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蚊蚋

  開封府有兩個姓趙的。

  一個是校尉,一個是衙差。

  校尉就不用多介紹了,趙虎是也。

  衙差原名趙大,包拯未曾上任開封府之前,趙大就已經在府中做衙差了,雖說年紀不大,但儼然是開封府的老字輩。

  為什麼說是「原名」,這裡頭有一番緣故。

  當年四大校尉都是威風八面的山大王,為了追隨包大人,遣散寨中兄弟,卷捲鋪蓋上開封。習慣了綠林草莽打家劫舍,忽地要幾人換位思考抓賊抓盜兼反打家劫舍,總得給人適應的過程不是?

  如何適應心理落差,各人有各人的方法。比如張龍,在這段時間內學會了下一手好棋;再比如王朝,不聲不響地投入了一場繾綣戀情,雖然最終結局是「送你離開千里之外」,但是王朝看得很開,表示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

  至於趙虎,他排遣落寞的方法與上述都不同,他迷上了「連宗」。

  根據現代權威解惑工具百科的解釋,連宗的意思是:封建社會時,同姓沒有宗族關係的人認作本家。

  說白了,就是仗著五百年前同姓趙,今生也來認一家。

  趙虎的動機也是可以理解的,乍來到人生地不熟的天子帝都,人人都渴望親朋的關愛不是?有親朋的靠親朋,沒親朋的創造親朋。

  沒想到開封府的趙姓族人是如此稀缺,問遍上上下下,只尋到趙大一人。

  其實這完全是趙虎的目標領域錯誤,開封府姓趙的可能不多,但是皇宮大內那可是一簇又一簇啊……

  偏題了,言歸正傳。

  卻說趙虎尋到趙大,把自個兒意思這麼一提,趙大也是歡喜得不行:一來趙虎是個校尉,官銜比他大;二來趙虎這人憨直實在,趙大也的確願意跟他結交。

  再論歲數,趙虎比趙大長了好幾歲,趙大得管趙虎叫聲「大哥」。

  這麼一來,趙大就覺得自己名字彆扭了,明明不居長,稱什麼大呢,不行,改個名。

  趙虎過意不去了,連個宗而已,哪能帶累人家改名字呢,別改,叫趙大挺好的。

  爭來爭去,也沒爭出個結果。碰巧那天馬漢在側,出主意說:「那這個『大』字就別去了,再加個字唄。你大哥是虎,你就是貓,趙大貓。」

  趙虎一聽臉就拉下來了,哪有這麼編派人的,誰用貓做自己名字啊……

  馬漢其實也就是信口說說,沒料到把趙虎的火給勾起來了,當下尷尬得不行。趙大這個人心眼實誠,一看馬漢下不來台,趕緊上來勸和。

  「趙大貓這名字挺好啊,貓有虎相,大哥是虎,我就是小老虎,小老虎不就是貓嘛。這名字好,我以後就叫趙大貓了,誰也別勸我,誰勸我我跟誰急。」

  事情就這樣稀里糊塗地定了。

  趙大貓這名字叫了沒兩天,又出狀況了。

  展昭耀武樓演武,聖上龍顏大悅,金口一開,賜封「御貓」。

  開封府上下喜氣洋洋,唯獨趙大貓愁得接連幾天都沒睡好。

  人家展護衛是貓,他還能叫「貓」嗎?他還叫「大貓」,擺明了要壓展護衛一頭啊,不行,得改名……

  改什麼呢?總不能改叫耗子吧……

  正想著呢,就聽得外頭走磚掀瓦,噼裡啪啦,出去一打聽,才知道有個叫錦毛鼠的為了御貓名號打上門來了。

  看來叫耗子也不保險啊,趙大貓驚得臉都白了。

  後來,還是請教了公孫先生,改了個名叫「趙小大」。

  虧得小白菜一案是發生在清末而非宋初,否則,讓趙小大知道自己跟苦主葛小大重名,又有的鬱悶了。

  蚊蚋這個故事,主角正是趙小大。

  說起來,時候已是暮秋,那日趙虎查案歸來,路過門房時,就見趙小大避在門房一角,姿勢彆扭得厲害,再仔細一瞧,趙小大一隻手自後領口伸進去,左撓右抓,滿臉通紅。

