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經常說,如果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春天當然不會遠的,事實上,這個春天過得很快,不止是春天,緊接著的夏天,也很快。
但是一入秋,日子的腳步似乎突然就慢了下來。
第一場秋雨撼落開封的黃葉之時,展昭忽然想起了一年前的秋天。
那個時候,也是秋雨綿綿的時分,端木翠百無聊賴地坐在草廬臨院的簷廊上,雙手托著腮看屋簷邊淅淅瀝瀝的雨線,一看就是大半個時辰。
展昭很好奇地問端木翠在幹嗎。
「在發愁。」端木翠說。
端木翠說出「發愁」兩個字的時候,眉尖微微蹙起,長長嘆一口氣,秀美的臉龐之上儘是惘然之色,襯著漫天細雨,恍惚是宣紙暈染的美人圖。
「發愁什麼?」展昭問得很輕聲,更確切地說,輕得接近於「悄聲」,似乎是生怕聲音大了,眼前的一切就成了受了驚嚇的鳥兒,撲棱棱拍著翅膀飛去。
跟他演對手戲的如果不是端木翠,這婉約而又憂鬱的畫面也許會延續得更久一些。
但是端木翠硬是很不解風情地回答:「剛入秋就這麼難挨,到了冬天我豈不是會給凍死?展昭,你說我要不要到南方避一避?」
方才還是唯美的琴棋書畫詩酒花,端木翠不開口還好,一開口便將上述七樣點金成石,大踏步奔向柴米油鹽醬醋茶。
「這個問題的確是很愁人。」展昭沒好氣道,「你慢慢想。」
事後跟王朝說起時,王朝詫異道:「我端木姐是屬大雁的吧,一到秋天還往南飛不成?」
念及前情,展昭的唇角漾出一絲微笑,幾乎是下意識地,他抬起頭看天。
這時節,正是大雁南遷的時候。
天灰濛蒙的,比灰濛蒙的天淺淡些的是灰濛蒙的雲,連帶得雨也似乎染了晦暗的顏色。偶爾有風過,雨線斜斜打在展昭的藍衣下襬之上,不多時,衣襟下襬便盡數濕了。
遠處,整個開封的高簷飛角都籠在茫茫煙雨之中,異樣寂寞。
展昭不知在廊邊立了多久,直到張龍臉色煞白地闖進內院。
趙虎傷得不輕。
斷了兩根肋骨,再偏得幾分,其中一根就會直插心肺。
說起的時候,公孫策的聲音都有些顫抖。
「是誰下這麼重的手?」展昭問得並不大聲,但屋中諸人卻突然沉默了,連一直呻吟著的趙虎,都偏轉了頭去不再作聲。
「是誰下這麼重的手?」展昭的臉色很平靜,黑亮的雙眸之中卻漸漸燃起焰光。
「展大哥,算了罷。」張龍沒敢抬頭。
「展大哥,我真的沒事。」趙虎勉強笑了笑,「一點小傷。」
展昭沉默許久,忽地一撩下袍,大踏步向外走。
「展大哥。」趙虎急了,掙紮著便想去攔,虧得公孫策眼疾手快攔住了,卻牽動了傷口,忍不住呻吟出聲。
展昭的身形微微一頓。
「展大哥,不要去了。」張龍幾乎是在懇求,「是我們不對,明知道不該惹細花流……」
果然又是細花流。
展昭的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怒色。
「展護衛,還是不要去了。」公孫策苦笑,「即便你去了,也見不到溫孤葦余公子,更何況……」
更何況什麼,公孫策沒有說。
雖然沒有說,每個人心裡都明鏡樣。
不看僧面看佛面,細花流的舊主,畢竟是端木翠。
答應了公孫先生息事寧人不再追究,當晚巡夜時,展昭卻仍是忍不住來到朱雀大街晉侯巷。
雨尚未停歇,巷口向內鋪陳的青石板道被雨洗得發亮,一盞又一盞老舊蒙塵的紅燈籠,一個又一個屋簷地掛過去,整條巷子氤氳著黯淡的暈紅的光。
盡頭處,高高院牆的宅子,黑漆銅獸首門環,門楣處橫亙著題有細花流字樣的牌匾,還有簷下高懸的兩盞紅底燈籠,比巷道旁掛著的燈籠要分外亮些,亮得灼人的眼。
展昭止住了腳步。
他並不常來這裡,確切地說,他踏足晉侯巷的次數屈指可數。
部分是因為溫孤葦余性情乖僻為人刻薄。
而更深的原因卻是……
晉侯巷所有的一切,不管是華麗張揚的牌匾、黑漆鋥亮的門扇、恣意高懸的燈籠,還是低首觸及的青石板道,都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細花流的端木翠時代已經過去了。
而今執細花流牛耳的,是溫孤葦余公子。
端木翠走後三個月,沉寂許久的細花流重現影蹤。
那一日,拜帖送至開封府,署名處是「溫孤葦余」。
展昭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春水融冰,大地行將回暖的日子,開封府諸人都已換上了春日裌衣,可是從馬車上下來的溫孤葦余,卻依然著初冬狐毛輕裘,披紫金大氅,儼然一副春日不勝寒的架勢。
瀛洲來的人,都這麼怕冷嗎?
