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蛇者說》,柳宗元記,收於《柳河東集》,後世鄉民代代口傳。
他世居於永州,捕蛇為業。目不識丁,卻能磕磕絆絆背下《捕蛇者說》的前幾句。
「永州之野產異蛇,黑質而白章;觸草木,盡死;以齧人,無御之者。然得而臘之以為餌,可以已大風、攣踠、瘻癘,去死肌,殺三蟲。」
關於這蛇,柳河東的文章向外傳達出兩個信息。
奇毒無比,可為良藥。
歷唐至宋,永州仍有不少鄉民捕蛇為業。
他們小心翼翼避開蛇的毒牙,規規矩矩地依著柳宗元所記,「得而臘之以為餌」,然後將成品或做賦稅上繳,或至市集買賣,換回少得可憐的幾許銀錢,日子依舊貧不到頭,苦無止境。
獨獨他一人,操祖業捕蛇,由孑然一身而至懷擁美妻,進而興宅屋、置田地,席中不缺酒肉,裁衣不短綾羅,出入不乏車馬。
由朝不保夕的小小捕蛇者,一躍而成永州大戶。
可有致富良方?無他,腦子活絡而已。
譬如現下,他眯縫著眼睛端詳竹簍中的蛇。
啊不,他端詳的不是蛇,是行將流入腰包的花花銀錢。
他笑,掀開竹蓋,覷準了那蛇的七寸,兩指拿捏,拽出籠來。
那蛇似知道大限將至,軀尾扭動,芯子絲絲外吐。
他鎮定自若,自旁側案上抓起剪刀,那剪刀的刃磨得發亮。將蛇頸置於剪刃之間,剪起頭落。一同落的,還有那輕噬即可致命的毒獠。
略呈三角形狀的蛇頭,骨碌滾出去很遠,死不瞑目。
丟了頭的蛇尚有知覺,蛇身劇烈抽搐。他不慌不忙,伸手捏住蛇尾,送到腳下踩住,另一頭握住那斷頸上拉,將蛇身扯得筆直如弦,又用剪刀在斷頸處剪了個小縫,刀尖自那小縫處插入,往下一劐到底。
溫熱的蛇血濺在他臉頰之上,他卻想:好一張蛇皮!
這蛇皮,黑中透亮,白章宛然,拿去做刀劍握柄的蒙皮,再好不過。
那蛇兀自盤扭不休,他小心翼翼地放下剪刀,剝開蛇頸端的皮揪住,左右手一分,哧一聲輕響,皮肉剝離。右手揪著整張蛇皮,左手握著微微泛粉的鮮嫩蛇身,晶瑩中透著鮮亮,良久才有血跡如汗般滲出。
他鄭而重之地將蛇皮放入漆盤之中,伸手去蛇頸肉中扯住骨節,右手上拽,左手下拉,又是一個大力,骨肉分離。
蛇骨,如同虎骨,亦是難得藥材。
還沒有完。
不能忘記蛇膽,他將手伸進腥熱的蛇腹,摸索著,摸索著,掐下那顆飽滿的蛇膽。
小小蛇膽,橢圓狀,呈墨綠色,在他眼中,是比翡翠還要水潤精貴的顏色。
這便完結?
