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狀書

  已是深秋時候,端木翠率細花流一干門人,遠赴晉陽。

  臨行前夜,展昭前往端木草廬,幫端木翠打點行裝。

  深宵露寒,冷風透骨,端木翠一邊收拾一邊抖抖索索:「展昭,人家說越往北去越冷,我此趟豈非要凍死。」

  展昭見端木翠只著一身單衣,不禁皺眉:「你若一直穿這麼少,留在此地也不見得能活。」

  氣得端木翠瞠目結舌。展昭心中好笑,面上只作不知,將府中諸人交託給端木翠的東西一一點過,祁紅茶餅是公孫先生給的,說是冬日常飲生熱暖腹;王朝、馬漢備的是一襲輕暖連帽氅裘;張龍、趙虎送的是個五蝶捧壽鏤空雕花紫銅手爐。端木翠先時生氣不欲搭理展昭,後來見那紫銅手爐委實可愛,忍不住拿過來把玩,道:「他們此番倒客氣起來,只不過出趟遠門,哪用得著送這麼些東西?」

  展昭笑道:「一走便是三個月,北地苦寒,難得他們這番心意……此番收妖,可有凶險?」

  一提收妖,端木翠頓時沒了精神,蔫蔫道:「凶險倒是沒有,只是大費周章勞動筋骨,說起來,總是你們皇帝的爹不好。」

  展昭啞然。

  前些日子,端木翠來開封府拜會包大人,開口便要大人幫忙「搞件龍袍」,唬得大人半晌沒反應過來。端木翠走後,包大人和公孫先生密談許久,第二日便進宮面聖,說來也玄乎,竟當真從宮中帶回一件龍袍來。

  據公孫先生說,一切都是為著太宗年間晉陽毀城一事。

  關於此事,展昭略有耳聞。

  大宋立國之初,因著五代十國大多在山西發跡,民間紛紛傳言山西有王氣,龍脈在晉陽。太祖一直心心唸唸要拔下晉陽城,惜乎有生之年未能畢其功,直到太宗趙光義時方得實現。趙光義攻下晉陽城後,為了盡毀晉陽王氣,先是火燒晉陽城,據說大火燒了三年方滅,爾後引汾、晉二水灌城,城中兵丁居民死傷無數,晉陽城也徹底淪為廢墟。

  因著事涉本朝太宗,一般人諱莫如深,久而久之,知道的人變少了,不知道的反多些。

  展昭將龍袍送去給端木翠時,端木翠先問「皇帝給得痛快不痛快」,爾後便一迭聲地抱怨晉陽冤魂無數怨氣遮天,「你們皇帝的爹做下錯事」「卻要我去化戾氣為祥和」「弄件衣裳前去燒燒,也算是告慰亡魂了」。

  展昭這才恍然端木翠要龍袍的用意。

  端木翠走了堪堪逾月,方才託人捎回一封信來,寥寥幾行,抱怨晉陽之冷,少不得又把「你們皇帝的爹」責怪一番。開封府內幾人皆傳閱了一遍,包拯道:「端木姑娘的信,看完還是燒了為妙,否則讓別有用心的人告到官家那裡,少不得又是一通麻煩。」

  想想也是,叫皇上看到滿紙的「皇帝的爹」,不氣死也得抓狂。

  而後公孫策執筆,給端木翠回書一封,重點是關注晉陽態勢,當然這也是皇上的意思,做皇帝的總不希望聽說境內某處戾氣大盛有礙社稷之類。重點表述完畢之後,就是開封府諸人各自對端木翠表上問候。趙虎很是憨厚地說:「公孫先生,你幫我問問端木姐,她既能土遁,就該回來看看我們。」

  書信差人捎至晉陽,端木翠當真有口難言。說起來,總是土地婆婆這個醋罈子不好,端木翠為著土遁,跟土地公公難免接觸頻繁,一來二去,不知怎麼著引發土地婆婆疑神疑鬼,把土地公公禁足了不說,還一本正經地同端木翠說什麼上仙前段日子土遁往來頻繁,引發土質疏鬆,小神夫婦這段時間忙於整治云云。言下之意就是近期請端木上仙莫要土裡地裡地折騰了。

  這還不夠,又偷偷去跟河伯的夫人嚼舌根,說什麼上仙地位尊貴,年輕貌美,你們家那口子難免心猿意馬,長此以往必對你審美疲勞云云。河伯夫人沒什麼主見,聞聽此話悲從中來,扯了根繩子就要上吊,鬧得河伯府雞飛狗跳。輿論總是同情弱者的,週遭蝦兵蟹將等等都指責河伯喜新厭舊德行有虧,一干在野黨反對派還蠢蠢欲動意欲羅織罪名彈劾河伯。河伯公一個腦袋三個大,對端木翠避之唯恐不及,哪裡還敢去見她?因此端木翠土遁不成,水遁無門,氣得將桌子拍得砰砰響,大呼三姑六婆長舌婦害人不淺。

  依著端木翠性子,當然不會承認自己擺不平土地河伯,索性對開封府的來信不聞不問,權當沒看見,直到三個月忽忽而過,才草草回了封信道此間收妖事了,不日回京云云。

  開封府上下兩月不聞其音訊,俱心下惴惴。趙虎更是念叨要擇日告假前往晉陽探望端木姐。展昭嘴上不說,每隔幾日都要詢問門房晉陽可有信到。其實哪需他詢問,公孫先生老早囑了門房「端木翠的書信一到,立刻回覆大人」。

  因此上,收到端木翠的來信,眾人都鬆了一口氣。掐指一算日子,端木翠只要路上不耽擱,回到開封之時,恰恰趕上過年。

  彼時,眾人喜氣洋洋翹首以盼,誰也未曾料到,這頓年夜飯,端木翠竟是再不曾趕上。

  回頭再說端木翠。在晉陽三月,設壇祭天,作法撫鬼,委實累了個夠嗆,好容易挨到事畢,正值北方最冷的一月。端木翠最是怕冷,哪還待得住?吩咐了底下收拾行裝,立馬返程,一路上又把土地河伯等數落了個遍,因想著若不是他們誤事,現下略施土遁,早已回到開封。

  緊趕慢趕,這天方到文水地界,當晚投宿在文水縣最大的連鎖客棧分店悅來客棧之中。本待第二日一早趕路,誰知道晚膳之時,卻自鄰座客人口中,得知明日文水縣城的一樁「大事件」。

  坦白說,若是什麼婚嫁出殯、私奔浸豬籠,端木翠是斷提不起興致來的,偏偏這件事跟端木翠專業相關,術語稱之為「收妖」。

  端木翠委實納悶,進文水縣之前,她無聊之下也曾用排山掌法、九星飛伏之術暗暗掐算,這文水縣雖非富貴旺地,但也無驚無險無風無浪,週遭雲氣平和細散勻淨,怎麼著也跟妖扯不上關係。收妖?收哪門子的妖?莫非掛羊頭賣狗肉招搖撞騙?在自己面前賣弄收妖,豈不是魯班門前弄大斧?

  端木翠決定在文水耽擱一日,明日前去會會那所謂的收妖大師,然後當眾拆穿其虛偽面目,順便警醒文水縣居民收妖要認準諸如細花流一樣的專業品牌,不能盲目上當。

  如此一想,揚揚得意,做夢都是笑的。

  第二日便興致勃勃前往觀瞻,本來還想著若是找不到地方便沿路打聽,其實哪用她問,滿街人流所趨,都是前往本次收妖所在地王大戶家中。

  一路上,端木翠混於人流之中,倒是把事情緣由本末瞭解了個大概。

  事情倒是簡單,文水首富王大戶的女兒王繡,婚嫁在即突發怪病,群醫束手,均道無救。忽一日有遊方的道士上門,言說王大戶家宅上方黑氣盤繞,必是有妖作祟,要擇吉日收妖。

  當真一派胡言,進王大戶家門之前,端木翠特意留意了王大戶家宅上方,除了灶房煙囪往上冒黑煙之外,哪有什麼「黑氣盤旋」?