溫孤葦余的身量與展昭相差無幾,因此上,當他漸行漸近,目光直視處,正是展昭的眼睛。
事實上,步下馬車的那一刻開始,溫孤葦余的目光,就一直膠著於展昭身上。
這並不是友好的目光,帶三分輕蔑,三分譏誚,三分敵意,一分冷笑。
擦肩而過時,展昭聽到溫孤葦余嘆息般的低語:「不過爾爾。」
不過爾爾?誰不過爾爾?是展昭,還是開封府?
展昭忍不住回頭。
溫孤葦余卻沒有回頭,他的心底膨脹著某種陰冷而又玩味的滿足,他的背挺得筆直,相信展昭會從他倨傲的背影之中讀出不加掩飾的蔑視和敵意。
這蔑視和敵意,來得並不洶湧,但卻如同悄無聲息蔓延而入的陰影,不知不覺間,罩去了開封府慣有的清明日光。
應包大人所囑,公孫策特意泡上了御賜的龍鳳石乳茶。《事物紀原》載:「龍鳳石乳茶,宋朝太宗皇帝令造,江左乃由研膏茶供御,即龍茶之品也。」
以御賜乳茶待客,足見心意隆盛。
茶碗捧到近前,裊裊茶霧攜著香氣。
「謝了。」溫孤葦余並不伸手來接。
自進屋開始,溫孤葦余的目光就再清楚不過地透出疏離冷漠。他似乎太過吝嗇自己的目光,不願意在任何人身上做片刻停留,好比一個人愛惜自己的白衣,不願纖塵污潔素——目光在面前的任何事物上停留,都會弄髒了。
弄髒了?公孫策搖搖頭,暗笑自己想得荒誕:也許溫孤公子天生性子清冷吧。
躬身正要放下茶碗,耳邊傳來溫孤葦余淡淡的聲音:「我從來不喝人間的茶。」
聲音不大,卻足以讓書房中的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楚。
公孫策的身子一僵,捧在手中的茶碗似乎一下子成了燙手的山芋:是放下還是不放下?
包拯有些微的錯愕,眼底的不悅一掠而過;展昭雙唇緊抿,不發一言。
「人間凡品,自不能與瀛洲仙品比肩,上仙不習慣也是有的。」公孫策很快便恢復了慣常的沉穩機變,輕輕將茶碗擱在桌上。
碗底觸及桌面,發出輕微的磕碰之聲。
這磕碰之聲似乎吸引了溫孤葦余的注意,他饒有興味地看向茶碗,伸手拈起茶蓋,拿茶蓋一下下觸叩杯沿。屋內異樣安靜,觸叩之聲聽來分外刺耳。
溫孤葦余終於開口了。
「此趟前來,一是因為我新掌細花流,於情於理都要來開封府走個過場;二來……」說到此處,略略一頓,緋色的唇角微微上挑,「二來我對端木門主之前的作為並不十分贊同。」
「願聞其詳。」包拯不動聲色。
「都說開封府掌世間法理,細花流收人間鬼怪,各有專攻,無須借鑑,互通往來更是多此一舉。端木門主若不是之前和開封府過從甚密,恐怕最後也不會貿貿然插手梁文祈一案,最終無法畢細花流之功而折返瀛洲。」
「因此,我溫孤率下的細花流,專職收服精怪,不會與開封府之人夾纏不清。此次登門,就是想與包大人將話挑個明白,日後細花流在開封出入,只為收妖,與收妖無干之事一概不理。若是遇到開封府官差辦案,細花流門人能閃就閃能避就避,絕不會擋了人家的道;反之……包大人總該明白我的意思吧?」
「自然明白。」
什麼開封府官差辦案細花流門人能閃就閃能避就避,你是想繞著彎兒說讓開封府不要礙細花流的事吧?