  「抓癢呢?」趙虎反應過來。

  「嗯。」趙小大頭也沒抬,「正好在後背心上,上頭搆不著,下頭也搆不著,夠嗆。」

  「我來看看。」作為兄長,趙虎義不容辭。

  揭開衣服一瞅,也就是個普通的紅疙瘩,一看就知道是叫蚊子咬的。

  「屋裡濕氣太重了吧,都秋涼了,還有蚊子?」趙虎納悶。

  「不是剛叫蚊子咬的,」趙小大解釋,「咬了有些日子了。」

  「那我回頭朝公孫先生給你討些藥。」趙虎把掀開的衣服放下,「別老撓它,越撓越癢。」

  臨走時,多問了一句:「什麼時候被咬的呀。」

  趙小大的回答差點讓趙虎暈過去:「咬了有十五六年了吧。」

  「我真是不明白,」展昭看趙虎,「趙小大被蚊子給咬了,跟端木翠有什麼關係?」

  「關係大了去了。」見展昭不明白,趙虎急了,「展大哥,你不覺得這事兒蹊蹺嗎,什麼樣的蚊子叮的包能十五六年不消不退啊?」

  展昭不置可否。

  「展大哥,此中必有玄虛。」趙虎企圖進一步說服展昭,「有了怪事,我們就應該告訴我端木姐不是?端木姐不是說了,細花流主收人間鬼怪嗎?」

  展昭終於開口了:「趙小大的包若是叫鬼給叮的,你去找端木翠我沒意見,現下就是被蚊子咬了一口……」

  他拍拍趙虎的肩膀:「今天被蚊子咬了去找她,改天被蜘蛛叮了、黃蜂蜇了是不是都要去找她?端木翠有正事要做,你不要拿這些事給她添亂。」

  展昭的話說得這麼明白,趙虎還能說些什麼?

  見趙虎蔫蔫得打不起精神,王朝、馬漢給他出主意。

  「你別聽展大哥這麼說就洩了氣,展大哥是展大哥,端木姐是端木姐,他展大哥不同意,不代表我們端木姐不同意,是吧?」

  王朝一開口就把共事多時、同生共死的展昭劃歸「他」類,而將端木翠劃歸「我」方。

  「可是,」趙虎依然有點猶豫,「展大哥說端木姐很忙……」

  「端木姐是細花流的門主,有什麼事自會差遣門人去做,能忙到哪裡去?」馬漢分析得有板有眼,「你們也看見了,這些日子,我端木姐不是鼓搗易牙的鍋就是擺弄吳太公的鏟,哪真的就那麼忙?」

  「真有你的。」趙虎頓時對馬漢的觀察力刮目相看。

  說端木翠不忙吧,她有時的確是忙到昏天黑地;說她忙吧,她偏偏又會閒到要去恆河找沙數。

  比如現在,端木翠正雙手托腮趴在地上,看那隻青花瓷碗忙得不可開交。

  「這裡插一根,這裡又插一根,這裡再插一根。」青花瓷碗將手中髮絲樣粗細的蠟燭一根根插好,抬起頭滿懷期待地看端木翠,「怎麼樣,是個什麼形狀?」

  端木翠眯縫著眼睛看了半天:「鬼畫符一樣,誰能看出是什麼字。」

  青花瓷碗洩氣:「不是『碗兒』兩個字嗎?我是按著你寫在地上的字樣兒插的,怎麼會看不出是什麼字?」

  「我怎麼知道?」端木翠白了青花瓷碗一眼,「依葫蘆畫瓢都弄得這麼糟糕,說你笨還不承認。」

  青花瓷碗氣鼓鼓地回瞪端木翠,端木翠漫不經心地指指天:「太陽快下山了,趕緊的。」

  待到插得似模似樣時,天色已然暗下來。青花瓷碗拉拉端木翠垂下的一縷頭髮:「點上,點上看看呀。」

  端木翠嗯一聲,伸出手,在半空中打了一個響指。

  那些蠟燭的頭上,便真的冒出細小的火焰來,歪歪扭扭的「碗兒」兩字,明明滅滅在漸沉的暮色之中。

  「好好看哦。」青花瓷碗雙手交叉置於胸口,一臉的陶醉。

  端木翠百無聊賴地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衣裳上的塵土進屋做飯。她真是有夠無聊的,居然花了一下午的時間陪著青花瓷碗做……

