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府,夜。
後院素來是下人們忙碌擾攘的地方,此刻也安靜得像是在沉睡。灶房的門扇虛掩,裡頭隱隱透出暈黃的光來。
公孫策坐在泥爐旁,手上的卷冊書頁微微泛黃,泥爐上模樣笨拙的砂鍋正突突突冒著熱氣,湯藥的味道越來越濃。
門扇發出吱呀一聲響,燭光有了輕微的明暗變化,公孫策下意識看向門口,面上露出驚訝的神色,忙站起身來:「大人,你怎麼……」
包拯略顯疲憊的臉上露出寬厚笑意來,示意公孫策坐下。
公孫策有些侷促,但還是坐回泥爐旁的凳子上。對面還有一張矮凳,公孫策心中轉開奇怪的念頭:大人也會落座嗎?
印象中,包大人從來都是正襟危坐,或臨堂審案,或憑幾檢書,這樣矮矮的凳子,是莊戶人家閒話家常時坐的,非但沒什麼儀態可言,反稱得上是不登大雅之堂了——大人會坐嗎?
他這麼想著,包拯已經坐下了,常服的前襟隨意撩在一旁,坐得很自然,像是素日裡坐慣的。
公孫策自嘲:自己實在是想得太多了。
大人深夜前來,是要說什麼事呢?
公孫策仔細地回憶起這一日,稀鬆平常,無甚不同,大人下朝歸來,便一直在書房翻檢卷宗,神色平和,用膳飲茶,一如往日。
有什麼事是一定要找他說的?還要留到這樣夜深人靜的時候,在這麼一個看起來似乎很是不合時宜的地方。
「湯藥是給展護衛的?」
「是,」公孫策的目光極快地掠過放在一旁的卷冊,「展護衛這陣子身子不好,日間翻了幾卷醫書,得了些滋補的方子,拿來試試。」
包拯略略點了點頭,頓了一頓,輕聲道:「今日有宣平的消息過來。」
「宣平?」公孫策微微一怔,下意識坐直了身子。
離開宣平已有數日,牽掛不減,聽到宣平之名,自是不同。
「聖上褒獎了龐太師,說是太師進退得法,行止有度,令行禁止,使得宣平之疫一朝緩解。」
公孫策微笑,不置一詞。
「派往宣平的人回來報說,當地百姓感念龐太師和聖上的恩德,捐了一座功德碑,碑前香火晝夜不息,為太師和聖上祈福祈佑之人絡繹不絕。」
民心最是淳樸,沒有人知道天子是因為夜半先帝的託夢冷汗涔涔夜不能寐,急下手令要龐太師救城。他們只知道,最最絕望無助的當口,城門大開,如同為他們鋪開一條生路,龐太師騎著高頭大馬,彷彿神祇降臨般代天子宣詔,同時帶來了開封最好的一十二名大夫,以解宣平之困。
再然後,像是有上蒼庇佑,宣平的疾疫,真的不再蔓延了。病患在慢慢復甦,那些明明已經死了只是尚不及下葬之人,居然也奇蹟般還陽。
巨大的狂喜席捲了整個宣平,在這樣翻江倒海的欣喜之中,什麼貓妖戕害人命,什麼公孫先生作法招魂,統統拂過腦後。公孫策他們走得悄無聲息,李掌櫃忙著酒樓重新開張,也未顧得上相送。
他們的步子輕而緩,沒有過多回首,走的時候是黃昏,三條被夕陽拉得很長的身影背後,留下一座死而復生的宣平。
「公孫先生,委屈你了……」包拯的話將公孫策從零碎的恍惚記憶中喚回。
公孫策不覺啞然失笑:「大人,學生有何委屈?」
包拯嘆息:「宣平之疫得解的功臣是誰,本府心知肚明,莫說端木姑娘因此散去一身法力,就連你和展護衛,都險些不得全身而歸。嘆只嘆如今塵埃落定,論功行賞,真正有功之人卻……」
包拯沉默。