不不不,尚未行至正題。
他做得一手好羹。
先起一鍋燒沸的清水,將蛇身燙至將熟而未熟,千萬不要燙老,人老可憎,蛇肉老了便少了那份爽滑。然後起一砂鍋薄淡的烏雞湯,要薄淡不要濃稠,這是蛇羹,烏雞不可喧賓奪主。
待得雞湯煮沸,便將齊整的蛇身置入,還要加整蔥。蔥白是一味,蔥葉亦是一味,薑片、陳皮、桂圓、黃酒,文火細細熬煮。只熬半個時辰,時辰一到便將蛇身撈起,細細撕成細絲。要手撕不要刀切,生冷的鐵器會壞了蛇羹的味道。
再然後要上炒鍋,將鍋燒熱,融少許油脂,下蛇絲、燒鴨絲、雞絲、冬筍絲、冬菇絲、火腿絲,傾一勺黃酒,加梅鹽、醯醢、甘蔗糖漿、胡椒粉,燒開後用菱粉勾成薄芡,推勻起鍋,每碗盛至七分滿,澆一勺烏雞湯,撒上檸檬葉絲、香菜末、白菊花並桂花碎之後,再澆上一勺烏雞湯。
這才收尾,堪稱完美。
第一碗留給自己,其餘的端上檯面,眾食客蜂擁爭搶,僧多粥少,奈何?
那好辦,價高者得。
這樣的一碗蛇羹,你願出幾許銀錢?
靠著這蛇皮、蛇骨、蛇膽、蛇羹,他坐地生財,衣食無憂。
有的人薄有家財便袖手收山,他不,饒是富甲一方,依然每日孑然一人,入山捕蛇。
那一日運氣極好,素日裡只捕兩三條,那日竟得了六條之多。心滿意足地下山,於半山道上,遭遇一耄耋老者。
老者背倚山石,遠遠便冷冷盯著他,他心中發毛,快步自老者身邊走過。
那老者於背後森然道:「如此戕害蛇靈,不怕禍及子孫嗎?」
他心驚,回頭看時,山石杳然,哪有什麼老者?
戰戰兢兢地下山,一路忐忑,離家還很遠,便看見家中的小廝歡天喜地地一路尋來。
「老爺大吉,」小廝帶著討好的笑,「夫人有喜了。」
有喜了?
他方才想起夫人這些日子一直抱怨身子不舒服,提及央個大夫瞧瞧。
卻原來是有喜了。
他傻傻地笑,末了,讓小廝幫他將那裝滿蛇的竹簍扔去山裡。
積陰德這種事,還是要做的。
數月堪堪而過,夫人誕下麟兒。滿月宴上,親朋好友都來道賀,他立於門首迎來送往,止不住地喜上眉梢。
忽地看到賀喜的人群中,有一耄耋老者,立於當地,向他冷笑,張口說了一句話。
字字如驚雷。
「如此戕害蛇靈,不怕禍及子孫嗎?」
他啊的一聲大叫向後便倒,侍立的下僕忙架住他。他揉揉眼睛再看,賀喜的人流一派喜慶擾攘,哪有什麼耄耋老者?
自此疑心生暗鬼,夜不能寐。
他猜測那蛇,可能已經盯上他的獨子。
無數次噩夢,他看見蛇嘴翻張,將他的獨子一點點吞入腹中,蛇身中段高高鼓起,分明小兒形狀,幾能辨出哪裡是口鼻哪裡是手腳。
他雙目充血,口中呵呵有聲,操刀將那蛇剁成幾段,救回的卻是被蛇的體液腐蝕至黏稠且面目模糊的嬰屍。
夜半醒轉,大汗淋漓,轉頭看床鋪內側,那嬰孩氣息勻長,睡得正酣。
他暗暗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一定要護住自己這僅有的根苗。
這日外出收賬,歸家已晚,他輕手輕腳推開門扇,周身的血忽地直衝頭頂。
他看見一條蛇,蜿蜒扭動,盤曲而上床腳,下一剎那便要探入那帷帳之中。
真真天可憐見,讓他逮個正著!