  前來看熱鬧的百姓將王大戶家宅圍得密密匝匝,爭先恐後一睹收妖壯舉。守門的下人只敬羅衣不認人,將大半看熱鬧的都攔在門外,見端木翠穿著氣度不凡,也顧不得看著面生,竟客客氣氣請了進去。

  饒是經過嚴格篩選,院內還是擁擠得很,不時有撞擠踩踏的抱怨之聲。端木翠正往裡走時,忽聽邊上啊呀一聲,有個託了茶盞的年輕小廝不知怎地腳下一滑,便往端木翠這邊倒過來。端木翠眼疾手快,趕緊伸手將那人扶住。

  那人窘得滿臉通紅,茶水灑了一身,忙不迭地跟端木翠致歉。端木翠抬眼看時,面前的男子不過十八九歲,雖說穿得寒酸,但面皮兒白淨,眉清目秀,話雖不多,禮數卻周到,心中便有三分喜歡,也不怪他衝撞,反拿話寬慰他說:「人這麼多,撞到蹭到也是難免的,小心些就是。」

  那年輕小廝先還心下惴惴,見端木翠如此說,滿眼的感激之色,恰此時一個小丫鬟過來,見那小廝打翻了茶盞,不滿道:「姑爺,你倒是悠著些,這茶水又不是不要錢的。」

  端木翠吃了一驚,看向那小廝道:「你……你是王家的姑爺,那王繡豈不是你的……」

  那年輕人低了頭不答話,匆匆收拾了茶盞離開。端木翠見他後襟老大一塊補丁,不由失笑,心下忖道:怕是我聽錯了,穿著這麼寒酸,一個小丫鬟都能對他指手畫腳,怎麼可能是王家的姑爺呢。

  俄頃金鑼三響,卻是收妖的道士在院中起壇。人群往院中蜂擁而去,端木翠不去湊這熱鬧,遠遠地尋了張椅子坐下。

  有人過來替端木翠斟茶,抬眼看時,卻是方才見到的那年輕小廝。

  端木翠咦了一聲,笑道:「又是你,方才那小丫鬟怎麼稱呼你作『姑爺』?」

  那小廝似是十分猶豫,良久才低聲道:「在下樑文祈,王家長女王繡,確係小生未過門的妻子。」

  端木翠愣了一愣,想到自己一直當他是小廝,倒有些侷促起來:「原來是梁公子,怎麼敢勞動公子為我斟茶。」

  梁文祈聲音壓得更低:「無妨,我原本就是在岳丈家中做些打雜之事。」

  端木翠如墜雲裡霧中,明知不該問,還是沒忍住:「你既在王家打雜,那王老爺怎麼會將女兒允了你?」

  先前梁文祈撞到端木翠時,端木翠不但沒有惡語相向,反而溫言寬慰,因此梁文祈對她懷了三分感激之意,聽她如此問,也不覺為忤,勉強笑道:「先時定親之時,兩家尚是門當戶對,後來家父遭人搆陷,在下唯有投奔岳丈……」

  說到後來,面露傷感之色,聲幾不可聞。

  端木翠聽他開口說「先時結親之時」,便已猜了個大概。彼時門當戶對,自然樂於結親,現下一方家道中落,另一方自然就露出悔親之意來。雖說礙於顏面收留梁文祈,但是作踐他做些下人粗活。料想梁文祈在此處的日子也不好過,日後這門親事作不作得數還說不定,不由有些喟然,於是將話題岔開:「這王家小姐,生的什麼怪病,大夫竟瞧不好嗎?」

  提及王繡,梁文祈眉宇間更是籠上憂色,搖頭道:「也不知繡妹是怎麼了,入冬就臥床不起,我幾番想去探她,唉……」

  端木翠聽他如此說,便知王家人必然不允他去探王繡,也不知該拿些什麼話寬慰他。倒是梁文祈微笑道:「姑娘且坐,我去別處斟茶。」

  端木翠心中五味雜陳,捧起茶碗慢飲。那道士原本哼哼哈哈不知念些什麼咒語,此際忽地提高聲音,大喝道:「神師殺伐,不避豪強,先殺惡鬼,後斬夜光。何神不伏,何鬼敢當? 急急如律令!刀去!」

  只聽人群驚呼有聲,似有刀聲破空,端木翠急抬頭時,直覺眼前一迷,一道溫熱鮮血便噴在臉上,勉強睜眼,茶碗中的茶水都已染成赤紅。

  尚未瞭然發生何事,就聽那老道厲聲喝道:「好妖孽,此番叫你屍首分家!」

  人群鼓噪歡呼,大堆人便往端木翠身遭不遠處圍擁過去,不時有人呼喝。

  「好個妖孽,竟混在此間這麼久。」

  「虧得道長作法,收伏此妖。」

  「此番王家大小姐的病可要大好了。」

  說話間,那道長又高聲道:「速速將那妖首獻上,貧道要用太上老君三昧真火將其燒成灰燼,否則不出三刻,那頭顱便和屍身合為一體,屆時此妖又要為禍人間。」

  人群嚇了一嚇,尖叫後退。有人高高擎起那妖首,大聲呼喝道:「在這兒在這兒,讓道讓道,我將妖首送去給道長。」

  端木翠目光落在那妖首之上,驀地面色蒼白,耳際便如鳴鼓般震盪不休。

  那鮮血淋漓的人頭,不是梁文祈卻又是誰?

  那老道接了人頭,擲於先前置好的銅爐之中,幾個下人趕緊過來舉火。不多時火勢大起,銅爐之中逸出焦臭之味來,離得近的人忍不住掩鼻後退。偏還有人湊上前去,往那銅爐中窺視,道:「好個妖怪,燒起來都這般臭。」

  不多時妖首燒盡,又有幾個下人將剩下的屍身用草蓆裹將出去。那王大戶滿面喜色,自內院出來,沖道士作揖道:「道長神術,小女果然大好了。」又搖頭嘆息:「我這個姑爺,真真想不到,竟被妖孽迷了心了。」末了向人群拱手:「多謝各位鄉親前來助陣,在下後院薄設酒宴,今日小女大好,宴請眾鄉親。」

  人群之內歡聲大作,你推我搡,歡天喜地俱往後院去了,此間只留下幾個下人丫鬟灑掃。

  先前斥責梁文祈的小丫鬟萍兒正挨桌收起茶碗,忽地看到近前一個輕裘大氅的年輕女子,仍是立於當地不動,不由上前道:「姑娘,此間要收拾了,客人都往後院去了。」

  喚了兩聲,那女子只是不答,萍兒心中奇怪,伸手推那女子,誰知剛挨到身子,那女子竟應聲而倒。

  萍兒臉色刷地煞白,旁邊的小廝李三大著膽子過來探那女子鼻息,忽地啊呀一聲,嚇得魂飛魄散,手足並用爬將開去,顫聲道:「當家的,可了不得了,這姑娘竟活活嚇死了。」

  每個城市都活躍著這樣一群人,他們夏天搖著扇子就著樹蔭吃瓜,冬天籠著袖子擁著火爐取暖,不熱亦不冷的辰光,他們就晃跡於熙熙攘攘的熱鬧街市,以追看夫妻操戈、兄弟鬩牆、地痞鬧事、流氓群毆、官差捕人為樂,樂此不疲,疲完還樂。

  癩頭三就是開封城中此類人群的典型代表。

  這一天午後,天色灰濛蒙的,冷風直往人的頸子裡灌,一場大雪就在眼裡。路上的行人不多,僅有的幾個也是瑟縮著脖子匆匆趕路。眼瞅著今日沒什麼熱鬧可看,原本蹲坐在酒樓外牆角的癩頭三歎口氣,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忽然想起了什麼,抬腳踢了踢與自己志同道合且正倚著牆角打盹的疤四。