言有盡而意無窮,包拯的意思,公孫策明白得很。自古以來,一件事兩樣筆墨書,奸惡的可以被頌上高台,忠貞的可以被踩進塵埃,叛賊可成明主,明主可變昏君。都說公道自在人心,人心是何其可變扭曲矇蔽的東西,連帶著將公道帶累得可變扭曲矇蔽。
「此次前往宣平,原本就不是為了作名利計,又何必在事後作名利之嘆?」公孫策淡然,「大人,夜色已深,早些歇息吧。」
包拯微微頷首,公孫策既然看得如此超脫,他亦不便徒作嗟嘆。
目送大人的背影走遠,公孫策收回目光,墊著隔布將砂鍋的蓋子掀開,濃郁的湯藥味撲面而來。
移鍋,熄火,盛藥。
寂靜的迴廊,通向展昭臥房,公孫策捧著湯碗,小心翼翼。
展昭是在臨近開封的路上病倒的。
原本以為,宣平疾疫得解,端木翠一併歸來,於開封府而言,怎麼樣都說得上是一件慶事,公孫策甚至籌劃著一番小聚,兩盞薄酒,三五家常菜,無拘無掛,其樂融融。
誰承想展昭會倒下去。
那時他們在簡易的小茶鋪中飲茶,茶湯渾濁,茶屑飄在面上,端木翠很是小心地將茶屑吹向茶杯杯緣。公孫策猶豫了半天,問出自己一直想問的問題:「端木姑娘,你暫時……不會走了吧?」
展昭忽然就停下了飲茶的動作,茶杯擎在手中,一動不動,茶面卻微微漾開紋絡。
端木翠繼續吹茶屑,頭也不抬:「怎麼走啊,再走個百十年也去不到瀛洲啊。」
「那……」公孫策試探。
「先回開封住下咯。」
展昭輕輕籲一口氣,唇角漾出極淡的笑意來。他站起身來,朝向還在茶攤處忙活的小二:「小二,結賬。」
緊接著,公孫策感覺似乎有暗影當頭罩下,伴著帶翻茶碗的聲音,急抬頭時,就看到端木翠慌亂地架住展昭的身子……
再然後呢?
再然後就是馬不停蹄地進城,直奔開封府。端木翠的歸來與展昭的倒下都不是易於消化的小事,張龍、趙虎、王朝、馬漢他們甚至不知道該以怎樣的姿態迎接他們的歸來。
「展大哥怎麼了?端木姐你沒事?你沒事就好。展大哥是不是受傷了?快進房去……端木姐你這陣子可好?」
語無倫次顛三倒四,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憂。一味煩憂似乎對端木翠的歸來過於忽略,太過欣喜又似乎顯得對展大人有些漠然。
更何況,開封府中本就有事。
匆匆安頓下展昭,張龍急急帶端木翠去了紅鸞的臥房。
臥房窄小,窗櫺微啟,紅鸞靜靜躺在床上,似是睡著了。
「端木姐你看看,前一陣子還好好的,兩天前突然就……」他一邊說著,一邊去掀紅鸞的衾被。
男女有別,張龍此舉過於突兀,端木翠不覺皺了下眉頭,不過她很快就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衾被掀開處,她看到紅鸞的身體,上身還是女子形狀,著淡粉色衫子,下身觸目驚心,儘是盤根錯節的曲根,樹皮斑駁,還帶著乾裂的泥土。
換言之,她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樹,木棉樹。
端木翠輕輕嘆一口氣。
變化是兩天前開始的,按日子推算,正是溫孤葦余死的時候。
看起來,溫孤葦余是以極惡毒的手段操縱了這些精怪的精魂。他是宿主,這些精怪是他主體上抽生出的須芽,須芽若斷,不損主幹繁茂,但主幹若滅,須芽難逃潰散的命運。
端木翠輕輕為紅鸞蓋好衾被,向著張龍搖搖頭。
「救不了了?」張龍的眼圈忽然紅了。
紅鸞動了一下,蒼白的眼皮睜開一線,目力所及處,模糊地看到張龍僵立的身影。
