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落髮

  深山,古剎,斜陽,餘暉,合起來,便是一種難得境界。

  緇衣僧人在前,展昭牽馬在後,幽靜山道上,只有踏雪的馬蹄聲嘚嘚作響。

  平日裡聽來,馬蹄聲只是馬蹄聲,大多數時候,心境紛擾,明知馬兒在跑,卻不知蹄聲響在何處。

  今日卻不同,不緊不慢的蹄聲,像極了流淌在山道上的悠揚小調,只要還在行走,這調子就洋洋灑灑連綿不絕,而一旦停下,緇衣僧人、紅衣展昭還有白色踏雪,便定格為那般生動又那般清幽的山間塗鴉。

  這樣的景,這樣的心境,展昭很多年都不曾見過也不曾有過了。

  若不是此趟赴陳州公幹,若不是從陳州返回時誤了渡口的船隻,若不是另繞山路誤了投宿的客棧,若不是在山下飲馬時偶遇下山汲水的好心寺僧……

  想著這一連串的「若不是」,展昭的唇角揚起淡淡的微笑。

  很多時候,一件事的發生,看似稀鬆平常,殊不知不知不覺間,某些老舊且荒廢許久的齒輪開始在暗處慢慢轉動,它必然會撥動或是改變某個人的人生。只是當時,你並不知道這個人是誰罷了。

  就如同此時,展昭在秋日斜暉掩映下的山道上安靜地走著,這種安靜來得如此突然又如此珍貴,讓習慣於置身湍流漩渦之中的展昭有些許的醺醉。他並不知道,腳下山道的盡頭處,一樁被人遺忘許久的舊事正自塵埃與沉渣中慢慢抽伸筋骨,慢慢抬起頭來,慢慢等著……展昭的到來。

  山道的盡頭處,便是緇衣僧人所說的清泉寺。

  展昭初出江湖時也曾廣為遊歷,見過不少恢宏寺廟——南北中軸線上,山門、天王殿、大雄寶殿、法堂、觀音殿次第排開;中軸線東側置僧房、香積廚、齋堂、職事堂、榮堂;西側設納四方來者的客房,晨鐘響暮鼓鳴之時,別有一番泱泱氣象。

  清泉寺卻不同,只一門一殿,殿中供結「施無畏印」的釋迦牟尼佛,佛前香幾,上設燃燈、燒香、飲食,東院僧房與香積廚,西院兩間小小客房。除展昭與緇衣僧人外,院中再無旁人。

  見展昭面有疑惑之色,緇衣僧人解釋說,師父山中採藥去了。

  緇衣僧人口中的師父,便是清泉寺的住持。

  看來這清泉寺,平日裡只住持與寺僧二人,今日熱鬧些,多了展昭做客,還有系在山門外的踏雪。

  展昭被安排在西側其中一間客房住下,客房收拾得很乾淨,家什只有桌凳和床。晚飯時僧人送來了齋飯,如展昭所料,寡淡無味,好在飽腹是沒有問題的。

  寂寂山間寥寥古寺,時間都變得異常難挨,加上白日行路疲累,亥時初刻展昭便準備就寢。寬衣時,聽到僧人打開山門的聲音,緊接著便是絮絮話聲,卻是那僧人提起寺中有住客,另一人只是嗯了幾聲,語音聽來甚是平淡。展昭猜是住持歸來,客居於此,總要和主人家打個招呼,因此又穿衣束帶,推門出去時,那住持恰好進了僧房,轉身將門關起。

  一出一進一開一關之間,便失了照面的機會,只隱約看到那住持的身形,並不高大,背有些弓。

  展昭猶豫著是否要上前叩門廝見,最終還是息了這心思:也罷,明日見過不遲。

  正待轉身回房,無意中看到僧房的竹篾紙窗上映出住持單薄而佝僂的影子。展昭心中生出些感慨意味:這住持與這清泉寺一樣,避縮在遠離喧囂的塵世一隅,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外界不管發生何許紛擾,於他們,都是無干無涉吧。