他一個箭步上前,死死捏住那蛇的七寸,本要喚醒夫人,聽夫人的呼吸輕慢,便息了這念頭。
端詳眼前這蛇,忽地想到,自夫人有孕之後,他便再未嘗過蛇羹。
念頭一起,饞蟲大動,腹內似有無數小手,揉捏他的胃腸,又似有無數小口,嗷嗷翕合,聽那細細低語,都是「我要」「我要」。
他再按捺不住,緊捏那蛇,直奔灶房。
素日殺蛇做羹的器具都在,略已蒙塵,他竟顧它不得,手起剪落,那蛇頭骨碌碌滾至腳邊,死不瞑目。
來不及精心準備佐料,他急匆匆在灶上的鐵鍋中倒入好幾瓢水,生火,又折至砧板旁,顧不得剝皮去骨,急急抓起旁邊的菜刀,高高揚起,狠狠下刀,將那蛇身剁成一段段。好幾次用力過狠,那刀深深陷入砧板之中,費了好些力氣方才拔出。
水沸,蛇身被扔入水中,腥熱之氣驀地盈滿灶房,他貪婪地大口吸著這久違的氣息。
蛇段便在湯鍋中上下沉浮,他守在旁側,痴痴地等,痴痴地看,直到門口響起一聲慘叫。
轉頭看,夫人只著褻衣,軟軟癱倒在門側,伸出一隻手,顫巍巍地指向他。
他覺得好笑,做蛇羹而已。
夫人的慘叫聲喚起了家中的下人,那些個使女小廝紛紛披衣過來。他不解地看他們在門口亂作一團,那些個使女一迭聲地駭叫,小廝們臉色慘白。吵聲越來越大,引來了鄰人,然後是更多鄰人,最後是衙差。
他低頭看湯鍋,身子一下子軟了。
那白森森的,分明是小兒指骨。
他張了張嘴,一抬腳,踢到什麼圓溜溜的東西。
是小兒的頭顱,骨碌碌滾至夫人身前。夫人張嘴,卻發不出聲音,俄而昏死過去。
他被判了斬刑,秋後決。
第一陣蕭瑟秋風撼落開封道旁的黃葉之時,這案宗被呈交到開封府。
端木翠兩隻胳膊肘支在桌上,兩手托腮,眼巴巴看著麵攤的老闆在熱騰騰的面鍋前忙得不亦樂乎。
一鍋燒滾的水,麵疙瘩,捏些鹽撒下去,快起鍋時燙兩片菜葉子,然後扔些蔥花。
再然後,端木翠的面前,便多了一大海碗飄著兩片青菜葉子的麵疙瘩湯。
剛出鍋的麵疙瘩湯燙得很,下不去口,端木翠小心地吹著碗中的湯,吹兩口氣便咽一下口水。天知道,這些日子,頓頓都是易牙的羹、吳太公的精饌,她聞著味兒就想吐。
不是所有吃食都是白米飯,經得起今兒吃,明兒吃,後兒還吃。
所謂人間正道是粗糧。
好容易等到湯水不那麼燙口,端木翠兩手將湯碗端至嘴邊,正準備喝它一大口且已經付諸行動之時——
「聽說包大人要重審永州食子命案。」
「嚇,你也知道這樁案子?」
「當然知道,哪有這麼殘忍的爹,竟活活煮了自己的骨肉。」
「這還不說,我聽說他被人發現的時候,正抱著小兒的頭顱啃噬,這不是失心瘋是什麼?」
「人證物證俱在,包大人為什麼還要重審此案?」
「我尋思著多半是鬼神託夢……」
以上對話證明了以下兩點:
一,百姓在以訛傳訛方面之精力無窮。
二,百姓想像力之廣袤無邊。
其時,端木翠一口麵湯將下未下,聽到邊側食客如此鄭而重之地發表見解,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這一笑樂極生悲,被那口麵湯嗆到面紅耳赤。
食客甲乙不悅地打量了一眼端木翠,然後繼續方才的對話。
「聽說明日開審,可允百姓觀審?」
「那是當然,開封府覆審的死囚案,平民百姓都可觀審。」
「嚇,那我一定要去看看那兇犯面目是何等可憎……」
接下來就是兩人預約明日幾時相見、何地會面,繼而一併同行,然後兩人又展望了今秋的莊稼播種事宜,同時預料了明春收成的喜人形勢,由此可以推測出兩人的職業應是農戶。
更進一步的,我們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在當時各種信息傳播方式比較落後的情況下,永州食子案的傳播範圍和受眾居然如此之廣,可見此案堪稱宋初大案。
既然是大案,那麼端木翠就不可能沒聽過。
事實上,她不但聽說過,還曾派過細花流的門人前往徹查。當然不是徹查犯罪動機,而是查訪有無精怪作祟。
得出結論:無。
既無精怪作祟,兇嫌又在第一犯罪現場被抓個正著,此案實在沒有重審的必要。
既如此,開封府蹚這趟渾水作甚?