「那就好了。」溫孤葦余微微一笑,「把話說明白,以後便少了很多麻煩。」
少了很多麻煩?不不不,麻煩才剛剛開始。
很多命案,表面上並看不出是精怪作祟,難免與細花流頻起衝突,這衝突明明可以息於口角,卻往往因為細花流的張揚跋扈而升級。有一陣子,開封府不少官差總是鼻青臉腫。
不止一次,公孫策告誡張龍、趙虎他們:「不要跟細花流之人起爭端。」
「公孫先生,你以為是我們起的爭端嗎?」趙虎好生委屈,「你是沒有見到細花流之人多麼囂張跋扈,我們忍氣吞聲任人諷刺,是他們出言辱及包大人和展大哥,我們這才出言喝止……」
公孫策無言以對。
事實上,人人心裡都明鏡一般透亮,端木翠在時,細花流對開封府秋毫無犯甚至禮遇有加,換了溫孤葦余,就惡化至這般田地。一朝天子一朝臣,細花流只是俯首聽命的一干朝臣,那高高在上的「天子」,才是細花流的行止俯仰所向。
只是,展昭不明白,溫孤葦余為何這般厭惡開封府?
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展昭回頭看時,卻是一個紅衣女子,正往晉侯巷過來。此刻雨尚未歇,那女子只將紙傘握在手中,低頭似是想著什麼,全身上下俱已濕透仍是渾然不覺。快至巷口時,展昭往邊上讓了一讓,那女子這才發覺巷口有人,抬起頭來。
展昭低頭看時,見那女子面貌甚是清秀,鬢髮俱被雨水打濕,雜亂貼於面上,卻更顯楚楚動人,只是眉宇間頗多惆悵,似乎有事鬱結於心。
那女子看到展昭時,低低咦了一聲,面上現出又是訝異又是欣喜的神色來,道:「你……你是……展大人?」
問得頗為忐忑,連展昭都聽出她語氣中的不確定來。
展昭不提防那女子竟認識他,有些錯愕,仔細看那女子,確信並不認識,笑道:「在下正是開封府展昭,姑娘是?」
問話之時,不動聲色將傘蓋向那女子傾了過去。
那女子先時渾身都被雨淋濕尚不自覺,此際展昭幫她覆傘,她卻立時察覺到了,只覺心中一暖,抬頭看了一看,柔聲道:「展大人,謝謝你啦。」
展昭原以為自己做得不露痕跡,聽那女子點破,不覺有些窘迫。那女子道:「展大人,我叫紅鸞,你或許不認識我,我卻是認識你的……溫孤公子執掌細花流之後,換掉了大部分以前的門人,能夠留下的只有些微幾個,我便是其中之一……我從前是跟隨端木門主的。」
展昭聽她提及端木翠,只覺得五味雜陳,一時間思潮翻滾,竟說不出話來。
「展大人,我們都知道你和端木門主是極好的朋友,門主在文水出事之後……」紅鸞語至中途,忽地看到展昭神思惘然,似是心神縹緲,旋即停住話頭,不安道,「展大人,是否我說錯話了?」
展昭一怔,這才反應過來,微笑搖頭:「這麼晚了,紅鸞姑娘早些回去歇息吧。」
語畢,明知這般離去有些不近人情,還是抱歉地衝紅鸞笑了笑轉身離開,走得一兩步,又停下步子向紅鸞道:「淋濕了容易著涼,姑娘多愛惜自己。」
紅鸞愣了半晌,這才反應過來展昭是讓自己打傘,下意識握緊手中油傘,只是點頭,見展昭走遠,忍不住出聲道:「展大人。」
展昭停下步子,就見紅鸞急步過來,咬了咬嘴唇,低聲道:「展大人,如果可能的話,不要再與細花流起衝突……開封府決討不了好處的。」
展昭心中一凜,眉目間漸現犀利,道:「紅鸞姑娘,你的意思是……」
紅鸞向週遭看了一看,現出侷促之色來,壓低聲音:「我也不好多說,溫孤公子他……總之,展大人,你小心便是。」
說完,也不待展昭回答,快步向巷中去了。
展昭思忖了片刻,本待原路返回開封府,走了一兩步,忽地折返向西。
算起來,也該去端木草廬看看了。
當初,端木翠前往魯地尋找易牙留下的鍋,臨走時說:「展昭,幫我看著點家,沒事過來看看。」
這是端木翠囑託過的。
溫孤葦余臥房的燈還亮著。
紅鸞的心沒來由地一沉,猶豫了一回,悄無聲息地退向後院。