  約莫二更時分,展昭忽然醒了。

  醒來之後第一個反應,便是去握枕邊的巨闕。

  劍鞘冰冷,涼意滲透進掌心的皮膚,順著身體裡的經脈一路沿行,直達心臟。

  屋裡……似乎……有人。

  這一生中並不是沒有經歷過刺客夜半入室的時刻,但沒有任何一次如今次般恐懼。

  以往,即使是在睡夢中都保持高度的警覺,一有風吹草動,久歷江湖養成的敏銳直覺會第一時間喚他醒來,救他性命。

  這一次卻不同。他睡得那般熟,無知無覺,直到那種讓人窒息的壓迫與恐懼近在肘邊,他才驀地驚醒。

  若此人是刺客,自己的先機已失。

  因此上,展昭緊緊握著巨闕,靜靜臥於床榻,並不出聲,亦不有所動作。

  橫豎已失了先機,不妨俟敵先動。

  屋內靜得可怕,月光透過竹篾窗紙,在床前投下銀色的月影。

  所謂「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描摹的應該就是此刻場景,只可惜展昭沒有望明月思故鄉的雅興。

  當此刻,半分鬆懈不得,牽一髮而動全身,生死繫於兩端。

  也不知過了多久,展昭忽然反應過來:這屋子裡,從頭至尾,並無第二個人的呼吸聲。

  凝神再聽,的確是沒有。

  緊緊繃著的弦剎那間斷開,展昭籲出有生以來最如釋重負的一口氣。

  或許,是自己太過緊張了,置身清淨無爭的夜間山寺,反不習慣。

  想想真真好笑,伸手扶額,額上竟已滲出微汗。

  自己嚇自己,實在是能嚇死自己的。

  帶著半是好笑半是自嘲的心緒,展昭重又沉沉睡去。

  他睡得很熟,氣息勻長而又寧和,月光依然在床榻之前投下一片慘淡的白。

  所以,他並沒有發覺,在月光延伸不到的角落裡,床榻之上、被縟之上、枕具周邊,儘是凌亂疏落的長髮。

  就好像方才有女子在這裡梳頭,手中執著篦子,篦齒插入髮間,自上直梳而下,每梳一下,便帶下髮根不穩的頭髮來。那頭髮在篦齒間掛不住,落了下來,那女子走到哪兒,那髮便落到哪兒。

  她必是在此逗留了很久,也梳理了很久,否則,怎會落下這麼多的髮?

  當然,以上只是臆測,一切,需待展昭醒來。

  難得的秋晴之日,一睜眼,便是躍動於滿室的金色日光。

  紅鸞的臉上不覺露出笑意來,伸手去拂那道道金線。

  之前聽門人聊天時提過,端木門主曾經向月焚香,從月老那兒討得一根月光。月光若能以根數,日光也必然能以根計,不知道將日光纏於指間是什麼感覺。

  月光清冷,日光煦暖,若是將日月光華纏於腕間……嚇,那該是怎樣一副華彩閃耀而又流光瑩澤的鐲子?

  紅鸞閉上眼睛,想像著那日月之鐲在自己的腕間灼灼生輝。

  良久,幽幽嘆一口氣。

  罷了,所謂的日月之鐲,也只有上界那些姿容絕代、儀態萬方的女仙才可佩戴。日月之輝,焉能飾精怪之身?

  紅鸞用力甩了甩頭,披衣下床。

  溫孤葦余在練字,案旁放著一小碗青粳米粥,早已涼透。

  「人間的飯食,總是透著一股子世俗之味。」說這話的時候,溫孤葦余的眉頭輕蹙,面上露出嫌惡的神色來。

  「門主在瀛洲待得久了,一時不習慣也是有的。」紅鸞恭恭敬敬,「只是入鄉隨俗,也只能將就些。」

  溫孤葦余嗯了一聲,墨筆在宣紙上輾轉拖曳開來。紅鸞沒有留意他在寫些什麼,也不想去留意他在寫些什麼。

  收拾了碗碟,紅鸞託了餐盤正要出門,就聽溫孤葦余道:「慢著。」

  這一聲很輕,但紅鸞的心跳似乎都跳漏了半拍。

  自她進屋開始,溫孤葦余似乎根本沒有抬眼看過她一眼,為什麼要讓自己站住,難道自己方才又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合他心意?

