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故事在城內(3)

  他走出時宜家時,已經是12:45分。

  抬頭看她的家,是十二層。這個位置,黃橙橙的取暖燈光,應該是在洗手間洗澡。舌尖上還有酸苦味道的藥,剛才看她拿過來,他其實很想說,因為十幾歲的時候喝了太多的中式湯藥,早已對這種味道抗拒。

  可是很難拒絕,不是嗎?

  就像在廣州白雲機場,她光著腳追上自己,要求留下來等她時,也是很難拒絕。

  這個女孩子的眼睛,太乾淨。宛如水墨中走出的人。

  他曾以為,自己是被矇蔽了。

  卻在拿到她長達兩百多頁的資料後,找不到絲毫疑點。

  周生辰駐足立了會兒,看到取暖燈的光滅了。

  接著,就是臥室燈亮。

  低頭看了眼腕錶,25分鐘。嗯,她洗澡需要這樣的時長。

  「大少爺,」林叔走過來,「時間差不多了。」

  林叔的車,安靜地停靠在路邊,遠遠地,有四五輛車也在停著。他頷首,轉身頭也不回地坐上車,開始那四五輛車只是遠遠隨著,車速非常快,從上海到鎮江的老宅,只用了兩個多小時。老宅燈火通明,車水馬龍,完全不像是凌晨四點的樣子。

  他下車,覺得有些冷,把襯衫袖口拉下來,扣好。

  忽然就想起時宜說的話。

  對林叔說:「春捂秋凍,林叔,你聽過這句話嗎?」

  「百姓家的常話,時宜小姐說給大少爺聽的?」

  周生辰不置可否。

  從鎮江到上海不算是長途跋涉,但也耗了些體力,尤其他還在感冒。但沒有任何辦法,他現在仗著老舊家族的規矩,想順利接手周生家大小的事情,就需要按部就班,按照規矩來。比如,六點晨膳,是規矩,必須在鎮江。

  不過因為他早起的習慣,改為5:00。

  他不覺得什麼,但落在別人眼裡,就是上百年的規矩,硬生生改了。看上去,只是晨膳的時辰,別人口舌心底裡,想的卻不止是吃個飯這個簡單。

  這個十四歲進入科研軌跡,從不關心家族事情的男人,用無聲的方式,宣告了地位。

  他從褲子口袋裡,拿出灰色格子的手帕,輕輕按住口鼻,避開庭院裡的花粉氣味,一路無聲向內而去。不斷有人欠身,喚句大少爺。

  待到正廳,十三桌上的人,都差不多到了。

  他認的不全,也都一一頷首招呼。

  走到主桌上坐下來,身邊只有兩鬢雪白的周生行和頻頻瞌睡的小仁,母親與輩分長些的女眷都坐在臨近桌旁,依舊是一絲不苟的盤發,描了雙狹長的鳳眼。

  安靜的一頓晨膳,放了碗筷,天才朦朦亮起來。

  他想走,母親卻硬要留他,待只剩了他和叔父、小仁和母親後,氣氛卻比方才更冷了。

  周生仁自從生母意外身亡後,就不太愛說話。

  倒是和他親近,拿了本書,靠在他身邊的椅子上,看書。看到不解處,用筆勾了遞給他。周生辰笑笑,接過來,隨手寫了幾個推導公式。

  「昨晚睡的如何?」叔父噓寒問暖。

  他把書推回去,給小仁:「昨晚在上海,還沒有時間睡過。」

  叔父精神矍鑠,已經和他開始聊起,家中大小事宜。

  周生家到他這一代,不止是內姓謝絕從政,甚至是直系也開始禁止,與其說是中庸,倒不如說是避世。而祖輩又思想老舊,始終認為商人地位不高,所以從商者也是少數。

  只是積累兩百多年,根深葉茂,經過幾次國門開放和緊閉,百年來,每每在新興行業露頭時,都樂於扶持一把,之後也從不插手經營,只做最原始的股東。

  漸漸有了如今的財富。求穩,不求變。是祖訓。

  可惜,他這次回來,要做的就是顛覆性的改變。

  「記得南家嗎?」叔父微微笑著,說,「幾年前,在賭船上和你母親合作,已經和伊朗當地的政府合資,打通了當地汽車市場。南淮很大方,回饋豐厚,我和你母親商量下來,決定送給你未婚妻。另外,如果有可能,讓她跟著你母親三年,開始學著如何管家。」

  「時宜?」他略微沉吟,「她不需要。」

  母親淡淡地看他:「嫁過來,都要開始學。」

  「她不適合。」他絲毫不留情面。

  「你也不適合,但也要接手,」母親柔聲說,「既然你挑中她,她就必須適合。如果你已經發覺她不適合,還來得及換個乖順聽話的。」

  「婉娘,」叔父搖頭,試著化解兩人的爭執,「那個女孩子的畫像我見過,很乖順,或許比那些自幼養著,專學管家的小姐們,要好些。」

  母親笑得冷淡生疏。

  周生辰也不說話。

  母親微笑:「做的都是譁眾取寵的行當,有名聲,也是人捧出來的。看不出什麼好。」

  「她很適合我。」

  「你這個理由很單薄。」

  他不再理論。

  小仁低頭排列他給自己的公式,終於磕磕絆絆把題解開,出聲喚來人,要把點心換成七返糕,茶也要從『神泉小團』換成了『恩施玉露』。小少爺是出了名的怪脾氣,好的時候怎樣都好,不好的時候,最會刁難下人。

  小仁說換,另外三個大人當然不會和他計較。

  很快就有人上來,悄無聲息,撤換每人手邊的茶點。

  有閒雜人在,周生辰的母親又恢復了安靜。

  他想找藉口離開時,小仁很快又推過來書。他以為又是甚麼題,掃了眼,不禁微微笑著,曲指敲了敲男孩子的額頭。龍飛鳳舞的幾個字:

  你的那個時宜,很喜歡你。這個,我倒是看得出。

  電影節的頒獎典禮,她總是能避就避。別說紅毯,就是列席都一律推拒,早幾年美霖還做了些努力,想要把她扶起來。可惜,她是典型的,扶不起的阿斗。所以,就連被提名這件事都到最後才告訴她,料定她必然會拒絕參與。

  這次卻出乎美霖預料,她竟然一口應承。

  對時宜來說,原因很簡單,因為周生辰那句話。

  她甚至開始期待,在那一天,和他並肩坐在某個角落裡,看著台上的慶典,讓他坐在台下,看自己被提名,甚至是獲獎。

  周生辰送來的訂婚禮服裡,有些並不適合訂婚儀式,反倒很適合電影節。

  她看著衣櫃,甚至開始猜測,他是不是早知道了這件事,所以才送來這些?

  她這麼想著,就已經忍不住好心情。

  挑來選去,仍舊躊躇不已,到最後,反倒是坐在了衣櫃裡。有記憶紛沓而至,綿延不絕,她記得,曾經的自己初次和他有約,是怎樣的裝扮。月青色寬袖對襟衫,臂間有鵝黃披帛,而他呢?記不起來了。是什麼原因,讓她連這麼重要的事都忘了。

  她向後仰靠,整個人都躺倒在數件禮服中,有什麼呼之慾出,卻抓不住。

  時宜,你又庸人自擾了。

  她笑笑,用臉蹭著禮服的下襬,現在這樣多好。

  能看到他,能和他說話,就已經很好。簡直是,好到不能再好。

  她特意叮囑美霖,給自己安排兩個空位。

  可惜周生辰忽然來了電話,要遲一些,她只好把美霖的手機說給他聽,要他如果到了,自己又不方便接聽電話時,能有人帶他進場。

  在確認他記住後,她掛了電話,趴在自己的座椅上,看往來的、寒暄的、吹捧的、握手的、擁抱的各色人。「笑什麼呢?難得看你這麼高興。」

  美霖安排好所有簽約的藝人後,終於想起這個被『放養』的美人。

  她笑,指著自己座椅上的字條:「時宜。」

  美霖頷首:「你沒坐錯,這是你的位子。」

  她的手指,又去指身邊沒有任何字條的座椅:「時宜的某某。」

  美霖忍俊不禁,摸摸她的臉:「看你這樣子,是不是快幸福死了?」

  她抿嘴笑,側臉靠在前座椅背上,嗯了聲。

  「搞科研的,能有這麼大魔力?」美霖真是對那個『外星人』非常好奇,「萬一哪天你們吵架了,他會不會一怒之下,讓你人間消失了?比如搞點什麼濃硫酸之類的。」

  時宜好笑瞥她:「真沒文化,就知道濃硫酸。」

  「你知道的多。」

  「比你多一點點。」

  「比如?」

  「H2SO4。」

  美霖愣了愣:「這是什麼?化骨水嗎?」

  「濃硫酸,」她自滿地看美霖,「換種說法,是不是顯得很有文化。」

  「嗯」美霖有些挫敗,「這好像是初中學的,我怎麼就忘了?」她兀自在腦子裡繞了會兒化學式,忽然發現自己非常不務正業,竟陪著時宜在聊化學。而面前這個穿著樣式復古的月青色長裙的美人,竟也非常投入。

  「說好了,今晚慶功宴我也不去了,就單獨和你,還有你家化學教授吃宵夜,」美霖被好奇心折磨的不行,主動邀約,「我一定要看看,他是什麼樣子。」

  「好,」時宜想了想,補充說,「如果他來得及趕來的話。」

  「這麼重要的事,他不來?」

  「說不定,」時宜也有些忐忑,「他這段時間都很忙。」

  如果周生辰真的不來,她肯定會失望,但是會生氣嗎?時宜假設著情景,發現自己根本不會對他生氣。只是,她真的沒料到,自己的這個假設,在一個個獎項揭曉後,慢慢變成了現實,他真的沒有來。

  時宜有些心不在焉,甚至在嘉賓念出自己的名字,從座椅上起身時,仍舊心不在焉。

  這是她第一次現場領獎,從後排,一步步走上去,穿過不斷鼓掌的人群。

  還有嘉賓主持的調侃和寒暄。

  配音演員的獎項非常少,她的名字很多人知道,但她的臉,鮮少有人見過。台下,很多紅得發紫的女演員的影視劇配音,都出自於時宜。在她走上台之後,絕大多數人都驚訝於這個陌生的臉,對應的竟是那個熟悉的名字。

  她謙虛地笑著,想要馬上接過,就退場。

  卻在視線滑過第一排時,驚訝地停駐了目光。

  滿座衣冠,都已淡去。

  只有那一雙漆黑的眼眸,在看著她,略有疲倦,卻有著若有似無的笑意。

  那一排坐著的都是業內前輩、最當紅的演員、大投資人。周生辰就坦然地坐在最右側,非常低調地穿著銀灰色西服,白色長褲。

  這個位置有些偏,不會有直播鏡頭拍到。

  而他為了怕人打擾,還刻意空出了身邊的位置。

  只可惜,他不瞭解這個地方,這並不是他曾經去過的國際學術會議。以這種方式,坐在這樣的位置,分明就是高調的出現。那些和他整晚坐在第一排的人,都在猜測著,這個男人是誰?又是為誰而來。

  沒人知道答案。

  除了台上那個彷彿是因為獲獎,而緊張的說不出話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