就快跨過月亮門時,身後忽然響起了低沉的聲音:「怎麼,就這麼怕我嗎?」
紅鸞僵在當地,良久才緩緩回過頭來。溫孤葦余正站在臥房門口,遠遠地看著她。
臥房的燭光暈著微黃,將溫孤葦余全身鍍上了一層柔和的瑩潤。
「門主,」紅鸞的聲音有些微的失措和張皇,「我以為這麼晚了,門主已經睡了。」
「是嗎?」溫孤葦余面無表情,轉身退回了臥房。
門卻沒有關上。
燭光下,溫孤葦余用絲帛細細擦拭焦尾琴,案上供著的檀香余煙裊裊,純香滿室。
紅鸞立於門側,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良久,溫孤葦余抬起頭來,向紅鸞道:「過來,之前教你的那首《竹溪曲》,彈與我聽。」
紅鸞囁嚅道:「我……我彈得不熟。」
「那便多彈幾次好了。」
琴音起,纖指撥朱弦。
其實這首曲子,紅鸞早已彈得很熟。
明月、竹林、溪水潺潺,清音弦上起,幽然忘古今。
溫孤葦余微微闔目,似乎已然沉醉於曲中。
燭光下,溫孤葦余俊美卻略嫌蒼白的臉龐之上現出難得一見的柔和來,也只有在他閉上眼睛的時候,會給人以這種錯覺——紅鸞很怕看到溫孤葦余的眼神,深邃卻不寧靜,底處湧著數不盡的暗流與陰鷙。
不像展昭……
是了,展昭。
紅鸞忽然恍惚起來。
展昭的眼睛永遠是那麼澄澈而清亮,就算是在這樣淒風冷雨的夜裡,他也是那樣的溫暖,只消看你一眼,心中的河冰都會消融……
手上一顫,琴音已亂。
溫孤葦余驀地睜開眼睛,目光中儘是森冷之意。
周身漸漸泛起寒意,似乎直刺骨髓,紅鸞的腦中一片空白。
恍惚中,溫孤葦余的手已經撫摩上她的髮,順著她的面龐,直至脖頸。
「你在想什麼?」
「沒……沒有。」紅鸞微顫的聲音幾不可聞。
溫孤葦余微微一笑,手上忽地用力,已將紅鸞整個帶至懷中。
紅鸞的心幾乎都要跳出來,瑟縮著,卻又不敢掙扎。
溫孤葦余慢慢湊近紅鸞的耳邊,低聲耳語道:「我要你明白,你只是一個精怪……瀛洲不會在意精怪的生死,端木翠馭使的精怪全部被我打散了魂魄,你若想灰飛煙滅……」
紅鸞囁嚅:「上仙這麼做,若被瀛洲知道……」
溫孤葦余冷笑:「他們怎麼會知道?你想去報信嗎?」
紅鸞瑟縮了一下:「沒有,我不敢。」
「不敢就最好了,最好也不要三心二意。」
「我明白。」
「你明白?」溫孤葦余譏誚一笑,伸手勾起紅鸞的下巴,「你明白什麼?」
「我不會違逆門主的意思,門主要我做什麼,我便做什麼。」
「要你做什麼你便做什麼?」溫孤葦余似乎並不相信,「我說什麼你便做什麼?」
「是。」
「不會違抗?」
「不會。」
溫孤葦余諱莫如深地一笑,手指滑入她衣衫之內:「若我要你陪我呢?」
紅鸞顫聲道:「要我做什麼,我便做什麼。」
溫孤葦余的眼底露出悲哀的神色來,慢慢站起身道:「你跟了端木翠這麼久,竟連她一分的性子都沒有學到。」
低頭看著紅鸞,眼中忽然現出煞氣,抬起腳來,重重踢向紅鸞的心窩。
紅鸞尚未回過神來,只覺心口巨痛,整個人飛將出去,重重撞在牆壁之上又滾落地下,一時間四肢百骸巨痛難當。
勉力抬頭時,眼前模糊一片,看不清溫孤葦余的面目,就聽他冷冷道:「你只不過是一個下賤的精怪,你有什麼資格來侍候我?」
影影綽綽中,她看到溫孤葦余重又在案前坐下,十指輕拂,一曲《竹溪曲》宛若行雲流水,迤邐躍然弦上。
其實這首曲子,紅鸞早已彈得很熟。
因為,端木翠曾經教過她彈。
溫孤葦余自然是彈得很好的,只是還不及端木翠。
剛過端木橋,籬笆門已然自行吱呀一聲開了。
展昭在門前立了許久,端木草廬內漆黑一片,那些個燈燭什物怕是都已睡了,還是莫要驚動它們的好。
端木草廬廢棄之後,曾有流浪漢夜半入宿,上半夜還好,睡到下半夜時,忽聽嘈雜聲大振,睜眼看時,險些嚇得半死,連滾帶爬,逃出端木草廬。