  「你的眉毛,畫得似乎有些淡了。」

  眉毛?

  紅鸞恍惚記起,方才梳妝之時,確實只是匆匆掃了掃眉梢。

  「我這就去房中補過。」

  「那也未免太麻煩了些。」溫孤葦余淡淡道,「過來,我幫你畫上。」

  紅鸞的身子有些僵硬,事實上,自聽他說要給她畫眉那一刻起,神經就未曾舒展半分。

  為什麼要給她畫眉?溫孤葦余又在想些什麼?畫眉有什麼特殊的寓意和典故嗎?

  似乎,只有極親密的關係,男子才會為女子畫眉的。

  她與溫孤葦余,斷斷稱不上親密,為什麼溫孤葦余總是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這樣讓人費解的舉動?

  與紅鸞的緊張相比,溫孤葦余似乎要舒展許多。

  他手執青螺子黛石,蘸了些水,暈開的石墨便在紅鸞的眉梢迤邐開來。溫孤葦余的眼中,只看得到紅鸞的眉,精描細畫,似是在雕琢一件世間獨一無二的珍品。

  紅鸞的背上滲出細汗。

  「這樣看起來便好很多。」溫孤葦余將手中的黛石放下,「要去見展昭,總得收拾清爽才好。」

  紅鸞怔住,張了張口又閉上,面上現出慌亂的神色來。

  「我……我沒有要去見展昭。」

  「哦……」溫孤葦余似乎是突然才想起來,「我忘記告訴你,展昭在偏廳等你。」

  「展昭,在偏廳?他來找我?」紅鸞有些不可置信。

  「是。」

  「他什麼時候來的?」

  「來了很久了。」溫孤葦余似是在說一件不相干的事情,「似乎有急事找你。」

  紅鸞咬了咬嘴唇,明知不該問,卻還是忍不住問出口:「門主怎麼沒早些告訴我?」

  溫孤葦余抬起頭來,眼底儘是深不可測的笑意:「讓他多等等不好嗎?姑娘家總得矜持一點。」

  「不是的。」紅鸞忽然惶恐起來,努力要撇清些什麼,「不是門主想的那樣,我和展大人之間並沒有什麼。我知道門主不喜歡門人和開封府的人有往來,我沒有……」

  「你和展昭有往來,這樣很好。」

  很……好?

  紅鸞又一次怔住,不認識一般看著溫孤葦余。

  她確信自己從未對溫孤葦余的情緒表達理解錯誤,以往溫孤葦余說起開封府,尤其是展昭時,從來不曾掩飾眼底深深的嫌惡和輕蔑。

  為什麼這一次,會「很好」?

  「你該去偏廳了。」溫孤葦余將毛筆輕輕置入筆洗之中,墨色登時在水中蘊散開來,「不要讓人等太久。」

  目送紅鸞走遠,溫孤葦余的唇角揚起一絲笑意。

  低頭看時,宣紙上的字墨早已乾了。

  「柳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濕紅綃。長門自是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這是唐玄宗時梅妃江采萍的一首詩。