  忽聽得青花瓷碗啊呀一聲慘叫,如同鴨子被踩著了脖子。

  端木翠嚇了一跳,趕緊出來看,就見趙虎一臉尷尬地立於當地,兩手都拎著桂酥齋的點心包,邁在前頭的那隻腳,抬也不是,不抬也不是。

  他踩的那塊地方,原本是該有「碗兒」兩個字的。

  端木翠長嘆一口氣。

  果然,經過了先頭的驚愕與憤怒,青花瓷碗悲從中來,號啕大哭:「我佈置了一下午的燭光晚宴啊,我怎麼對碗兒交代啊……」

  「端、端木姐……」趙虎心虛,「我……我……」

  「進來說吧。」端木翠將趙虎讓進屋子。

  屋外,青花瓷碗大放悲聲;屋內,端木翠漫不經心,趙虎如坐針氈。

  「那個……」趙虎艱難地開口,「我本來也不想來打擾端木姐的……」

  「哦……」

  「展大哥說什麼也不讓我來,還說端木姐一定不會同意的,還說端木姐會嫌我多事……」

  「哦……嗯?」端木翠圓睜了雙眼抬起頭來,「什麼我一定不會同意的?他怎麼知道我一定不會同意的?」

  「我也是這麼說啊,你展大哥又不是端木姐,怎麼就知道端木姐一定不同意呢?」趙虎打蛇隨棍上,立刻開始添油加醋回溯趙小大事件。其間青花瓷碗見無人關注自己的悲鳴,於是將哭訴現場自屋外轉移至屋內,繞著趙虎的官靴且行且哭,且數次擼起趙虎的官袍下襬擤鼻涕。

  「說起來,我也只是希望把這樣的怪事告訴端木姐知道。」趙虎裝得很有三分悲憤,「我也不是存心來煩端木姐,可是展大哥他……」

  「我知道了。」端木翠的表現如他所願,「他既這麼說了,我還偏要去看一看這個趙小大,偏要找出事情的究竟來。你先回去,明兒我就去開封府。」

  趙虎喜出望外,抬腳便走。那青花瓷碗眼見肇事者要潛逃,哪肯罷休?深吸一口氣,準備再亮個嗓子,端木翠低下頭惡狠狠道:「你再囉唆,我就把你昨天晚上跟小碟去河邊看星星的事說出來。」

  青花瓷碗嚇了一跳,提起來的一口氣便鬆了。端木翠哼了一聲,將趙虎送出門去。

  青花瓷碗眼巴巴地看著二人離去,確定端木翠不會再聽到它說話,兩手叉腰,頭昂得老高,大聲道:「這是緋聞,絕對的緋聞。」

  四下無聲,滿室寂然,誰也沒注意到蜷縮於暗影中的緋聞女主角小碟,正恨恨地瞪著青花瓷碗,將手中一條小手絹兒絞了又絞。

  第二日,端木翠如約而至。

  她未能見到展昭。展昭一早被包大人遣去了八王府辦差。

  公孫策及四大校尉在旁觀摩,趙小大誠惶誠恐。

  背心上,赫然一粒叮包,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都再普通不過。

  端木翠跟趙小大確認:「聽你說法,咬了只有十五六年?」

  只有?

  趙虎一臉崇拜地看著端木翠,端木姐的氣勢就是不一樣,除了展昭不以為意,他們開封府上上下下聽聞這件事都險些驚掉了下巴,連一貫持重的包大人都詫異不已:「居然咬了十五六年了?」

  看看人端木姐怎麼說,人說的是「只有」。

  短短兩字,說明了端木姐舉重若輕、不以為意,眼皮都不眨就能化解此厄。

  此所謂高人也,趙虎歎服。

  「診療」完畢,公孫策一行將端木翠送至開封府大門口。

  「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端木翠輕描淡寫,「只是成了怪的蚊蚋而已,龜縮在那叮包之中,認趙小大做宿主,只吸食這一人之血。幸好只是十五六年,尚不成氣候……去藥鋪買只天龍,搗碎了之後加半碗水熬漿,然後將稠漿敷在那叮包之上。兩個時辰之後,包破膿出,那蚊蚋自會飛出。屆時記得將那蚊蚋拍死,免得它再去禍害旁人。」