端木翠一邊喝麵湯一邊皺著眉頭思量,在不到四分之一炷香的時間裡,她做了一個決定。
既然明天開審,而她明日又恰好有空,那麼不妨去湊個熱鬧,瞻仰下青天審案的赫赫威儀。
第二日,端木翠特意起了個大早,興沖沖地趕往開封府。
可惜的是,她壓根兒連開封府的門邊都沒摸著。
形形色色各色人等,將開封府入口處堵得水洩不通。人龍長隊,啊不,是長堆,一直延伸至街外。有一兩次,端木翠確信自己看見開封府的衙役扒在牆頭要求外頭的百姓肅靜。
端木翠傻眼了,她悻悻地在人堆之外踱了幾步,然後準備走人。
就在轉身欲走的當兒,她忽然看見了一個人。
準確地說,是一個耄耋老者,昂然拄杖立於扒拉著人群往前衝、憋得臉紅脖子粗的眾人外側,很是顯眼。
端木翠看了他一會兒,走上前去,拍了拍那老者的肩膀。
「老丈,可不可以借一步說話?」
那老者愣了下,看了看端木翠,臉上的神色轉為戒備:「老朽與姑娘並不相識。」
「誰也不是生下來就相識的啊。」端木翠笑嘻嘻道,「難道你在娘胎裡的時候,啊不,在蛋中尚未孵出的時候,就認識你爹娘或是兄弟姐妹?」
那老者的臉色驟變。
「走啦,借一步說話。」端木翠依然笑得熱絡,「我知道有家麵攤的麵疙瘩湯做得不錯,不如我請你?」
還是那個麵攤,賣的只有麵疙瘩湯。
端木翠吃得津津有味,耄耋老者如坐針氈。
「吃啊。」端木翠喝湯之餘不忘招呼耄耋老者,「你要是嫌沒味道,可以向老闆討些米醋。」
「不知道姑娘有什麼話要同老朽講?」耄耋老者終究按捺不住。
「你問這個啊?」端木翠似乎已經完全把這事給忘了,此時才重又想起來,四下看了看,依然坐於當地,卻將上半身往老者這邊湊近,壓低聲音神秘兮兮道,「我看你道行不淺,再苦修些時日便將有所成。你不在深山修行,卻跑到這市井之地轉悠什麼?」
耄耋老者張了張嘴,沒有說話。
「我本來是可以收了你的道行,把你打回原形的。」端木翠說得如同吃飯一般平常,「可是我娘從小就教我要多栽花少種刺,看你品行不壞,是循正道修行的材料,就不同你為難了。」
耄耋老者舒一口氣。
「可是做人做妖,都得找準自己的位置。」端木翠繼續話題。
「上頭是神仙府邸。」端木翠指指天。
「下頭是鬼怪老巢。」端木翠指指地。
「至於你們,合該老老實實居於丘林菏澤之中。」端木翠嘆氣,「人境哪是你們該到的地方。」
「小人原本也不敢擅入人境,只是那永州食子案的兇嫌委實冤枉,小的不忍罔顧人命,這才一路尾隨而來。」
「又是永州食子案?」端木翠微微錯愕,「此案並無精怪作祟,若他確係冤枉,包大人自會徹查,又何必你一路相隨?」
「並無精怪作祟是真,但個中緣由詭異莫辨,非人力徹查所能明。」耄耋老者忽地站起,向著端木翠深深一揖,「小人修道日久,好生明了不可因族類私仇而害人性命,還請姑娘成全,允小人在人境略略滯留,小人定當尋機謁見包大人,以辯那人清白。」
事實上,憑著端木翠與開封府的交情,大可帶那老者大搖大擺自正門出入,全然不必套上這身夜行衣翻牆行事。