  傳說唐玄宗專寵楊貴妃後就冷落了其他妃子,但又難免舊情難忘,便給梅妃江采萍密賜了一斛珍珠以示歉意。誰料個性強烈的梅妃卻把珍珠原封不動地退回來,並附上上述的詩。

  「倒是可惜了梅妃,不過喜新厭舊本就是男子的癖性,不是嗎?」溫孤葦余喃喃自語,眼底的笑意越來越勝,「屆時你便會發現,由始至終,對你一心一意的,便只有我一人。」

  展昭此來,是為了清泉寺夜半落髮之事。

  先將前情細細演說,紅鸞聽得極入神,愈聽愈是心驚,到後來忍不住出言催促:「那麼後來呢?你清晨起身見到滿室落髮,竟不害怕嗎?那住持和寺僧也見到了?他們作何反應?」

  「作何反應?」展昭苦笑,「自然是把我趕出來了。」

  「趕出來了?」紅鸞吃驚,「為什麼要把你趕出來?」

  「那住持言說,佛門乃清淨之地,請施主莫要故意尋釁。」

  紅鸞愣了半晌,驀地反應過來:「那住持他、他以為是你故弄玄虛?」

  展昭點頭:「你是不曾看到那住持臉色有多麼難看,況且那髮極長,一見便知是女子髮絲——堂堂寺廟掩藏女子,這樣的詰問,怕是任何一個佛門中人都無法接受的。」

  「那麼展大哥認為,清泉寺中有無掩藏女子呢?」

  展昭搖頭:「若是掩藏,那女子如何能在我房中自由出入?依展某的武功,也不至於察覺不出夜半有人藏身房內……可是若無掩藏,滿室落髮從何而來?個中又有何深意?愈想愈覺怪異莫測,難作考量。」

  「那麼展大哥來找我……」紅鸞疑惑。

  「既然怪異莫測不合情理,自然生了向細花流求助的念頭。」展昭微微一笑,「紅鸞姑娘,依你看,此中可有精怪作祟?」

  紅鸞忽地現出俏皮神色來,道:「展大哥,你這次可是猜差啦,哪有精怪敢在佛祖面前放肆?」

  紅鸞的確是善體人意,即使不贊同展昭的想法,也說得這般和風細雨,言笑晏晏。若換了端木翠,定然要皺皺眉頭,翻翻白眼,然後狠狠數落一通:「展昭,你今早出門腦袋是叫哪頭驢給踢了?你也不想想,佛祖的地頭,哪個精怪活膩味了去砸場子?」

  送走了展昭,紅鸞多少有點心事重重:她自然是有心要幫展昭的,奈何靈力所限,實無頭緒。

  如果端木門主還在,展大哥應該會輕鬆很多吧……

  紅鸞若有所思地在廊道階上抱膝坐下,低頭看旁側蔫蔫的枯草。

  可是……展大哥既來找我,他必是對我有信心的,我怎可叫他失望?或許……或許我是比不上端木門主,但是也不至於這麼不濟。

  思忖再三,忽地想到了溫孤葦余。

  不不不,不行,方才溫孤門主已經懷疑自己和展大哥暗通款曲,此刻為了展昭的事央告過去,豈不是將溫孤葦余的疑心坐實?

  可是,適才溫孤門主不是說「你和展昭有往來,這樣很好」嗎?既然「很好」,說明溫孤葦余並不反對,既然不反對……

  「佛祖常懷悲天憫人之心,不容精怪作祟是真,但是對於含冤莫白者,自然網開一面。」溫孤葦余難得如此好聲氣好耐性。

  紅鸞有些不明白:「網開一面?那也就是說還是有精怪作祟?」

  溫孤葦余的眉頭微微皺起,眼中露出譏誚的神色來:「含冤莫白,只是冤氣彌久不散,無礙旁人,無害旁人,怎可以精怪論之?」

  紅鸞聽得雲裡霧裡,明知再發問會惹得溫孤葦余不悅,還是忍不住開口:「既無精怪,展大人的房中又怎會有落髮?」

  「落髮而已,又不曾傷及展昭性命。」

  「那麼……」紅鸞咬了咬嘴唇,「我是否可以同展大人說,清泉寺的事情……不理也罷?」

  「那要看展昭怎麼想了。」溫孤葦余諱莫如深,「清泉寺有冤,依他的性子,你覺得他是會管,還是不管?」

  「可是,」紅鸞猶豫,「冤氣之說,終屬玄異,展大人只是凡人,怕是……」

  「你若不放心他,大可與他同去。」

  「與他同去?」紅鸞幾乎要懷疑自己聽錯了,「門主的意思是,我可以跟展大人一起去清泉寺?」

  「腿長在你自己身上,你若想去,誰還攔你不成?」

  接到紅鸞帶來的消息,展昭幾乎片刻也未曾耽擱——好在清泉寺離著開封不算太遠,晌午時分出發,日落西山時二人已入山中。

  時候是暮秋,一入夜便涼得厲害,山中更是分外冷些,愈往上行風愈大。紅鸞凍得上下牙關打碰,展昭何等心細,旋即停下腳步,四下看了看,指了指一個背風的山凹道:「趕了這麼久的路,我竟是有些倦了,紅鸞姑娘,我們在此處歇一歇可好?」