  「四子,你有沒有發現,」癩頭三若有所思,「細花流已經很久沒到街面上拿人了……有多久了?一個月?」

  「不止吧……」疤四打了個哈欠,換了個方向繼續打盹,連眼睛都懶得睜開,「我記得年前細花流就沒露過面了,滿打滿算也快兩個月了。」

  「怪了……」癩頭三嘀咕,「細花流的人都去哪兒了?」

  抬頭看時,忽地又咦了一聲:「下雪了,什麼時候下的?」

  什麼時候下的,自然是不經意間。就如同不經意間,細花流銷聲匿跡,像是漲潮時漫上岸的潮水,不知什麼時候退得乾乾淨淨。

  暮色四合之時,大雪已將整個開封籠為素白。

  馬蹄踏踏,初聽尚在遠處,再看已到眼前。守門的衙差迎上去,喜道:「展大人,你回來啦。」

  展昭翻身下馬,那衙差忙執了韁繩,道:「包大人言說展大人暮時必到,請展大人先去書房。」

  展昭點點頭,往台階上行了幾步,忽又止住,問那衙差道:「王朝回來了嗎?」

  衙差點頭:「回來了,比展大人早到了約莫一個時辰。」

  展昭眼底的喜色一掠而過。

  進得書房,包大人、公孫先生並四大校尉都在。展昭先看王朝,王朝卻似做了什麼虧心事般,將頭扭了開去。

  展昭的心一沉,面上卻不露聲色,向包拯道:「屬下幸不辱使命,已將肖秦氏死前留下的血書尋得。」

  包拯心中一寬,公孫策笑道:「這便好了,有了肖秦氏的血書為證,閻誠想不認罪都難。」

  緊接著包拯便將後續審案關節同公孫策細細商榷,又對展昭道:「展護衛,你一路奔波勞碌,還是先下去休息吧。」

  展昭點頭,旋即退下。

  待展昭走遠,包拯重重嘆一口氣,原先舒展開的眉頭重又皺起,向王朝道:「這麼說,你一路打探,都沒有端木姑娘一行的行蹤?」

  王朝點頭:「在晉陽一帶問詢時,倒是不少人有印象,說是確曾見到端木姑娘一行出城。文水縣悅來客棧的老闆還說有一行人在他處留宿,依形容來看與端木姑娘他們很是相像,但是一夕之內走得乾乾淨淨,也不知道去哪兒了。文水縣之後,就再也沒人見過了。」

  包拯沉吟良久,向公孫策道:「公孫先生,你怎麼看?」

  公孫策道:「依學生看,端木姑娘一行應是在文水縣出了變故。」

  「本府也是這般猜想。」包拯嘆息,「但是依著端木姑娘的神通,本府委實猜不透會出怎樣的麻煩。退一步說,若是真出了什麼事,怕也不是憑開封府之力可以策應的。」

  公孫策心中一動:「所以,大人才有意支開展護衛……」

  「展護衛與端木姑娘交厚,本府怕他知道了……王朝,你見到展護衛之時也莫要提起此節,只說還在託人打探便是……這一路奔波不易,且先下去休息吧。」

  王朝行禮退下,剛邁出書房大門,忽地一愣,展昭示意他跟自己過來。

  「展大哥,」覷著距書房已遠,王朝忍不住開口,「我不是有心瞞你……」

  「還打聽出些什麼?」

  王朝一愣,旋即搖頭,頓了頓又道:「端木姐應該不會有事的,她在晉陽之時,也曾兩個月不與我們通音訊。展大哥,我想端木姐也許是臨時有事,不及知會我們便去了。」

  展昭不語,良久才道:「若她只是臨時有事,怎麼連開封城內的細花流門人,全都失了蹤跡。」

  王朝啞然,端木翠身在晉陽之時,城內的細花流門人照舊拿人,也不見得因為主子不在就消極怠工,只是近兩月間忽地消失不見,細推起來,似乎與端木翠的消失不無關係。

  「也許……也許端木姐此番要做的事情異常凶險,所以把細花流的門人全招了過去。」

  「既能回來叫走細花流門人,也該到開封府來打個招呼。」展昭嘆氣,「罷了,她一貫就是這樣的性子。」

  「展大哥,你沒事罷?」王朝聽展昭語氣沉鬱,不由有些擔心。

  展昭聞言一笑,雙眸愈顯清亮:「我沒事,你先去休息吧,開封許久未下雪了,我看看雪景。」

  王朝心中難過,卻也不知說什麼才好,只得去了。

  黑暗中,隱約可見遠處近處的瑩澤素白。

  展昭忽然記起了端木翠臨走那晚自己說的話。

  「你若一直穿這麼少,留在此地也不見得能活。」

  忽然之間,說不出得難受懊惱:那日,為什麼要拿這樣不祥的話去說她?

  第二日清晨,展昭帶馬漢去巡街,一路行至玄武大街西巷,忽聽得前面吵吵嚷嚷。抬頭看時,開源當鋪門口正撕扯得厲害。

  展昭與馬漢交換了一個眼色,行至近前,就見兩個當鋪的夥計往外推搡一個破衫襤褸的老頭,嘴裡兀自罵著:「沒抓你見官已是對你客氣了,你還敢鬧事。」

  那老頭急得要命,不管不顧要往當鋪裡沖:「那確實是老漢的裘氅,不偷不搶,憑什麼扣下,若不還我,老漢必跟你沒完。」

  其中一個夥計冷笑:「你的裘氅?也不撒泡尿照照你的模樣,窮酸成這副德性,怎麼會有那樣的裘氅?再不走,老子打得你走。」說著揚起手來。

  待要照著老漢面目扇過去時,忽覺腕部一緊,不知是被誰牢牢扼住。那伙計惱羞成怒,扭頭欲罵,忽地看清面前之人的長相,嚇得趕緊住口,之前囂張氣焰也立時短了三分,賠笑道:「展、展大人。」

  展昭沉聲道:「這是怎麼回事?」

  老漢瑟縮不答,那伙計忙道:「是這樣的,展大人,這老頭一早拿了件女子的裘氅到當鋪來典當。那裘氅做得甚是考究,值上好幾兩銀子,這老頭如此窮酸,我們因想著不是偷的便是搶的,就想留下了報官。誰承想這老頭不依不饒,反鬧將起來……」

  尚未說完,馬漢冷笑打斷道:「留下了報官?依我看,是你們欺負他孤老無依,想自己偷偷訛下吧?」

  那伙計被馬漢說中心思,窘得滿臉通紅,暗暗懊惱今日背運,竟撞上開封府的官差。另一個夥計瞅著情形不對,忙進屋將那裘氅取出,賠笑塞給那老漢道:「老人家,我們原本要留了報官,現今既官差在這兒,你便自去與官爺說清楚,橫豎與我們開源當鋪是不相干的。」

  果真機巧圓滑,短短兩句話便將開源當鋪的責任撇了開去。

  那老漢哼一聲,接了裘氅便走,對著展昭和馬漢竟連半個謝字都無。展昭不以為忤,正待招呼馬漢離去,卻見馬漢臉色有變,忽地追了過去,道:「老人家,你等一等。」

  說話間,伸手拿過老人掖在臂中的裘氅。

  那老漢大急,劈手奪過。展昭趕至近前,責馬漢道:「馬漢,你這是作甚?」

  馬漢嘴唇囁嚅,看看那老漢又看展昭,惶急道:「展大哥,我決計認得沒錯,這是端木姐走時,我和王朝送她的那件裘氅。」

  王朝方起床不久,就聽門外擾攘有聲。馬漢急急推門進來,道:「王朝,你過來看看,這是不是我們當初送端木姐的那件裘氅?」

  王朝聽到「端木姐」三字,心中一凜,接過馬漢手中的裘氅細看,忽地想到什麼,將麾領處湊至近前:「不錯,我記得當時裁縫短了黑線,我們又催得緊,他便用綠線將這麾領收口,還說麾領處即使顏色不同也不易發現。你來看看,這不是綠線嗎?端木姐的裘氅,你從哪裡尋得?莫非……」

  忽地便往不祥的地方想過去,只覺脊背生冷。

  馬漢跺腳:「今日我跟展大人巡街,看到一個破衫老漢在典當這件裘氅。」

  王朝急道:「怎麼讓人典當了?那老漢呢?」

  馬漢道:「展大人帶了見包大人去了。」

  王朝趕緊穿靴披衣,急急同馬漢一同往書房去。

  剛踏進書房大門,就聽包拯問道:「你且細說,你要告什麼狀?這裘氅又是從何而來?」

  王朝和馬漢心中一寬,俱想:還好趕個正著,不至於漏過什麼。

  那老漢道:「小的原本是不要告狀的,也不知道什麼開封府包大人,只是那日……那日……」他忽地打了一個寒噤,似是十分害怕。

  公孫策近前道:「老人家,你且莫急,你姓氏為何,家在何方,因何到開封府告狀,一一道來便是。」

  那老漢忙道:「是是,老漢姓劉,啊不,小人姓劉,家中排行第七,人稱劉老七。小的是山西文水縣人……」

  聽到「文水」二字,諸人心中俱是一動,王朝更是失聲道:「文水?」

  劉老七看了王朝一眼,又道:「小的家中貧苦,又好喝酒,說起來,小的喝酒都喝破了家底啦……那日城中王大戶家收妖……」

  包拯咦了一聲,問道:「收妖?文水縣也有收妖?你看得清楚,可是一位姑娘收的?」

  劉老七茫然:「姑娘?小的只見到是道士收的。」

  包拯微感失望:「你且說下去。」

  劉老七道:「那日城中王大戶家中收妖,收完之後便開宴席,小的混進去喝了許多酒,直喝到天黑才回,迷迷糊糊地走差了路,竟轉到城外的亂葬崗。小人喝得多了,也不曉得害怕,就和衣在亂葬崗裡睡了,半夜裡聽見有姑娘家叫小人的名字『劉老七』『劉老七』。」