這要歸咎於那老者堅持自行其是,一再謝絕端木翠的幫忙。
這點小小心思,焉能瞞得過我,端木翠嗤之以鼻。
嘴上說不欲麻煩端木翠,事實上還不是想獨攬功德?救下無辜之人,那老者功德無量;若是借了端木翠之手與人洗冤,功德難免旁分。
拯人性命還存功利之心,端木翠暗暗搖頭,看來此人的修道之路漫漫且修遠兮,莫說上下求索了,就算上下左右前後求索都未必能遂意啊。
「姑娘,」見端木翠立於牆下整裝待發,啊不,是整裝待翻,那老者再三辭謝,「小人一力即可,不須勞煩姑娘。」
端木翠斜了那老者一眼:「誰說我要幫你了?你進去找包大人,我進去是找展昭,大家各行其是,互不相干。」
那老者猶有疑色,卻不再相詢,胸腹貼於牆身,倏地蜿蜒而上,迅捷如蛇。
廢話,人家本來就是蛇。
端木翠看得目瞪口呆,半晌,不甘心道:「施展法術有什麼稀奇,我半點法術不用,單憑一己之力,也會爬進去。」
言出必踐,果然棄了輕身功夫,藉著鐵爪一步步上爬,顯見平日疏於練習,爬了不到幾步便歇好久,歇得展昭忍無可忍。
「端木翠,」展昭仰頭,「你要見我,走門便是,又搞什麼玄虛?」
端木翠嚇了一跳,低頭看展昭:「你……都看到了?你什麼時候來的?」
「該看到的都看到了。」展昭嘆氣,「你下來吧,依照你這歇法,半夜都翻不到頂。」
「誰說的?」端木翠氣結,「我只不過是要憑著人力爬過這圍牆而已,再歇片刻就能爬過去。」
展昭頭痛:「那你就這樣……趴在牆上跟我說話?」
「我喜歡這樣跟你說話。」端木翠發狠,「而且上面比較涼快。」
話音剛落,展昭一撩衣襟,平地上躍。端木翠尚未反應過來,已被展昭帶了下來。
甫一接地便雙腳無力,端木翠趕緊扶住展昭,兩隻手臂都似在微微顫抖。
「手腳都發軟吧?」展昭忍住笑,扶端木翠在牆角坐下,「上頭雖然涼快,卻不是那麼好待的。」
端木翠狠狠剜展昭一眼:「我只是想不施法術,單憑人力爬過……」
「好啦。」展昭啼笑皆非,又抬頭看了看牆簷,「方才翻過去的那老者是誰?身法那般怪異。」
「你也知道有人翻過去了,還在這兒不緊不慢,也不說去保護包大人。」端木翠一邊按捏發酸的小腿,一邊低聲嘟囔。
「我聽到你二人對話,你自然不會帶歹人來危害大人。」展昭微笑。
端木翠看展昭:「展昭,包大人為什麼要重審永州食子案?」
展昭已猜到端木翠十有八九是為永州案而來,倒並不訝異:「永州案上報開封之後,大人和公孫先生就一直好生關注,且大人經常嘆說虎毒尚不食子,據街坊言說,那兇嫌平日裡並不殘惡,做出這樣的事情實在讓人匪夷所思,此其一也。」
「其二呢?」端木翠追問。
「公孫先生給永州長吏去書詳詢此事,長吏回信中有一點頗讓大人生疑。據說兇嫌下獄之後就不曾開過口,半句話也未曾為自己辯解過,他又目不識丁,也不能將自己的冤屈寫出來,只是目中常含悲苦之色,看到的人無不心酸落淚。」
「那今日堂審可有進展?」
「能有什麼進展?」展昭苦笑,「口不能言筆不能寫,就算大人有心重審此案,又有何力回天?」
一燈如豆。