  「好的好的、一定一定、明白明白。」趙虎點頭如搗蒜。

  待端木翠走遠,趙虎一臉納悶地看公孫策:「公孫先生,天龍是什麼東西?」

  公孫策哭笑不得:「你既不知道天龍是什麼,方才對著端木姑娘,你還一迭聲地明白明白?」

  趙虎撓撓頭,憨笑。

  「天龍又稱天龍壁虎,是壁虎去除內臟之後焙乾而成,尋常藥鋪都能買到。」公孫策嘖嘖有聲,「這壁虎本來就性食蚊蚋,用天龍壁虎對付成了怪的蚊蚋,倒是一劑好方子。」

  當晚,展昭辦差歸來,趙虎將經過一五一十地告知展昭。

  「展大哥,」趙虎很是自得,「我便說此事不尋常吧,果然端木姐慧眼如炬,看出是蚊蚋成怪。」

  言下之意是你展護衛太過疏忽,險些放過精怪鑄成大錯。

  展昭笑笑:「給趙小大用藥了嗎?」

  「交代了灶房,現正熬漿,熬好了讓伙伕陳六給趙小大送過去。」趙虎喃喃,「此番又麻煩了端木姐,改天一定要登門致謝。」

  當晚趙虎輪值巡夜,回府時趙小大已經睡下,趙虎怏怏歸房,惦記著明日一早再去探望。

  第二日用完早膳,趙虎興沖沖地又去探趙小大,一邊廂以手叩門一邊廂大聲道:「兄弟,做哥哥的看你來啦。」

  無人答門,無人應聲,趙虎等得心焦,忍不住大力將門撞開,觸目所及臉色遽變,騰騰騰倒退三步,被門檻絆倒於門外。

  地上散著藥碗的碎片,昨日送藥給趙小大的伙伕陳六屍橫當場。

  而趙小大,杳然不知所終。

  這是開封府頭一次發生命案。

  張龍一路疾奔,汗流浹背氣喘吁吁,遠遠看到端木翠正在院中汲水,遙呼道:「端木姐,不好啦,出事了。」

  端木翠迎到門口,張龍一手扶住籬笆門,上氣不接下氣:「端木姐,趙小大他不見了。」

  「不見了?」端木翠皺眉,「那麼大一個活人,腿長在他自己身上,一時尋不到他有什麼打緊?」

  「不是啊。」張龍一時半刻說不清,急得跺腳,「真的出大事了,展護衛走不開,讓我趕緊找你過去。」

  果然是出事了。

  看到陳六的屍體,端木翠倒吸一口涼氣。

  「他全身的血幾乎都被吸乾了。」展昭眉頭緊皺,「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死法。」

  「方才我查看現場,在樑上發現了腳印。」展昭抬頭看大梁,「端木,這腳印非常奇怪,人站立在樑上,腳印只會留在大梁的正面,但這腳印卻是印在大梁底面……端木?」

  見端木翠臉色蒼白,展昭忙扶端木翠坐下:「這屋裡有些悶,你要不要去外面待會兒?」

  端木翠搖頭,忽地伸手牽住展昭衣角,低聲道:「展昭,是我犯錯了。」

  展昭見端木翠雙唇幾乎毫無血色,牽住他衣角的手微微顫抖,心中不忍,問她:「怎麼了?」

  「我犯錯了。」端木翠眼圈泛紅,「我本該看出那蚊蚋宿在趙小大體內決計不止十五六年,卻輕信趙小大之言,盲目託大,帶累世間一條人命。」

  「如何能怪你。」展昭安慰她,「那趙小大如此說,我們便都這麼信了,你一時未能察覺也是有的。」

  「你怎麼會明白?」端木翠情緒似乎有些控不住,胸口起伏得厲害,「細花流主收人間鬼怪,我是細花流之主,卻輕疏縱怪。且不去想什麼責罰,單是造下這等殺孽……」

  「端木!」展昭慍怒,「陳六橫死,我們都很難過,但是一碼事歸一碼事,陳六不是你殺的,怎麼能說是你造下了殺孽。」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如果不是我的疏忽,陳六焉能折此陽壽。」端木翠頹然,忽地又想到什麼,喃喃道,「不行,我要在它再造殺孽之前阻止它。」