  紅鸞一愣,立時猜到展昭用意,心中好生感激,點頭道:「但憑展大人安排。」

  兩人便在山凹處停歇下來,展昭將地上的落葉枯枝收攏來點了堆火,火光融融,週遭立時多了幾分暖意。紅鸞吁了一口氣,對著火堆搓了搓手,道:「今年似乎比去年冷得更早些。」

  展昭笑道:「依我看還好,你們姑娘家身子骨弱,自是更畏冷些。」

  紅鸞笑著嚷嚷道:「展大人,我還算怕冷的嗎?你是沒見過我們端木門主,她怕冷才真真是怕到份兒上了。」

  展昭正往火堆上添枝,聽紅鸞如此說,手上的動作不由一滯,偏轉臉看紅鸞道:「哦,她怎麼怕冷了?」

  其實端木翠怕冷,展昭是再清楚不過了,只是不知為何,心中只是盼著多聽紅鸞說些端木翠的事,是以故意裝作不知。

  紅鸞只怕展昭跟自己一處覺得悶,現見展昭有興趣,心中歡喜得什麼似的,道:「我也只是聽門人說的,聽說先時瀛洲的長老想讓端木門主下界收妖,端木門主是一千一萬個不願意。長老幾次上門相請,端木門主急了,說:『聽說人固有一死,最重莫過於泰山,最輕莫過於凍死。我若凍死了,豈非讓三界眾生笑話?』長老聽得莫名其妙,便問她:『這話你是聽誰說的?』端木門主說,自然是寫《史記》的司馬遷說的。」

  展昭聽到「最重莫過於泰山,最輕莫過於凍死」之時便有些啼笑皆非,聽到端木翠裝模作樣把帽子扣在司馬遷頭上,更是禁不住為之噴飯,笑道:「你莫要告訴我那長老當真被端木翠給矇住了?他竟連《史記》也沒讀過嗎?」

  紅鸞咯咯笑道:「可不就是這麼說嘛,要說瀛洲的長老,煉丹燒汞、升仙吐納之說研究得透徹,太史公的《史記》還當真沒好好讀過,當時還真被端木門主給混過去了,臨走時還一迭聲地埋怨太史公盡寫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不過他也是多了心,又去翻了《史記》求證,這才知道原文是『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氣得吹鬍子瞪眼睛……事情傳到端木門主耳中,門主知道再混不過去,馬上收拾了行囊去長老處請辭。長老原本是要狠狠數落她一通的,現下見她笑嘻嘻地主動要去,也便不好說她什麼了。」

  展昭先時還在笑,後來笑意便漸漸隱了去,待到火堆的火焰漸熄了下去,方才回過神來,用手中的木枝將火堆撥旺了些,低聲道:「聰明。」

  紅鸞雙手環膝,感慨道:「端木門主此番在瀛洲,可以過個好冬啦。瀛洲也是下雪的,不過並不冷,一年四季都如春天般舒適。若是什麼時候,我也能去瀛洲過冬就好啦。」

  展昭搖頭道:「瀛洲是上仙所居,哪是隨意便能去的?」

  紅鸞輕輕嘆口氣,忽地眼睛一亮,似是想到了什麼,道:「展大人,你說得也不盡然。據我所知,上古矇昧,人神雜處,譬如天神大禹,便在人間治水多年。只是後來不知為了什麼,才有了嚴格的三界劃分,人、鬼、神各處一界,不相干犯——說是不相干犯,其實越界的事情還是常有的,否則便不會有那麼多精怪為害人間啦。所以說,三界之間,其實是互有通路的,你們常說的黃泉路,便是人間通往冥界的路。」