  「小的睜眼去看,看見一個頂好看的姑娘,身上穿的就是小人今日典當的裘氅。小的納悶得緊,那個姑娘就跟小人說,要小人帶一封狀書到開封府,來找包大人告狀。」

  「小人心中好笑,就說哪有平白去找官大人告狀的道理,那姑娘卻說小的只要把狀書呈給包大人就是了。小人又說小人是窮光蛋,養活自己的錢都沒有啦,哪能到開封府告狀啊。那姑娘想了想,說自己出來得匆忙,身上也沒帶銀兩,便把一個雕著花的手爐給小人,還把身上的裘氅也脫下來,說『你把這兩樣給典當了,就該有錢上路了』。小的還是不想來告,那姑娘不耐煩,就沉了臉,說:『你要是不去,可別怪我找你麻煩。』小人嚇了一跳,就醒啦。」

  公孫策疑道:「醒了?這麼說你之前都是在做夢?」

  劉老七先是點頭,忽地又搖頭,道:「小的也以為在做夢,哪知道一揉眼睛,看到身邊就放著那裘氅、手爐,還有一封狀書。小的唬了一跳,爬起來看時,才發覺自己睡在一座新墳之上,嚇,可不是鬼魂託夢的說。」

  話音剛落,就聽張龍怒道:「你胡說。」

  劉老七嚇了一跳。包拯看向張龍,面有責怪之色。張龍的聲音不由低了下去,但仍忍不住道:「屬下一時失口,只是聽劉老七說是什麼『鬼魂託夢』,情急失言。」

  包拯不語,又向劉老七道:「適才你說有一封狀書,狀書何在?」

  劉老七忙從懷中掏出一卷素帛,公孫策接過遞給包拯。劉老七道:「小的是一眼也沒看過,小的曾經想偷偷看是什麼樣,誰知怎生也打不開。」

  馬漢哼了一聲,心說:我端木姐的東西,當然不是隨隨便便誰都能打開的。

  包拯展開素帛,忽地咦了一聲,喚公孫策道:「公孫先生,你過來看。」

  公孫策近前一看,亦是訝然。展昭上前看時,見那素帛從中裂開,只有一半,上面只潦草寫了一個字「有」。因著先時捲成一卷,需得展開之後,才知缺了一半。

  包拯心中生疑,看向劉老七:「這素帛你還曾交由何人看過?」

  劉老七趕緊磕頭:「小的不敢,小的連打都打不開,更不會交由別人看了。」

  公孫策沉吟:「這就怪了,端木姑娘傳書,怎麼會只給一半,這個『有』字,卻不知是有什麼?」

  展昭心中一動,已猜到端木翠的用意,道:「依屬下看,應是『有冤』二字。」

  包拯點頭道:「不錯,既是前來開封府告狀伸冤,自然是『有冤』,只是為什麼只有『有』字而無『冤』字?這『冤』字又在何處?」

  展昭心中透亮,沉聲道:「依屬下看,『冤』字在文水。端木姑娘託夢劉老七將狀書送至開封府,意在知會大人,『文水有冤,冤在文水』。」

  夜闌人靜,公孫策經過遊廊,見到展昭室內透出燭火微光。

  推門進屋,展昭正坐在案旁沉思,案上放著打好的包裹和佩劍巨闕。

  「展護衛,還沒有休息嗎?」

  展昭微笑:「先生不也是一樣。」

  「明日就要隨大人前往文水,還有些文書未曾收拾。」公孫策話鋒忽地一轉,面上透出笑意來,「怎麼,像王朝他們一樣,得了端木姑娘的消息,反睡不著了?剛從他們那邊經過,他們也還未睡,在猜測文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要勞動端木姑娘大駕。」

  展昭笑了笑,眉宇間卻始終籠著一層不展之意。

  公孫策心中咯噔一聲,卻也素知展昭習性,知他若不願說,再追問也是無益,心中暗暗嘆氣,道:「你早些休息吧。」

  轉身剛行了兩步,就聽展昭輕聲叫他:「公孫先生。」

  公孫策一怔,回頭看時,展昭立於桌邊,面色甚是躊躇,良久才道:「公孫先生,我有些擔心端木姑娘。」

  公孫策不解:「端木姑娘久無音訊,今日總算有了消息,前往文水之後便可與她會合,你反擔心她?」

  「雖說得了她的消息,但越想越覺不對。她若真的沒事,為什麼自己來不了,反要托劉老七送狀書?就算……就算一定要托劉老七送狀書,為什麼不能當面同他講而要託夢?而且,她甚至沒有時間去尋銀錢給劉老七,以至於要把王朝他們送她的東西交給劉老七典當,甚至……甚至連狀書都如此草草寫就……」

  公孫策愈聽愈是心驚,忍不住道:「展護衛,你想到了什麼?」

  展昭低聲道:「沒有想到什麼,也不想去想,待到了文水,也許……」

  也許什麼?展昭沒有說,公孫策也沒有問。

  按著規矩,依然是包公微服,御貓先行。

  馬不停蹄,披星戴月,兩晝夜的工夫,已到文水。

  文水縣的確不大,只城中央的主街熱鬧些,往兩旁去便是稀稀落落的住戶,再往外走便是出城的荒道了。

  那城牆,說是城牆,不如說是道幌子。黃泥夯成一人多高,多處豁了口,進城時,展昭就親見有小兒在城牆破口處爬進爬出,玩鬧不休。

  守城的官兵應是四個,有一個倚著牆垛子打盹,有兩個爭色子爭得面紅耳赤,還有一個……

  展昭四下觀望了很久,才確定那在城門口烤薯的亦是守城官兵之一,果然守門增收兩不誤。

  想必是天高皇帝遠,政令不舉,號令難行,連帶得一干官員兵士都疏懶麻木起來。

  晌午時分,展昭牽著踏雪,沿街緩行。

  文水縣甚少見到如此溫文爾雅謙和有禮的男子,因此,展昭並不知道,有許多大姑娘小媳婦縮在屋裡,偷偷將窗子掀開一角,飛紅了臉兒對他品頭論足,其中不乏一見御貓誤終身者。

  其間,展昭也曾試圖從街邊賣燒餅的姑娘那兒打聽些什麼,哪知話沒說幾句,那姑娘的頭低得越來越厲害,後來竟把夾燒餅的鐵叉一扔,跑了。

  這位姑娘也未免太害羞了些,最後還是展昭動手,用鐵叉將那些燒餅一個個從火灶中取出,免得燒焦了。

  日暮時分,展昭入住悅來客棧,下榻在端木翠之前住過的同一間客房。

  一天打聽下來,他幾乎可以斷定梁文祈被殺必有蹊蹺,多半是王家起了悔親之意,假收妖之名行殺人之實。另外,端木翠十有八九是在王大戶家失蹤的,因為當日不少人親見有個打扮不俗的美貌姑娘進了王家,其後卻不見出來。

  至於悅來客棧這邊,可以推知當時端木翠是一人獨行,並沒有帶細花流門人,但端木翠失蹤的當晚,細花流門人忽然如逢敕令,也不顧夜靜更深,全部離店而去。

  「我當時很納悶,」悅來客棧文水分店大掌櫃追憶道,「這麼晚了,出了文水縣,週遭百十里地都沒有落腳的地方,他們能去哪兒?」

  他們能去哪兒?