  「你又想到什麼?」展昭注意到端木翠神情有異。

  端木翠只是搖頭,忽地起身,未及展昭反應過來,她已經飛身掠了出去。展昭追出時,早已失了端木翠蹤跡。

  正無計較間,就見公孫策急急過來,問:「展護衛,端木姑娘臉色不對,那麼著急是去哪裡?」

  「她往哪個方向去了?」

  「往北面玄武大街去了,她……」話未說完,只覺眼前紅影一閃,待及反應過來,哪還有展昭的影子?

  「一個是這樣,兩個還是這樣。」公孫策搖頭嘆氣。

  展昭覺得不妙。

  自認識端木翠以來,每次收鬼羅怪,端木翠從來不曾如今次般,臨敵對戰,尚不知敵之所處,已然自亂陣腳。

  端木翠固然神通廣大,但是以這樣的失措去迎敵,只怕會陰溝裡翻船。

  端木翠一直向北,出玄武大街,入北郊,人煙漸少,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趕在那蚊蚋再造殺孽之前阻止它。

  小小蚊蚋,於世間殘喘,生存不易,為飽口腹之慾,常臨身死之災。於是乎有那特別機巧聰明的,便揀了單一的宿主,一心一意只吸食宿主之血。

  如若只是需求少少,點滴即止倒也罷了,大不了經世痴纏,至你死它方休。可惜這蚊蚋受了活人血肉滋養,時日已久,漸漸成靈作怪,反噬宿主,遂成禍害。

  十五為蚊蚋,二十始成精,二五穿皮囊,禍在半甲子。

  這讖言裡說,蚊蚋宿在人體內超過二十年便會成精;二十五年反客為主,「穿了宿主的皮囊」,內裡便是一隻精怪;「半甲子」三十年時便會為禍害人。

  現在想來,那蚊蚋寄居趙小大體內,只怕已超過三十年。

  趙小大被那蚊蚋吮食得只剩了皮囊,所謂的「十五六年」,只不過是那蚊蚋的自保之語,騙過趙虎他們也就罷了,自己身為細花流之主,怎麼也會如此失察?

  蚊蚋只為蚊蚋時,些許人血便可飽其口腹,現下長成如此精怪,片刻間便可吸乾一個人的血,如不儘早阻止,會有更多的人受害。而這一切殺孽,都源於她的疏忽縱怪。

  邊上似有動靜,端木翠驟然停下,抬頭往道旁的樹上看去。

  一隻被吸乾了血的成年獼猴,正軟軟地搭在樹椏之上,尾巴耷拉下來,隨著風過,輕輕擺動。

  這是一片很幽很深的林子,越往裡走越是晦暗。林中掠過的風似乎都比外面要冷些,帶著腐爛濕冷的木葉味道。

  端木翠向密林深處走去,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尋常蚊蚋的壽命只有不到三個月,現下要對付的,是存活超過三十年的蚊蚋精怪。端木翠暗存了一絲僥倖,希望這蚊蚋精怪,只是尋常家蚊幻化。

  不遠處,是一個堆滿了腐爛木葉的死水池塘。

  蚊蟲孳生於水,應該是這裡了。

  端木翠定了定神,右手屈起三指,捏起一個三昧真火訣。

  就聽騰的一聲,水面騰起一大片黑雲。那黑雲在半空停了片刻,便朝著端木翠撲將過來。

  端木翠急退數步,右手向著半空虛彈。就見半空中一道火舌蜿蜒而生,初時只是火舌,瞬間便擴成偌大火障,將那成群蚊蚋與端木翠隔開。定睛看時,只見火障那側幾有上千蚊蚋,足有半指大小,觸鬚和三對步足更是長約一指,且那細長步足之上,隱約有白色紋斑。端木翠識得這是蚊蚋中最為兇猛的一類,俗稱花蚊子,不禁心中一沉。

  這麼快便產卵了嗎?

