直到我死去,直到你能看見紅雨的那一天,你懂嗎?」
她懂的。
只是她不記得。
那些記憶,被封存在某個不知名的角落裡,永遠也拾不起來。
紅雨之中,彷彿又聽到了誰寂寞的聲音。
一羨蜉蝣,朝生暮死。
二羨凡侶,攜手白頭。
三羨草木,無心無苦。
四羨飛鳥,歸去自如。
——有一個神仙,終生都在追逐這四個再簡單不過的願望,卻終究一個都沒能實現。
雲靈山的茅屋前,那少年已經不見。
只留下一襲染盡了紅塵的仙衣。
其實在這之前,他與她是見過一面的。
那是在蘇吟風辭世之後,他回到墨雲閣,摘下了那面牌匾,正準備將畫坊上鎖,卻有一男一女登門而來。
「請問,有畫師在嗎?」少女小心翼翼地探進頭來,他抬眸之間,與她的目光兩兩相撞。
手中的畫紙因為他的瞬間失神而飄然落地。
「你是這裡畫師嗎?」少女又問了一遍。
他覺得自己在那一霎那幾乎已經失去了言語,只怔怔地點頭。
而後她將自己的未婚夫也叫了過來,「陵哥哥,這裡有人喔,早聽爹爹說這間墨雲閣以前是非常出名的畫坊,就請這裡的畫師給我畫一幅像吧,待我出嫁之後也好給娘親留個念想。」
他便上樓取了筆墨紙硯,坐在廳中,一筆一筆地描出她的輪廓。
她的坐姿還是那般不夠老實,動來動去的,不過也沒關係了——因為即便閉上眼睛,他也能將她的樣貌繪得一分不差。
但第一張畫卻廢了。
因為她百無聊賴之刻,忽然唱起了歌:
「南方有高樹,陰小難乘涼。漢江有游女,令吾思斷腸。漢江寬又廣,無可游對方。長江長且遠,竹筏怎通航……」
調子依舊不准。
他聽得愣住,筆下一頓,一滴墨漬便浸髒了整幅畫像。
好在她並不在意多等些時候,他方又重新畫了一幅。
她問那名陵公子,「我唱的好不好聽?」
「這是多少年前的民謠啊,詞俗便也罷了,你唱的還走調,唉。」
她聽完便有些不高興了,「可是我只會這一首嘛,爹爹也沒為我請樂師。」
正值他完墨,於是他將那幅畫像遞上前,對她微微笑了笑,「姑娘這一曲,是我聽過的最美的民謠,餘音繞樑,終生不忘。」
花隱登時便高興了起來。
她目光一瞥,望見了一旁放著的畫坊牌匾,「誒,畫師為何要將這牌匾摘下來呢?」
「因為要走了。」
花隱「喔」了一聲,蹲下身來,摸了摸匾上的三個大字,隨即眼神一定,忽然覺察到了什麼,驚訝叫道:「咦,匾的背面有刻字呢……」
他的心忽就懸了起來。
追溯起來,該是在很多年以前,她仗著他的寵溺,便死活非要他在這匾的背後偷偷篆刻下來的。
——墨隱生生世世寵愛他的小花隱,此情至死不渝,空口無憑,刻字為證。
她疑惑起來,指著那行細小的刻字轉目看向他:「畫師,這行字中的花隱是……」
他佯裝不在意地解釋:「我曾有一名小徒,名叫花隱。」
她站起來,用手指著自己,笑道,「啊,我的名字也叫花隱呢!」
他眼眸一垂,「唔,同名呢,真巧。」
「是啊,好巧。」
她似乎興致大起,又去撫摸那上面的刻字,卻發現,原來在那行誓言之下,還有一小行字:
——小妖,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畫師,你的徒弟可真幸福啊。」
他笑而不語。
花隱於是又去叫陵公子,「你以後也要對我這樣,不然我不嫁你的。」
「好好好,你說什麼都是……」
他們兩人嬉笑著,墨隱便在一邊淡淡看著她的笑顏,還有她手腕上那環精緻的神界玉鐲。
——花隱,我就在這裡啊。
——就在你身邊啊。
人間降下一場紅雨之後,花隱與陵公子成了親。
自那之後,墨雲閣中再也無人居住,就此破落下來。
花隱再也沒見過那名一身白袍,笑起來眼睛微微瞇起,一臉溫柔的少年。
也再也沒見過那名指引她去雲靈山算命的男子,疏影。
從此,她與陵公子攜手走遍了大江南北,看遍了漠北鷹飛。
只是獨獨遺忘了誰。
花隱也曾去過雲靈山,想將油傘還給那個名叫「墨隱」的少年,山中卻早已空無一人。
那一日,她走在曲折的山路上,看到路邊開滿了錯落繽紛的花。
《墨間花》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