包拯和公孫策還在試圖找出永州食子案的突破口。
今日堂審,包拯界方一拍:「你可知罪?」
那人僵跪於當地,一動不動,良久目中流下淚來。
「依學生看,」憶起白日所見,公孫策嗟嘆不已,「那人確有苦衷,但觀其神色,他似乎對自己能否洗冤並不在意。」
「此話怎講?」
「回大人,他雖然口不能言,但肢體活動無礙。若果真有心伸冤,大人問他是否知罪之時,理應搖頭否認或是點頭服罪,但他卻若泥胎木塑,闔目向天涕淚長流……」
「公孫先生所言有理,」包拯點頭,「他這般行止,此中必有極大隱情。只是他不開口,本府又從何為他洗冤……公孫先生,你可有良策……公孫先生?」
連喚兩聲不見公孫策應答,包拯略感詫異,抬頭看公孫策。
公孫策雙目圓瞪,滿目驚惶,上下牙關磕磕撞撞,抖抖索索伸手,指著那緊閉的門扇。
包拯循著公孫策所指看將過去,倒吸一口涼氣。
有什麼東西,正自那緊閉的門扇縫隙處擠將進來。初時薄透如紙張,整個透入之後便在原地飄搖轉蕩,竟是一個輕軟飄忽的紙片人。包拯眉頭皺起,正待開口訓斥是誰這等促狹胡鬧,就見那紙片人悠轉之間,慢慢鼓脹成形,平展如紙的面上慢慢凸起耳鼻凹進雙目,緊接著十指虛展、雙足委地,搖搖晃晃之下,長成一耄耋老者。
「草民佘公旦……」
「妖怪!」
公孫先生的神經顯然緊繃至極點,忽地大喝一聲抓起桌上硯台向著那耄耋老者擲了過去。
在此,實在應該為公孫策的勇氣三擊掌。要知道在《六指》這個故事當中,公孫先生可是話也沒說半句,當場就栽了過去。
誰也不是天生膽大,展昭初進端木草廬時,還不是冷汗涔涔?公孫策由當日的直接昏厥成長為今日的奮勇迎敵,與端木翠的影響不無關係。
再假以時日,公孫策必將進一步進階,群魔舞於前而不色變。
這是後話,略過不提。
卻說那大力擲來的硯台,除了將架上的瓶甌擊得四分五裂,並未能傷及老者分毫。在此,我們就不批評公孫策的擲投精度了。
那老者被公孫策的怒喝嚇得一激靈,竟手足無措起來。包拯上前一步,不怒自威:「你適才說,你叫佘公旦?」
佘公旦向著包拯一拜到底:「草民此來,實是為了永州食子案。」
「你的意思是說,那人的夫人從未真正誕下嬰孩?」展昭吃了一驚。
「也不能這麼說。」端木翠抬腳跨進府門,順便衝著當值的衙差笑了一笑,「那人活殺了那許多蛇,又嗜啖蛇羹,久而久之,那些蛇臨死時的怨氣便鬱結在那人體內,上下竄撞,苦尋出路,趁著那人與妻子歡好之時,便……嗯……你明白吧?」
展昭一愣,旋即反應過來,耳根處隱隱發熱:「嗯……明白。」
「所以,這怨氣便轉至那人妻子體內,與腹中的元胎合二為一。那人妻子所誕下的,在百日未足之前,並不算是真正的嬰孩……」
「可否以精怪論之?」兩人拾階而上,轉入遊廊。
「個中並無精怪,如果一定要說,只能說是因果報應使然。」
「因果報應?」
「該怎麼說呢,」端木翠想了許久,「展昭,你有沒有聽人說過,多兒多女多冤家,無兒無女坐蓮花,又有人說,兒女是父母欠下的債,是前來討債的?」
「聽過。」