  端木翠目光驀地轉為凌厲,沉聲喝道:「去。」

  話音剛落,就見那平展火障如同尺布般對半交疊,將那大群蚊蚋裹於當中。嗡嗡聲忽地揚起,瞬間轉於無聲無息,只鼻端聞到焦臭味道。那火障旋又縮至一線火舌,直到杳然無蹤。

  端木翠輕籲一口氣,這才往池塘過去,行至塘邊,俯身細看。

  尋常蚊蚋一次產卵數以千計,方才消滅的只是先長成的幼蚊。這水面之上,應該還有剛剛孵化的幼蟲孑孓。

  果然,饒是池水污濁,端木翠還是看到水面之上,無數孑孓蠕蠕而動。

  端木翠微微一笑,正要再捏三昧真火訣,忽地想到什麼,身子僵了一僵,一股涼氣自脊背蔓延開來。

  那水中的人面,她一直以為是自己的倒影,沒有多加留意,此刻才發現那臉浮腫慘白,帶著詭異譎笑。

  那分明是趙小大的臉!

  端木翠暗叫不好,待要起身已是不及。水中突地伸出六隻巨大步足,兩隻搭上端木翠的脖頸,兩隻環在端木翠腰間,剩餘兩隻勾住端木翠腳踝,瞬間將她帶入死水之中。

  甫一入水,萬聲沉寂,端木翠只覺有無數細刺扎入周身,初始還覺微痛,緊接著便是麻痺無感。知道這蚊蚋精怪要用自己的血去給養孑孓幼蟲,端木翠心中大急,也不知哪來的力氣,伸手扼住蚊蚋精怪咽部,騰身而起分水而出。半空中一個急轉,待要掙脫纏住自己的步足,哪知那精怪如影隨形,步足忽地縮緊,端木翠被纏匝得喘不過氣來,氣力頓失,與那精怪雙雙跌落在水畔。

  那精怪將端木翠翻壓在地,喉間呵呵有聲。端木翠抬眼看時,那臉分明還是趙小大的臉,頭顱卻已扭曲作半球形狀,複眼翻轉,上下顎鋸齒輕搓。那偌大的喙刺,便向著她咽喉刺落。

  端木翠拼盡全身氣力躲開這喙刺一擊,那喙刺失了准頭,生生刺入端木翠右肩。端木翠只覺劇痛無比,體內氣血翻騰,緊接著周身血液都向右肩急湧,待要捏起口訣,哪裡還有半分力氣?眼前漸漸模糊,耳畔只聽到那精怪的吞嚥之聲。

  忽地聽到展昭怒喝:「端木翠!」

  那精怪身形一滯,未及抬頭,四支袖箭破空而來,上下兩路各兩根,來勢無比凌厲,將那精怪喙刺生生擊斷作三截。

  那精怪痛呼一聲,向後翻倒。與此同時,展昭已掠至近前,伸臂用力扶起端木翠,急道:「你怎麼樣?」

  目光觸及端木翠右肩血如泉湧,心中巨震,伸手便去按壓她的傷口,哪裡按壓得住?只覺得溫熱鮮血,源源不斷自指縫中溢出。端木翠虛弱之極,斷斷續續道:「好精怪,它體內的毒,讓我的血不得凝固……」

  展昭再無猶疑,扯落官袍下襬便去包紮端木翠傷口,忽聽得身後異聲,急回頭看時,那精怪搖搖晃晃站起,身形幾有一人多高,喙刺雖斷,顎中上下鋸齒磨挫有聲。

  展昭心中一凜,便將端木翠擋在身後。端木翠勉力道:「你快走,你是凡人,鬥它不過。」

  展昭低聲道:「除非展昭死了,斷不得讓它動你分毫。」

  端木翠眼眶一熱,未及答話,展昭業已猱身躍空,巨闕寒光如水,便向那精怪胸腹斬落。但覺著刃之處,堅硬如鐵,心中駭然。這精怪喙刺易破,大概是罩門,但周身如被鐵甲,真不知如何才能傷它。

  他急回頭看一眼端木翠,驀地向旁掠開,心中打定主意,要將這精怪引開。這一來雖然自己置身險地,端木翠或可得脫,總好過兩人受厄。

  端木翠掙紮著扶樹站起,見到展昭從旁掠開,知他心意,暗暗搖頭,因想,你這一來或能救我脫困,然若你敵它不過,縱了精怪,予它喘息之機,讓它產下妖孽,不知又有多少生靈塗炭。