  展昭雙眉一挑,問她:「那麼人間通往仙界的路呢?」

  紅鸞眼中露出盈盈笑意來,道:「展大人,你怎生糊塗了,蓬萊、方丈、瀛洲三座仙山,就是人間通往仙界的路啊。」

  展昭心中略感失望,道:「若真是這樣,那麼有路同無路也沒什麼兩樣,從古至今,能登上三座仙山的,能有幾人?」

  紅鸞說:「仙山難登,但是那些上仙的確是為登上仙山留下了路的——聽說上仙們在人間留下了三幅圖,《蓬萊圖》《方丈圖》《瀛洲圖》,找到這三幅圖,便等於找到了通往三座仙山的路。」

  展昭心中一顫,抬頭看紅鸞:「那麼,這三幅圖現今在哪兒?」

  紅鸞露出無奈的神氣來:「這就不知道了。從古至今,描摹仙山的圖畫數以萬計,誰能知道哪一幅才是當年的上仙留下來的?我們便也只是當作傳說聽聽罷了。」

  展昭低下頭去,躍動的火焰在他面上投下不定的暗影,良久,方才輕聲道:「時辰差不多了,進寺去罷。」

  時辰「差不多」,不是指「差不多」該睡覺了,而是指寺中的僧人「差不多」都已經睡熟了。無須投石問路,展昭和紅鸞大剌剌躍入牆內,先時紅鸞還屏息靜氣,放輕了步子慢慢走,後來見週遭並無動靜,也便漸漸放鬆下來。展昭回頭笑道:「寺中僧人並非武僧,小心些便好,只要不是砸了缸或者破門而入,他們多半不會醒的。」

  首要目的地自然是展昭住過的西側客房。窗扇半開,藉著月光清楚可見室內的陳設,那日的落髮自然已被寺僧打掃乾淨——現下左看右看,這都是一間再普通不過的客房。

  門上卻落了鎖,展昭略一沉吟,巨闕出鞘。紅鸞忙伸手搭住劍鞘,悄聲道:「展大人,殺雞焉用牛刀,開鎖而已,市井小毛賊都會的伎倆,我怎會打不開?」

  展昭恍然:「我倒忘了,有細花流高人在此。」

  紅鸞臉上一熱,偏過了頭去不看展昭,自懷中掏出一張符紙,逕自貼於鎖扣之上,旋即默唸咒文。不多時,那鎖扣咯噔一聲,自行啟開。展昭輕籲一口氣,正待推門而入,紅鸞擺擺手,凝神靜立於門前片刻,俄頃面露失落之色,低聲道:「展大人,這屋內似乎也沒什麼特別的。」

  展昭雖不甚明了,卻也多少猜到方才紅鸞是在感應屋內有無異樣之處,道:「進屋再說。」

  紅鸞點點頭,先行進屋,展昭四下看了看,亦跟了進去,反手將門掩上。

  雖有月光透入,屋內還是昏暗得厲害。展昭不覺又想起那一晚夜半驚醒之時的心悸,道:「紅鸞姑娘,那晚……」

  話未說完,就聽紅鸞緊張道:「展大哥,噤聲。」

  展昭聽紅鸞如此說,心中咯噔一聲,當下閉口不言,仔細聽時,卻也不覺有異,看向紅鸞,卻見紅鸞一臉的肅然,秀眉微蹙,若有所思,頭微微側偏,似是注意聽著什麼,俄頃緩緩抬頭,望向高處。

  展昭亦仰頭上看,高處便是木樑架柱,夜晚看去,什麼也看不清楚。但可怕常在未知,展昭不覺有些悚然,輕聲問她:「紅鸞姑娘,那裡有什麼?」

  紅鸞搖頭:「我看不見,但是我卻能聽見某些特定的聲音——展大哥,我未成精怪之前,本形是一株紅色木棉花,是以花的根須伸展、破土發芽、抽枝結苞等聲音雖然細微,我卻能聽得清清楚楚。展大哥,適才在門外之時,屋內渾無動靜,可是我們進屋之後……」