  這也是展昭要搞清楚的問題。

  當晚亥時初刻,展昭一身黑衣,夜探王大戶宅院。

  說是夜探,不如說是夜逛更貼切些。王大戶家雖然請了幾名護院,但只是身子比一般人壯實,個中並無練家子,而且文水縣也不流行用狗來看家護院。展昭先還小心翼翼,後面便在宅院之內很是顯眼地晃來晃去,也不是沒被人發現,有個老眼昏花的管事就很是趾高氣揚地衝著展昭大吼:「再不去睡覺,就扣你工錢。」

  展昭沒說話,那管事的從鼻子裡重重哼一聲,雙手叉著腰走了。

  待他走遠,展昭才輕聲笑道:「要扣我工錢,你說了不算。」

  正輕笑間,忽聽背後腳步聲響,展昭心中一動,疾步閃入暗影之中。

  只見一個披著棉衣的下人,抖抖索索地急急跑至牆邊,褲帶一解,放起夜尿來。

  此人正是李三。

  卻說李三小解完畢,通體舒暢,一邊哼著小調一邊繫上褲帶,忽地頸間一涼,正想開口罵是誰這等促狹,一低頭看到亮晃晃的劍身橫在面前,嚇得立馬又激出幾滴尿來。

  展昭沉聲道:「你們家姑爺是怎麼死的,你當日聽到什麼、看到什麼,速速從實招來。」

  李三的確是個厚道的後生仔,心眼實誠得很,果然事無鉅細,從實招來,連自己當日衣飾如何搭配,早餐吃了幾個饅頭喝了幾碗饃饃湯都絮絮叨叨描畫個沒完,展昭不得不多次提醒他說重點。

  說到那陌生女子已然氣絕時,展昭握住劍的手驀地一抖。

  這一抖,那劍就在李三的脖子上劃拉了一道。當然,只是輕輕的一道,但是李三不這麼認為,他認為身後的人要對他痛下殺手,於是殺豬一樣地慘叫起來。

  如他所願,不少屋子亮起了燈燭,但是還沒等救兵開門露面,展昭已然帶著他越過了院牆。

  落地之時,李三的眼是直的,勾勾的那種直;腿是軟的,篩糠似的那種軟。

  「那個姑娘,你們把她葬在什麼地方?」

  「城、城、城西亂葬崗。」

  「帶我去。」

  於是帶他去。

  開始,李三像是踩在棉花上,深一腳淺一腳,有一段時間他以為自己是在做夢,於是狠狠掐了幾下自己的大腿。

  確定不是在做夢之後,他偷偷打量了一下展昭。

  要求李三帶自己去亂葬崗之後,展昭就未曾說過一句話。夜色太濃,看不清他的臉色,黑暗中,只覺他的背挺得很直,也許,挺得太直,接近僵直。

  晃亮火摺子,四下打量一番,亂葬崗並不像之前所想的那般雜草叢生白骨處處,這多少讓展昭舒了一口氣。

  「哪一個是那位姑娘的?」

  李三瑟縮著上前,伸手指了指兩座新墳中的一座。

  展昭沉默許久,俯下身子,低聲道:「端木,得罪了。」

  李三隻覺得剎那間眼前劍光紛亂,緊接著覆墳之土滿頭滿臉撲將過來,忙不迭地掩面後退,再睜眼看時,見展昭正執著火摺子看著穴中的棺材出神,俄頃伸手叩了叩棺蓋,向李三道:「這棺材是你們家老爺備下的?」

  李三點頭:「老爺說姑爺雖是妖,但總算翁婿一場;這姑娘被嚇死,到處尋不著她家人,王家總是脫不了關係,因此上都備了棺材發喪。」

  展昭點頭:「你們家老爺有心。」

  因著是薄皮棺材草草入葬,棺材週遭也沒有釘上鉚釘。展昭猶豫許久,方才一手掀開了棺蓋。

  李三先時想著人都死了這許久,雖說天寒地凍屍體不易腐爛,但也必定氣味難聞,因而趕緊摀住口鼻站開,哪知展昭吩咐他:「你過來,替我執著火摺子。」

  李三沒奈何,只得上前去接過展昭手中的火摺子,卻也不敢伸頭朝棺內探望,生怕看見一張猙獰面目,自此後夜夜不得安寢。誰知展昭竟俯下身去,將那女子自棺內抱出。

  李三嚇了一跳,心想:「他連死人都敢抱。」

  雖說心中害怕,卻又有幾分好奇,藉著給展昭照明之時,忍不住偷眼看向展昭懷中,一顆心突突突跳將起來。

  但見展昭懷中的女子,雖是雙目緊閉毫無氣息,但肌理細膩眉目細緻,哪是死了兩個月的模樣?

  因想:哪有人死了這麼多時日還是活著一般樣貌,這女人難不成是妖精?轉念又一想,長得這般好看,必不是妖精,應該是神仙了。

  越想越覺得自己判斷得對,渾然忘了妖魔鬼怪之中,長得好看的卻也不在少數。

  正胡思亂想,忽聽展昭低聲道:「端木,你說句話。」

  李三嚇了一跳,抵死也不相信這女子還能開口說話。雖如是想,還是立時把雙耳豎起,生怕錯過了半點聲息。

  等了許久,也未聽到那女子開口,火摺子的光焰明滅躍動,在展昭臉上投下捉摸不定的暗影。

  懷中,端木翠的身體,冰一般冷。

  三天之後,包拯並公孫策一行也到達文水。

  與展昭會合小議案情之後,張龍、趙虎陪同包拯前往文水縣衙,王朝、馬漢深入市井打探梁文祈及王大戶其人,公孫策則被展昭拉去看端木翠。

  「公孫先生,端木翠的情形如何?」

  公孫策將切脈的手自端木翠腕間移開:「既無脈搏,又無鼻息,若擱了常人,是必死無疑了。」

  「先生的意思是……」

  公孫策呵呵一笑:「展護衛,你我都知道,不可用常人之理推測端木姑娘。依著李三所說,端木姑娘已然身死兩月,普通人哪有亡故逾月屍身不腐的道理?依我推斷,端木姑娘應是元神出竅,不知淹留何地,是以尚未折返而已。」

  展昭輕舒一口氣道:「我也作如是想,只是……」

  公孫策起身道:「端木姑娘的事,我們想幫忙也不知從何插手,只能安心等她回來……倒是梁文祈一案,頗多蹊蹺。」

  展昭點頭:「先生所言極是,這一兩日間,我也探過許多當日在場之人的口風,被訪之人不論男女老少,都一口咬定那梁文祈本是妖孽,死有餘辜。此地民風愚魯,王家憑藉收妖之名於眾目睽睽之下斬殺梁文祈,又藉著眾人之口將自己的罪責遮掩開去,此計委實歹毒。若不是端木翠從旁得知,梁文祈的沉冤只怕今生今世也難昭雪,身後還要留下罵名無數。」

  公孫策不語,良久才嘆道:「天下之大,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不知有多少個如梁文祈一樣的含冤之人,端木姑娘能幫得了幾個,包大人又能審得了幾個呢?」

  展昭抬起頭,雙眸竟是異常黑亮:「抓得一個,惡人便少一個;審得一個,天下便乾淨一分。不求盡善盡美,但求問心無愧。」

  王朝和馬漢打探歸來,又帶回兩條突破性的信息。

  一是就在幾日之前,聞說王大戶將女兒王繡許了城西劉家的獨子劉彪。

  二是這劉彪雖是一介書生,但他的老爹早年卻是鏢局的一名鏢師,認識不少江湖上的匪寇。

  至此,案情已有七分明了。當日那擲刀殺人的道士,只怕不是道士,而是劉家延請的江湖人物。

  是夜,文水縣衙大張燈火,夜審梁文祈一案。

  文水縣地處偏僻,百姓平日裡精神文化生活極為貧瘠,難得逢上名滿天下的包青天審案,自然擠破了腦袋也要一睹風采。當然也不全是為了包大人,展昭、公孫策及四大校尉各有擁躉,只可惜王朝、馬漢留在客棧守著端木翠——但這並不妨礙這一夜縣衙內外拖家帶口濟濟一堂,分外熱鬧。

  王大戶雖是一方大戶,但也從不曾見過這等架勢,戰戰兢兢立於公堂之上,一抬眼看到堂上包公肅容滿面,竟不自覺聯想到森羅殿的閻羅王,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包拯執起界方,重重拍於案台之上。界方落下,王大戶的身子又是一陣哆嗦。

  「本府問你,梁文祈之死,可有隱情?」

  「回大人,其中並無隱情。」王大戶連連叩首,「小女重疾纏身,那一日忽有個遊方道士上門,言說王家有妖孽盤踞。小人依著道長之言,在家宅之內設壇捉妖,文水縣百餘鄉親都看在眼裡……」