  念及至此,端木翠奮力稍定氣息,捏了三昧真火訣在手,覷準時機,喝道:「展昭,躲開!」

  展昭與那精怪纏鬥正急,忽聽端木翠呼喝,不及細想,急退數丈。尚未站定,只覺有一股熱浪掠面而去,竟燎焦了鬢邊幾縷額髮。抬眼看時,那精怪如同被火布包裹,慘叫連連,不多時黑煙騰空,焦臭盈林。

  端木翠唇角漾起一抹微笑,背倚那樹軟軟癱倒。展昭急掠過來,扶住端木翠慢慢坐下,將端木翠的傷口纏起。

  端木翠笑道:「你不用忙了,沒用的。」

  展昭不答,只幫端木翠將傷口纏緊,回頭再看她時,忽地如被雷噬,半晌說不出話來。

  常人失血,不過臉色蒼白,反觀端木翠,先時面無血色,後來竟漸漸幻作透明,整個人如霧如氣般,似乎行將羽化。見展昭怔住,端木翠反平靜下來,道:「我疏忽縱怪,是天要罰我,我失了凡人的血,是再不得留在這世間了。」

  傳說中,上仙不得久留世間,欲留則轉投人胎,一旦凡血流盡,便需重回洞天。

  展昭問:「是不是有了凡人的血,就可以留下來?」

  他將巨闕抽出寸許,就著臂膊深深劃了一道,將傷處湊至端木翠唇邊,輕聲道:「說好了要收人間精怪,精怪尚未收盡,怎麼可以走?」

  展昭背著端木翠回草廬。

  開始的時候,端木翠很輕很輕,展昭甚至不敢回頭,怕哪一次回頭,背上的人已經不見了。

  後來,端木翠氣息漸重,展昭的心定下來,柔聲道:「你感覺好些了?」

  端木翠淡淡嗯一聲,似有心事。

  期期艾艾良久,終於開口道:「展昭,區區蚊蚋精怪,本是兩三下就可收服的,我卻被它搞到如此狼狽,傳出去臉都丟盡了,你可不可以……不要說出去?」

  展昭先是愕然,繼而哭笑不得。他原本以為端木翠不開口是身體不適,哪知竟是為了這等小事,失笑道:「端木翠,你原來這麼好面子。」

  繼而又正色道:「我會考慮不說出去。」

  「只是考慮不說?」端木翠氣急。

  「是啊。」展昭忍住笑,「你既有求於我,當然不能口頭上央求便罷了,正巧前日裡大人提過開封府的庭除需要灑掃,府裡人手不夠,你若……」

  「你讓我去給開封府打掃庭除?」端木翠氣急敗壞,順手在展昭胳膊上重重一擰,「你做夢……」

  就聽展昭痛呼,這才想起自己擰的地方正是方才展昭割傷的地方,嚇得趕緊縮手:「你、你痛不痛?」

  展昭回過頭,眉目間儘是笑意:「嘴上這麼凶,下手也這麼重,看來是真的沒事了。」

  端木翠心中一暖。

  回到端木草廬,已是晚間,未到門口,端木翠要展昭把自己放下。

  「身為細花流之主,不能這麼狼狽歸來。」

  理由挺好,可她剛一站到地上就雙腿發軟,若不是展昭眼疾手快扶住,只怕又要摔倒。

  「那就讓你扶我進去吧。」端木翠嘆氣。

  展昭哭笑不得,明明是在幫她,怎麼端木翠的口氣竟似自己求著要扶她一般。

  剛進院子,就聽得屋內吵嚷有聲。兩人愕然,就見那青花瓷碗,對,就是那隻豁了口的青花瓷碗,以手抱頭,兩條小細腿轉得比車軲轆還快,自屋內飛快逃竄出來,不忘大聲嚷嚷:「只是看了星星,就只是看了星星……」

  「在河邊坐了一夜,就是看星星那麼簡單?」另一隻細紋描花碗自門內追出,手中還揮舞著一根棍子,「小碟都告訴我了,她說你們還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

  「看星星?」展昭和端木翠相視而笑,忍不住抬頭看天。

  今夜的星空,的確分外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