「兇嫌殺蛇無數,欠下歷歷血債,蛇的戾氣鬱結成胎,托作嬰孩,也算是今世前來討債。但是形體的轉換與托生並非頃刻便成,在百日未足,尚未浸染足夠塵世人氣之前,總還改不了之前習性。所以那人夜歸之時,會看到那嬰孩幻作蛇形遊走。」
展昭只覺匪夷所思。
「不只是蛇,所有由畜生道投生為人的,百日未足之時,總是改不了做牲畜時的習性,只不過幻作原形的少之又少罷了。退一步說,哪怕是人再世投生,你當那一碗孟婆湯,便真的立時抹消了前生記憶?他們都還是略略記得些的,所以剛出生的嬰兒只會啼哭不會說話,待他們學會說話時,故舊之事也就忘得差不多了。」
「你的意思是說,百日未足之時,那嬰孩可人可蛇,所以那人當日所殺是蛇而不是人。」展昭略有所悟,「但是百日之後,那嬰孩就再轉不了蛇身,屆時那嬰孩就是人而不是蛇?」
說得好生彆扭,展昭自己都覺得拗口。
「可以這麼說吧。」端木翠悵然,「所以他當日看到的和所殺的,只是一條蛇。只不過那蛇死後,蛇靈渙散,剩下了原有的人形肉胎。旁人看到了,自然會認定他是殺親子而啖之。」
「這樣的案子,讓大人如何去判?」展昭苦笑,「說它是蛇,它百日之後又會完完全全蛻變為人;說它是人,它偏又幻化了蛇遍地遊走,那人殺的究竟是蛇還是人?」
說話間,二人已行至包拯的書房門前。
「那就要看包大人作何想法了。」端木翠嫣然一笑,伸手叩響了門扇。
鬧得沸沸揚揚的永州食子案,終於塵埃落定。
端木翠說得不錯,個中並無精怪,因果報應使然。
若無那次偶然的「夜歸」,一切都會在不經意間發生——上半生辛辛苦苦積累的家業,下半世都會敗在那前來討債的「蛇子」身上。
偏那投作人胎的蛇一時半刻轉不過性來,幻作了蛇形四下遊走,叫他逮個正著,手起刀落,又是一鍋蛇羹。
他殺的是蛇,還是人?
「他當日看到的是蛇,殺的也是蛇。」包拯喟然,「他若看到的是那小兒四下爬玩,怎麼可能動殺戮烹煮之念?」
雖說子不語怪力亂神,但此案終以妖法障目而結。
大堂之上,結此奇案,觀者嘩然,議論紛紛。
那人卻無絲毫喜色,木木然任人除去鐐鎖木枷,似乎犯案的是旁人,得釋的也是旁人。
張龍、趙虎奉了包大人之命,與了那人些許銀子,將他送至開封城郊。
由始至終,那人未曾說過一句話,拜別了張龍、趙虎,悶頭而走,直到猝然間撞上一個人。
端木翠。
「我只是很想知道,為什麼自那之後,你從來不曾開口講過一句話。」
那人躲閃著端木翠的目光,繞開她站的位置,想繼續行路。
「你不說,我也會知道。」端木翠笑笑,忽地右手虛張,旋即往半空一帶。草叢中一隻驚慌失措的老鼠,不知被什麼力道牽扯而出,吱呀亂叫著騰躍於半空。
那人猛地轉過頭來,自口中吐出丈二長的蛇芯子,裹住那老鼠身軀,倒捲入口,連皮夾肉,生咬猛嚼,嘴角流下猩臭的血來。
他早已不能說話。
避過了開封府的問責和人間禮法,終未躲得過異蛇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