  說到此,旁觀的百姓之中,便有那好事之徒鼓噪有聲:「王老爺說得沒錯,那梁文祈就是個妖怪。」

  包拯不語,展昭手按巨闕,轉身向人群之中掃了一眼,目光凜冽冷峻。諸人心頭一唬,竟再不敢出聲。

  因著方才有人附和,王大戶的膽子亦壯了一壯,抬頭看包拯道:「草民所言,句句是實,還請包大人明察。」

  「句句是實?」包拯聲色俱厲,「單憑遊方道士一面之詞就斷定梁文祈是妖,何其荒唐!那遊方道士何在?」

  「游、遊方去了。」王大戶額上滲出冷汗。

  「可知他道號為何?從何而來?在何處道觀掛居?」

  「這……」王大戶傻眼了,半晌才囁嚅道,「當時小女病重,小民情急之下亂投醫,直把那道士當成救命稻草一般,顧不得這許多。現下聽大人如此說,的確是有些……有些……」

  「大人,可否容小民一言?」人群讓開一條道,一個虎背熊腰、滿臉虯髯的大漢越眾而出。

  「堂下何人?」

  「草民劉天海,王劉兩家今日剛結了親家,犬子劉彪,不日將迎娶王家獨女王繡。」

  包拯不動聲色:「你有什麼話說?」

  劉天海滿臉倨傲之色,雙手朝著堂上一拱:「適才聽大人所言,這梁文祈一案可能另有內情。然而梁文祈是那遊方道士所殺,王家老爺並不知情,大人不去追緝那遊方道士,反在這兒對王家老爺苦苦相逼,未免……」

  劉天海故意不把話說完,面上挑釁之色畢露。圍觀的百姓為他所煽,不由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起來。

  「況且,」劉天海愈說愈是得意,「大人不由分說,將王家老爺提到堂前,人說對簿公堂,卻不知原告何在?」

  包拯一愣,此案的確並無原告,只有端木翠託人千里送上的半封狀書。若照著平時,包拯必不會草率接下,但既是端木翠差人所送,開封府上下都料定必無差池,這才遠道而來異地開審,不提防劉天海有此一問。若說原告是端木翠,未免太過不合常理,況且端木翠生死未卜,未必能夠現身與劉天海一辯。

  正躊躇間,就聽展昭朗聲道:「原告自然是梁文祈。」

  此言一出,莫說是圍觀諸人並同劉天海、王大戶涼氣倒吸,連包拯、公孫策等都愣怔住了。展昭向包拯道:「請大人傳梁文祈上堂。」

  包拯略一沉吟,見展昭胸有成竹,於是依言點頭:「傳。」

  這一傳非同小可,人人均知當日梁文祈被收妖的道士斬殺,如何還能前來對簿公堂?因此上一個個脖子伸得老長,唯恐錯過好戲。就見兩個縣衙的衙差,抬了個擔架上堂,擔架之上白布之下依稀可見是個失了頭顱的人形,入鼻儘是刺鼻的生石灰粉味道。知道是衙差將梁文祈的屍身從地下起出,圍觀諸人唬得忙不迭退後。

  劉天海先時尚有驚愕之色,待看清只不過是具屍身時,忍不住冷笑連連,轉身向包拯道:「包大人,這就是你所謂的原告?小民愚魯,還請大人明示,一個死人如何告狀,如何呈上狀書呢?」

  話音未落,就聽展昭沉聲道:「公孫先生,請將開封府收到的狀書示下。」

  公孫策一愣,見包拯微微頷首,依言從案上取下狀書,示於王大戶。劉天海失聲大笑:「有?有什麼?這便是狀書嗎?包大人,都說您斷案如神,是再世青天,只怕是民間誤傳吧。」

  話音未落,張龍、趙虎齊齊踏前一步,怒斥道:「住口,公堂之上,不得對大人無禮。」

  劉天海生性彪悍,加上早年行鏢頗沾染了些悍匪習氣,是以並不為懼,冷冷哼一聲,向包拯拱手道:「包大人,告狀的是個死人,狀書又是這般莫名其妙,依草民所見,大人實在不該為難王家老爺。若是大人尚未查到凶手,不妨再耐心尋訪幾日,恕草民今日不奉陪了。」

  語畢,圍觀百姓又是鼓噪有聲,此番倒是失望多些,因想:都傳說包大人能夠審權貴斷鬼神,現下看來,也不過爾爾。

  劉天海哈哈一笑,轉身朝人群之中使了個眼色,一個灰衣書生便攜了身邊小僮轉身向外走。展昭看得分明,雖不知那書生是誰,但心忖其中必有蹊蹺,正想上前攔下,忽地眼前一迷,就聽風聲大作,陰冷透骨,裹挾著沙石撲面而來。一時間堂上飛沙走石,手肘之側不辨人形,一干人眼睛都睜不開,唯有戰戰兢兢龜縮抱頭而已。

  俄頃風住,展昭睜眼看時,不覺心中一悸。

  大堂之上,庭院之中,是夜不知舉了多少燈燭,頃刻之間,竟盡數熄滅了。

  一時間寂靜非常,人人驚懼莫名。公孫策忽覺手中的狀書蠢蠢欲動,低頭看時,那半幅狀書竟搖搖晃晃似欲掙脫開去,泛出碧綠色的磷光來。其時縣衙內外一片漆黑,諸人都將目光聚在公孫策手中,公孫策心中一動,鬆開手,那狀書飄飄搖搖,自向半空去了,未幾舒展平鋪開來,帛書的裂口都清晰可見。與此同時,覆在梁文祈身上的白布徐徐掀起,另半幅泛著慘綠磷光的狀書自梁文祈懷中緩緩飛昇而上。展昭驀地瞭然:另半幅狀書竟在梁文祈懷中。

  卻說兩幅狀書於半空之中拼接為一,「有冤」二字赫然在目。人群中驚呼連連,夾雜著撲通栽倒的聲音,還有人失聲道:「梁文祈果然是冤死的,現下找包大人告狀來啦!」

  包拯心中愕然,凝神看那狀書,只見那「有冤」二字漸漸消弭隱去,卻有淡淡的碧色霧靄,自狀書之上絡絡不絕而下,於堂下匯聚為一團。先時看如同沸水之上聚合的霧氣,漸漸便現出成人的輪廓來,有離得近的看得明白,那卻不是梁文祈是誰?

  其時情狀當真詭異,梁文祈雖成人形,但人人皆知其無實體,若是伸手推他,只怕手掌會穿到他身體另外一側。膽子小些的早已暈了過去,膽子大些的興奮莫名,因想著:今兒可真真叫我開了眼了。

  王大戶早已嚇得呆了,磕磕巴巴道:「你、你……」

  梁文祈雙目含悲,對著王大戶深深拜倒,道:「岳丈,小婿當真冤枉。」

  王大戶未及回答,就聽包拯界方重拍,喝道:「王大戶,你因嫌棄梁文祈家世清貧,遂起悔婚之意,串通遊方道士以收妖為名,行斬殺梁文祈之實,是也不是?」

  王大戶被包拯這麼一喝,腦子更是一片混沌,哆哆嗦嗦道:「草民不曾……」

  話音未落,就聽有女子哀慟之聲:「爹,真的是你,真的是你設計殺了祈哥嗎?」

  展昭抬眼看時,卻是一個小僮打扮之人跌跌撞撞分開眾人上前,忽地想起方才劉天海曾向人群之中使過眼色,當時的書生和小僮,想來便是劉彪和王繡二人。想不到王繡竟扮作小僮,混於人群當中聽審。

  王大戶被王繡這麼一說,更是失了方寸,強自鎮定道:「胡說,我何曾做過這樣的事情。」

  王繡不答,眼中不住滾下淚來,旁觀諸人便有看不下去的,冷嘲熱諷道:「王家老爺,人說不見棺材不掉淚,現下你姑爺都告上堂了,還如此嘴硬,不怕死後下十八層地獄嗎?」

  王繡直直盯住王大戶許久,眼中儘是淒絕之色,俄而轉身向梁文祈道:「祈哥,是我王家對不住你。」

  梁文祈不答,只是緩緩向後退了一步,忽地露出一個古怪之極的笑容來,道:「繡妹,你的身上緣何如此濁臭?」

  王繡一愣。

  其實何止是王繡,堂上眾人中十個倒有八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明明是王大戶計殺梁文祈,梁文祈怎麼反嫌上了王繡?