  「你是說我們進屋之後,你便聽到樑上有……花草根須伸展,破土發芽,以致抽枝結苞……的聲音?」

  紅鸞點頭:「展大人,你信我,我決計沒有聽錯。」

  展昭不語,少頃伸手入懷,紅鸞只覺眼前火光一閃,再定睛看時,卻是展昭點著了火摺子。

  展昭將火摺子舉高,道:「樑上有什麼,看看便知。」

  紅鸞笑道:「展大人,待我助你一臂之力。」

  說話間輕輕往上吹了口氣,說來也怪,那火苗飄忽於火摺子頂端,原本只一粒花生米大小,經紅鸞這麼一吹,竟分散作十幾二十餘朵火花,冉冉錯落佈於屋舍上端,如同最閃耀的星斗,將室內照得徹亮。

  展昭笑道:「我又忘了,有細花流高人在此,這火摺子本是不該出來獻醜的。」

  說話間抬頭看向大梁,忽地倒吸一口涼氣。

  但見大梁之上,果如紅鸞所言,抽長出碧綠根莖,頂端兩個拳頭大小的花苞,其色殷紅,外壁的花瓣微微翕動,竟似是隨時都要開放般。

  木頭上長出些旁物,並不奇怪,最常見的是長蟲、蛀蟲,其次是長出些木耳蘑菇——私以為是不能吃的,當然如果你想吃,也不能剝奪你勇於嘗試的機會——但是那多半都是腐濕的爛木頭,板板正正鑿得平展的大梁木上忽然長出綠的莖紅的花來,我是沒見過,至多做夢時見過。

  展昭和紅鸞的看法大抵與我相同,兩人都覺怪異,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只是盯著那兩個花苞出神。

  右首邊的花苞忽然有了抽展的大動作——畢竟就算是雙胞胎出世也得分先後——很明顯,右首邊的花骨朵兒要開了。

  綻放的動作只在瞬間,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原本閉合向內的花瓣往四圍伸展開來,露出蕊心來。

  這花盛放時,頗似芍藥形狀,更奇的是花蕊,狀如細髮,密密簇簇,可以千數。展昭只覺口唇發乾,伸手指向花蕊,未及開口,就見花蕊陸續散落而下,而花蕊之中,重又長出新蕊來。俄頃新蕊散落,更新蕊又生,落而復生,生而又落,竟似無窮無盡一般。一時間但見無數細髮花蕊,在空中悠蕩飄散,不多時便將房中各處覆蓋上薄薄一層。紅鸞俯身拾起一縷:「展大人,是頭髮。」

  展昭點頭,就在這個時候,院中忽起吵擾之聲,有人惶然道:「師父,西廂怎麼會有燈火?」

  紅鸞急道:「糟糕,被他們發現了。」

  展昭淡淡道:「發現了也好,這裡到底出過什麼事,他們比我們清楚得多了。」

  說到這裡,忽地揚聲:「小師父,在下是前番借住在此的路客。」

  就聽外頭咦了一聲,緊接著便有急促步聲過來。有人一邊推門一邊道:「這位施主,你三更半夜潛入寺廟所為何來?你——頭髮……」

  小師父原本是來興師問罪的,只是話說了一半便傻了眼——莫要笑他,換了你,看到半空之中落髮如雨,多半也淡定不得。

  那寺僧立於當地,雙眼發直,忽覺身後大力過來,整個人被推了個踉蹌。紅鸞抬頭看時,卻是個年歲大些的老和尚,背弓得厲害,應該是展昭提過的清泉寺住持。

  那住持抬頭看大梁,乾癟的雙唇微微翕動,目中露出恐懼之意來。展昭冷冷盯視他良久,道:「住持,清泉寺中可曾發生過什麼事?」

  住持渾身一震,抬頭迎上展昭目光,只覺銳利如刀,不覺心頭髮怵,避開了不看,強自鎮定道:「老衲不懂施主在說些什麼。」

  展昭面上罩上一層薄怒:「先時我已懷疑清泉寺內曾經掩藏女子……目下所見,你作何解釋?」

  住持緘口不答,忽地痛呼一聲抬起手來。展昭鼻端聞到焦味,定神看時,卻是一縷髮絲落於住持手上,將住持的手背灼出一道血痕來。紅鸞冷笑道:「你還嘴硬,這髮絲落在別人身上就無礙,落到你身上便給你苦頭吃,你做過什麼虧心事,竟不敢說嗎?白白褻瀆佛門清淨之地。」