事後說起,仍是驚魂未定,道:「你是不見當時情景,屋裡不知道什麼時候亮滿了燈火,有個豁了口的青花瓷碗領頭,帶著一隊碟兒碗兒在後頭攆我。灶房裡不知怎地飛出一把刀來,追著我就砍,若不是我逃得快,這條小命就賠在那兒了……」
一傳十十傳百,從此無人敢犯端木草廬。
展昭微笑,心中又止不住酸楚,正想悄然離開,忽地發現不高的院牆之上,青花碗抱膝睡得正酣。也不知它在那兒睡了多久,一定很久了,因為碗裡的雨水都幾乎滿溢了出來。
「小青花,」展昭伸手推了推青花碗,「怎麼睡著了?」
青花瓷碗老大不情願地哼了一聲,翻了個身繼續睡,讓人止不住想為它扶額嘆氣——翻身也要考慮自己的體形不是——於是我們的小青花骨碌碌翻下了院牆。
虧得展昭眼疾手快,將小青花接住了。
青花瓷碗吃此一嚇,終於清醒了,揉了揉眼睛,看清楚面前的是展昭,掩飾不住一臉的失望之色。
「怎麼是你呀。」小青花嘟囔。
展昭將小青花放回院牆之上:「不是我,你以為是誰?」
「我以為是我家主子。」小青花站在院牆之上,一手搭在眼前,伸長脖子看向遠處,而後悻悻坐回原地。
展昭竟不知該說些什麼,良久才道:「今天怎麼想起你家主子了?」
小青花白了展昭一眼:「我每天都在這裡等,你不知道罷了……我可不像你,沒事才想起來。」
「你跟你家主子一樣,不搶白我兩句心裡就不開心。」展昭的唇角綻出微笑來,只是很快便又消逝下去,「小青花,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主子永遠都……」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小青花似乎被踩了尾巴一般跳了起來,雙手緊緊摀住耳朵,「我不想跟你說話,我不想聽你說話。」
展昭沉默,好久小青花方才安靜下來,氣哼哼地瞪著展昭。
展昭輕聲道:「小青花,我只希望你過得開心一些,日子總是要繼續的。」
「我不想跟你講話。」小青花說,「你們要繼續自己的日子,你們就把我的主子忘記好了,我是要記得的,我是要繼續等下去的。就算我將來死了,我也是個忠烈之碗,我會名垂青史,名垂碗的青史!」
「好好好。」展昭不做無謂爭論,「那麼今晚我陪你一起等吧,我們去屋裡等好不好?」
「不去。」
「如果你被雨淋得發燒或是得了風寒,最後病重不治,那麼你就是一個病死的笨碗,而不是名垂青史的忠義烈碗。」展昭提醒它。
小青花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終於點了點頭:「有點道理。」
展昭微笑著伸出手去:「我接你進去。」
「不用了。」小青花很是高傲地拒絕,「我相信憑我一己之力,是可以爬下去的……我就是這樣爬上來的。」
「那好,我幫你打傘。」展昭微笑,「然後我們一起進屋。」
雨還是沒有停的意思,小青花很是吃力地一步步攀下院牆,有好幾次腳下一滑,險些栽下來。還有一次,小青花雙腳都踩空,只兩條小胳膊拚命扒著院牆的凸處,好不容易才重新找到落腳的地方。
看著看著,展昭的眼眶不覺便濕了。小青花說,它每天都要爬上這院牆等端木翠,只不知,它是怎樣一步步艱難地爬上來,又怎樣一步步艱難地爬下去。
小青花,你要如何才能明白,繼續自己的日子並不是把她忘掉。倘若端木翠還在,她一定希望小青花可以繼續和碗兒或者碟兒一起,在小河邊看星星看月亮,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吧?
只是今夜,無星亦無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