  正莫名間,展昭跨前一步,沉聲道:「王繡,你串通外人殺害梁文祈在先,公堂之上混淆視聽,試圖嫁禍生身父親在後,如此泯滅人性,還不低頭認罪?」未及王繡回答,展昭轉向包拯道:「包大人,梁文祈被殺,王繡嫌疑,遠在王大戶之上。」

  包拯點頭:「展護衛可是發現了什麼?」

  「之前屬下前往城西亂葬崗尋找端……和梁文祈,起墳之時,發覺兩人都備具薄棺下葬,問起王家下人李三時,他也說是王大戶念及翁婿一場,不忍將梁文祈草草入葬。」

  「若是王大戶設計殺梁文祈,他完全不用如此善待梁文祈的屍身。因此,屬下當時就曾懷疑,王大戶雖然不是很喜歡梁文祈,但是也不至於要殺他,此其一也。」

  包拯暗暗稱是。

  「其二,屬下記得端木姑娘說過,世間煙火氣重,常人嗅覺受阻,只能分辨人間五味。然若能跳脫皮囊之外,是可以嗅出靈台清濁的。靈台之味,潔淨有之,甘醇有之,酸腐有之,濁臭有之,想那王繡若不是身造殺孽,如何會被梁文祈嗅出濁臭之味?王繡,你的精心佈局或許瞞得住世人耳目,但斷避不過幽冥之眼。」

  王繡緊咬雙唇,默然不語,只衣袂微微顫動,顯出內心極為不寧。

  梁文祈慘然道:「繡妹,我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竟是你要殺我。」

  王繡仍不答話,臉色漸轉煞白。

  王大戶看看展昭又看看王繡,一臉的不可置信,急道:「繡兒,當真是你設的局?若不是你,你快說句話呀。」

  王繡淒然一笑,淡淡道:「是我。」

  圍觀諸人嘩然,包拯暗自嘆息。

  就見王繡泰然自若,伸手理順鬢髮,又略略整了整衣襟,方正色道:「是我,是我想出這法子,一心一意要殺了你。」

  梁文祈踉蹌著退了兩步,伸手指向王繡,顫聲道:「繡妹,你說什麼?」

  「我是富甲一方的王家長女,自小錦衣玉食,沒受過半分委屈,憑什麼為著早年的一紙婚書,就要嫁給你過一世衣不蔽體的窮酸日子?」

  「爹爹怕人說他嫌貧愛富,雖然心中不喜,仍不願悔這門親事,我卻不甘心。一想到今後要與你同床共枕了此一生,我就恨得夜夜不得安眠。後來我與劉公子邂逅,我心中喜歡他,便愈恨你,你若不死,我如何能過上自己喜歡的日子?」

  「因此上我假作重病,設下這收妖之計來殺你。殺了你之後,我不知多麼痛快。沒想到你活著不讓我好過,死了也不讓我安生,還要告狀拉我一起死。也罷,這一世,我王繡就把這條命賠給你,下輩子、下下輩子,與你姓梁的再無關係!」

  開封府諸人先前討論案情之時,都以為是那王大戶起了悔親之意害人之心,哪曾疑到王繡身上,現下聽王繡如此說,俱都愣怔住了。展昭心道:設下如此毒計殺人,不惜嫁禍老父,現下還如此言之鑿鑿毫無悔意,這位王姑娘,的確是個狠心之人。想那梁文祁不過一老實文弱書生,哪裡是她對手?

  梁文祈木然呆立於當地,良久才道:「繡妹,我卻不知你竟如此恨我……在我心中,我對你確是真心誠意,我一心只想為你好……」

  王繡冷笑打斷梁文祈:「誰稀罕你的真心誠意了,你只想著要對我真心誠意,卻不想想我想不想要你的真心誠意。我若不喜歡,你的真心誠意跟要殺我的刀有什麼兩樣!」

  此話一出,堂上諸人皆是一震,連包拯都禁不住想:在梁文祈看來,他對王繡真心誠意便是好,殊不知王繡對他的心意避之唯恐不及,他對王繡的「好」,恰恰是王繡「不好」的根源所在。

  旁人眼中的好,到了王繡這裡便成了大大的「不好」,世人常說「推己及人」,但是由己去推人,未必正確,說不定還會適得其反。

  梁文祈如遭雷噬,直直盯住王繡良久,雙目中竟似流下淚來,身形晃了一晃,便跌跌撞撞往堂外去。

  堵在門口的眾人見他過來,唬得趕緊往邊上避開,倒是給梁文祈讓出一條寬敞的道來。

  就聽梁文祈喃喃道:「罷了,我喜歡你,竟給你帶來這許多煩惱,早知如此,我還來告狀作甚,平白連累了端木上仙……」

  此言一出,旁人倒還無恙,只展昭渾身一震,喝道:「你說什麼?此事跟端木翠又有什麼關係?」

  梁文祈卻似是痴了,渾然聽不到展昭問話一般,自拐出門去了。展昭疾步追至堂外,四下看時,那梁文祈已到屋角,那處立著一白一黑二人,兩人將手中鐵鏈往梁文祈脖頸上一套,便把梁文祈拖過屋角去。展昭疾步趕上,卻與急匆匆過來的一人撞了個滿懷。

  就聽那人啊呀一聲,展昭顧不得那人,四下看時,哪有什麼梁文祈並黑白衣人?竟似憑空消失了一般。正訝異間,那人一把抓住展昭胳膊,急道:「展大哥,你快回去看看端木姐,她不好啦。」

  展昭聽出是馬漢聲音,待聽他如此說,只覺心下一沉,急道:「你……你說什麼?」

  馬漢一跺腳,竟帶上了哭音:「我也不知道啊,我們一直守著端木姐,誰知道方才她口中忽然溢出血來……」

  話未說完,眼前人影一閃,展昭已然飛身離去。公孫策恰自堂內追出,見到展昭離開,不覺訝然。馬漢忙將方才的話又說了一遍,公孫策心中大驚,思忖片刻,囑馬漢留在此地聽候包大人差遣,自急急往客棧去了。

  回頭再說王朝,在端木翠房中等得坐立難安,忽聽到門外急促步聲,忙去開門,哪知門扇竟被砰的一聲撞開,虧得躲閃及時,否則這一把非撞得頭破血流不可。

  展昭也顧不得王朝,疾步掠至床邊,先去看端木翠,但見端木翠容色與先時無異,唇邊卻不斷溢出鮮血來,只是細細一道,卻已在枕邊積作一攤,紅得煞是觸目驚心。

  展昭又急又氣,向王朝怒道:「我讓你看著她,你……這是怎麼回事?」

  這一問卻是委屈了王朝。王朝和馬漢留守客棧看護端木翠,碰也不敢亂碰,待到端木翠無端口中溢血,兩人直嚇得呆了,哪裡知道是怎麼回事?

  展昭話出口,也覺得自己問得不當,卻也不及向王朝解釋什麼,先探端木翠鼻息,入手仍是無溫,心中焦急,伸手掏出帕子,替端木翠擦去唇邊血痕,低低喚道:「端木,醒醒。」

  等了半晌,不見端木翠應聲,方才本已將血痕擦乾,此刻唇邊又有鮮血溢出。展昭只覺周身發冷,心頭酸楚難以自控。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響起腳步聲,就聽公孫策道:「展護衛,你且讓開,讓我為端木姑娘號一號脈。」

  展昭渾身一顫,直如大夢初醒一般,抬頭看了看公孫策,起身讓開。公孫策眼見展昭雙目泛紅,心中難過,心想:展護衛與端木姑娘一直交好,若是端木姑娘就此不治,唉……

  伸手搭上端木翠腕間,與先時無異,半點脈搏都無。公孫策本待將手拿開,見展昭目中透出關切之意,竟生出不忍。倒是展昭,面上希冀之色一點點暗下去,最後別轉了臉去,低聲道:「她總是不會有事的,只不知遇上什麼麻煩罷了。」

  王朝忙附和道:「展大哥,我也是這麼想,公孫先生不是說端木姐是元神出竅嗎,依我看是元神受傷了罷……端木姐如此神通,必不會有事的。」

  公孫策聽二人如此說,心中喟然,便欲將端木翠手臂放回被縟之下,方抬起時,忽地目光觸及端木翠臂上有異,低低啊了一聲,抬頭去看展昭。展昭聽得公孫策語聲有異,亦回頭去看公孫策。就聽公孫策道:「展護衛,你來看看端木姑娘臂上,這不是……」