  住持面色蒼白,身子便如秋風中枝頭僅存的殘葉般抖得厲害,明知那髮絲於己有害,竟是不動分毫,不多時臉上、頭上、手上便被灼出了數道傷痕。那寺僧急上前推那住持道:「師父,快避出去罷。」

  任他怎麼使力,那住持就似被人施了定身法般動也不動。紅鸞哼了一聲道:「現下在這兒假惺惺裝什麼,你究竟做過什麼……」

  忽聽展昭道:「另一朵花亦開了。」

  紅鸞咦了一聲,抬頭看時,另一朵花果然也綻放開來,只是花蕊與之前不同,似是碧綠一塊。紅鸞只覺碧光一閃,有什麼東西掉落下來,正想伸手去接,展昭上前一步,揚手接住,遞與紅鸞,道:「是根碧玉簪子。」

  那住持聽展昭如此說,猛地抬起頭來,雙目幾欲迸出血來,嘶聲道:「是根簪子?簪身是不是有字?」

  紅鸞將簪子舉起細看,道:「是鐫了字,只是看不清楚,王氏……香……」正待細細辨認,忽聽風聲有異,那住持竟是發了狂一般撲將過來。展昭伸臂一帶,那住持失了重心,面朝下栽倒在地,饒是如此,紅鸞手中的簪子還是叫他奪了去。

  紅鸞吃了一驚,一顆心怦怦直跳。展昭見紅鸞無礙,放下心來,轉頭看住持道:「寺中究竟發生過什麼事,你還是不肯說嗎?」

  那住持仍是趴在地上,竟是沒有起來的意思。

  展昭忽地生出不祥預感來,疾步搶上,將住持的身子扳過,不覺心頭巨震:那住持喉頭之上,赫然插著方才那根玉簪。玉簪插入之處,已然殷紅一片。

  那寺僧不提防片刻間生此巨變,竟是嚇得呆了。紅鸞搶上去便要拔那簪子,展昭伸臂擋住,沉聲道:「拔不得,一拔便馬上不得活了。」

  低頭看住持時,卻見住持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神色來,嘴唇開合翕動,似是在說些什麼。展昭心中一動,將耳朵湊至住持唇邊,就聽住持斷斷續續道:「是我們心生邪念……怕被外人發覺,毒啞了她,又將她落髮,想混作寺僧……未想到她當夜便吊死,頭髮不知道哪裡去了,一根也未剩……那頭髮,都鑽進這大梁中了嗎……」聲音愈來愈小,終至湮沒不可聞。展昭伸手探他鼻息,心中一沉,向紅鸞搖了搖頭。紅鸞咬住嘴唇,伸手指向住持,道:「他的眼睛……他至死都是看著大梁的。」

  展昭頹然起身,緩步行至院中。紅鸞呆了片刻,亦追了出去,正想說些什麼,就聽展昭道:「那玉簪之上的字,還能辨出幾個?」

  紅鸞搖頭道:「王氏……香,其他的都認不出了……或許可以讓地方官府探聽下,這幾十年中,是否有名中帶香的王氏年輕女子失蹤。」

  展昭嘆氣:「也唯有如此了。住持已死,那寺僧年紀尚輕,寺中前事他未必知曉。若那女子不是當地百姓,而是行路寄住客商的女眷,那麼更查不出她是何方人氏了。行路寄住,必非一人獨行,當日清泉寺中究竟發生何事,是否還有其他人遇害,行兇者是那住持一人還是另有同夥,唉……」

  紅鸞先時只道當年寺僧見色起意,可能戕害了一名女子,渾未想到還有其他可能,現下聽展昭如此說時,心下一沉。因想著:展大人一心想為含冤之人張目,可是如今次般,陳年舊案,死無對證,卻要如何去查,如何去雪?這王氏女幸而遇到展大人,當年冤屈浮出水面,要那住持以命相抵,可是這世上有多少冤屈,靜悄悄壓下無聲無息,多年後零落成泥,連讓人知道的機會都沒有?

  如此一想,只覺心中空落一片,連那半空中的一抹銀白,也似是無限落寞,無盡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