  展昭心頭升起不祥預感,也顧不得男女有嫌,忙將端木翠的衣袖擼開,但見手臂的表面尚好,方才壓著的手臂背面,儘是大片大片的紫紅色斑塊,一時間胸口如遭重擊,整個人都怔住了。

  就聽王朝急道:「展大哥,這不是屍斑嗎?」

  包拯一干人自縣衙歸來,已近子時,先說了梁文祈一案進展,那王繡不欲連累劉家,一人扛下所有罪名,但料想延請江湖人物扮作道士斬殺梁文祈,不是她這等閨閣女子能輕易辦到的,劉家父子亦脫不了關係,還要從劉家父子口中得出那案犯所在等等。好在堂審已畢,後續之事慢慢了結不難。

  因著來路上聽馬漢說了端木翠之事,包拯問及端木翠情況,公孫策搖頭嘆道:「方才流血倒是突然止住了,也不知是喜是憂。」又提及端木翠身上出現屍斑,包拯驚道:「端木姑娘下葬逾月而屍身無恙,怎麼會無端端於此刻身現屍斑?」

  公孫策搖頭道:「端木姑娘的事情歷來非常理所能揣測,學生也說不出所以然來。」

  對答已畢,包拯方才發覺四下不見展昭,公孫策知包拯心意:「展護衛在樓上看護端木姑娘。」

  包拯長嘆一口氣:「吉人自有天相,希望端木姑娘轉危為安才好。」

  不說這話還好,一說出口,張龍、趙虎等俱都紅了眼圈。包拯暗悔失言,正待說些什麼,忽聽得遠處隱有哀慟之樂,忽近忽遠,虛無縹緲,樂聲悲苦,催人淚下。

  王朝愣愣道:「這聲音,卻像是從半天際飄下來的。」

  話音未落,就聽有人呵呵而笑,再一看時,門口跨進一個道士打扮的老者來,鬚髮皆白,似乎年已耄耋。仔細看時,其人年歲五十餘許,肌膚光華,面有童子之色,向著包拯作揖二拜,笑道:「原來星主在此,老夫這廂有禮了。」

  說著,將手中拂塵往臂上一搭:「老朽前來,實為迎回端木上仙。上仙身犯戒律,不得再於塵世淹留。」

  包拯心中一凜,公孫策上前一步,問他:「老人家口中的端木上仙,是否就是端木翠?」

  老者點頭,公孫策又問:「方才老人家說端木翠身犯戒律,不知犯了哪一條戒律?」

  老者笑道:「說與你們聽倒也無妨。梁文祈身死,黑白無常拘命,端木上仙橫加干涉,為助梁文祈告狀,將其三魂封在一半狀書之中,七魄封於另一半,使得梁文祈魂魄不聚,黑白無常難以覆命。直到狀書合二為一時,方才令其顯形於星主面前訴其冤屈。常言道,閻羅叫人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端木翠身為方外上仙,亂六道擾輪迴,不是干犯戒律是什麼?」

  包拯沉吟許久,方道:「老人家所言自是在理,端木姑娘此舉雖稍嫌魯莽,但她不忍梁文祈無辜慘死,故而挺身相助,本心卻是好的,老人家不能網開一面嗎?」

  老者看向包拯,哈哈大笑:「自星主口中說出『網開一面』四字,當真不易。都說法不容情,星主手下的鍘刀自是鍘了不少大奸大惡,難道就未曾鍘過有情有義之人?星主可曾因為他們情有可原,鍘刀之下網開一面?人間法理尚不容變通,何況是天界律條?」

  包拯一愣,無言以對。

  老者拂塵微揚,道:「還請星主示明端木上仙身在何處。」

  其實若是他當真想知道,何須包拯「示明」?包拯無奈,抬頭看向樓上,卻不由一愣:那樓梯之上站著的,卻不是展昭是誰?

  也不知他立於那邊多久了。

  聽到了也好,否則真不知如何開口同他講。

  那老者微微一笑,順著樓梯拾級而上,經過展昭身邊時,展昭忽道:「老人家。」

  那老者停下腳步,轉身看展昭。

  「適才老人家說端木翠干犯律條,此番離去,她是否會受到責罰?你們是否會……為難於她?」

  老者哈哈一笑道:「你害怕我們會折磨她嗎?小懲大戒而已,放心吧,不會讓她受皮肉之苦。」

  展昭猶有疑色:「那麼適才,她為什麼會口中溢血?」

  那老者臉上透出古怪之色來,盯著展昭看了許久,道:「展昭,你當真不明白嗎?那不是她的血,是你的血。」

  「先前你助端木上仙收服蚊蚋精怪之時,為將上仙留在世間,曾讓上仙吸取你的血。現下時辰已到,端木上仙重返瀛洲,塵世牽絆,一概算個清楚,那血,便是她還給你的。」

  老者說完,大步進得屋去,包拯等緊隨其後。經過展昭身邊時,公孫策停了一停,勸道:「展護衛,一同進去,送端木姑娘最後一程吧。」

  展昭沒有動,抬頭看向端木翠的房間,目中露出惘然之色來。

  公孫策嘆口氣,撩起下袍自往上去,就聽得展昭喃喃:「瀛洲,那便是端木翠的家鄉吧。」

  《史記?秦始皇本紀》載:「齊人徐市等上書,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萊、方丈、瀛洲。」

  《十洲記》中說,瀛洲在東海中,地方四千里,去西岸七十萬里。上生神芝仙草。又有玉石,出泉如酒,洲上多仙家,風俗似吳人,山川如中國也。

  進得房來,老者逕自行至床邊,搖頭嘆道:「端木上仙,魂兮返故鄉,元神已在瀛洲,肉身何故淹留?要見之人已見,要還之血已還,棄此塵世苦,還歸神仙洲。」

  語畢,拂塵輕擺,端木翠的身體瑩瑩泛出柔光來,緊接著便轉為通透,真如明泉淨光。張龍唯恐自己看錯了,低頭揉眼時,忽聽一聲清泠脆響,似是琉璃碎裂,急抬眼看時,床上衾枕被縟尚在,卻哪還有端木翠的影子?

  忽地想到:自此後便再見不到端木翠,一時間胸中苦澀非常,真不知是何滋味。

  那老者也不向包拯等人作別,哈哈一笑,大步離去,行至門外時,不覺一愣,見展昭仍立於方才所立之地,竟是不曾挪動分毫。

  展昭聽到腳步聲,回頭看向那老者。那老者本欲自顧自離去,待觸及展昭的目光時,竟是有幾分不忍,不由停下步子。

  就聽展昭低聲道:「老人家,端木翠還會回來嗎?」

  老者似是並不明了展昭的問題,皺眉道:「什麼叫她會不會回來?她就算回來,與你也無關係了。」

  展昭聽他說「就算回來」,似乎事情還有轉圜之機,忍不住道:「那麼,便是會回來了?」

  那老者這才恍然展昭所問,哈哈一笑,道:「難道你沒聽過『天上方一日,人間已數載』嗎?就算端木上仙來日得歸,這塵世間怕是早已改朝換代滄海桑田,屆時她連你的墳冢都無處去尋,她回來或是不回來,與你有什麼相干?」

  展昭的身子晃了一晃,再不言語。

  那老者便大踏步去了。

  身入夜幕之時,忽地大聲唱起歌來,歌聲長長揚揚,便在這無邊夜色之中滌盪開去。

  只聽他唱道:「踏歌藍采和,世界能幾何?紅顏一春樹,流年一擲梭。古人混混去不返,今人紛紛來更多。朝騎鸞鳳到碧落,暮看滄田生白波……」

  展昭並不知這是唐末八仙之一的藍采和飛昇之際所吟的《踏歌》,只是聽到「紅顏一春樹,流年一擲梭」之句時,心中驀地生出空落落無邊無際的茫然來,忽地想到那老者的話:「就算端木上仙來日得歸,這塵世間怕是早已改朝換代滄海桑田,屆時她連你的墳冢都無處去尋,她回來或是不回來,與你有什麼相干?」

  不知過了多久,堂中桌上的蠟燭燃到盡頭,突地爆了個燭花,滅了。

  黑暗中,展昭忽然覺得,文水的冬夜,比這一生經歷過的任何一個夜晚,都要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