「張大哥……」她虛弱地呻吟出聲。
張龍喉頭滾動了一下,近似哽咽地嗯了一聲,趨身過去。
端木翠咬了咬嘴唇,悄悄退了出去,輕輕為兩人掩上門之後,卻沒有立刻離開。
天氣像是要轉暖了,廊外的碧色潭水漾開春日的氣息。
他們在宣平所歷,固然是值得大書特書的歷險故事,但是同一時間,在這裡,開封府裡的諸人,也有自己的故事,或許平淡,或許尋常,但是於他們而言,已經是全部的世界。
她無意去探究張龍是否是對紅鸞有意——紅鸞的命運已成定局。門扇背後的故事,正在慢慢死去。
也許過些日子,會看到張龍一個人喝悶酒,脾氣古怪,不理人。
決意殺死溫孤葦余的時候,沒有想到會帶累紅鸞吧,又是一個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遺憾。
迴廊之上,僕從明顯比平日裡忙亂,有捧銅盆熱水的,有急往灶房煎藥的,擦肩而過時,不時聽到急促且輕聲的「展護衛怎樣」。
其實之前她跟公孫策說過:「展昭沒有大礙,只是被冥道的戾氣所沖,一時逆氣攻心罷了。」
公孫策很緊張:「不是有蒼頡字衣護身嗎?」
「那是冥道啊。」
公孫策哦了一聲,並不見得輕鬆多少,又是把脈又是施針又是下方子讓灶房趕緊熬湯劑,把一干僕從支使得人仰馬翻。
這樣的忙碌之中,端木翠覺得自己有些多餘。
「那我先回草廬,明日再來看展昭。」開封府不是她的地頭,人來人往,大多是生面孔,她不得一分鬆懈,又幫不上什麼忙,強烈地想回到草廬,休整一番。
畢竟這一趟回來,日子還長。
彼時公孫策正忙,隨口嗯了一聲,或者是因為他跟端木翠已經夠熟,無謂拘泥俗禮。
直忙到掌燈時分,大人回府之後,免不了又是一番詢問,終於得閒,洗漱之後,帶著一身疲憊就寢。
半夜時忽然醒來,只是覺得心裡有事,翻來覆去一番,忽然就想起來了。
端木草廬不是被燒了嗎?
這一下目瞪口呆,激靈靈從床上跳下來,只趿拉著一隻鞋去敲張龍、趙虎、王朝、馬漢的門。展昭還昏睡著,不敢讓他知道。
事情一說,幾個人都慌了。今時不比往日,她一個年輕姑娘,無處可去,出事了怎麼辦?
於是提著馬燈沿街去找,幾乎把街巷都給找遍了,後來跟守城的官兵說了好一通軟話,出城,往西郊,去端木草廬。
快到端木橋時,趙虎眼尖,一眼看到橋下似是坐了個人。
公孫策提起馬燈看了看,知道是端木翠,一顆心終於放下的同時,鼻子忽然一酸。
他讓趙虎他們留在原地,自己提了燈過去,小心翼翼地提起衣襟,一步步走下坡度不算陡的河堤。
端木翠抱著膝蓋,在堤下不知道已經坐了多久,眼睛呆呆地看著水面,眼底映出一片黑得發亮的水光。
馬燈的光照亮她身前一小片濕潤的土壤,她忽然低聲道:「公孫先生,這草廬,怎麼說沒就沒了呢?」
公孫策自責到說不出話來,他忽然覺得自己很自私,為什麼一回到開封,心思就全撲在開封府和展護衛身上,把端木翠給忘了呢?
她現在沒有法力,沒有可以驅使的精怪,沒有其他朋友,沒有棲身之處,甚至,身上連一文錢都沒有。
做神仙的時候,她是不需要這些東西的,但是現在是凡人了,柴米油鹽醬醋茶,忽然一起面目猙獰地擠到她面前。
她在這裡坐了這麼久,有沒有想到過這些?她或許想著,自己做過將軍,做過神仙,聽起來是風光無限,但是又怎麼樣呢,一旦打落回凡人,她連自己都養活不了。
難怪她沒有回開封府,依著她執拗的脾氣和性子,一旦鑽了牛角尖,怕是能在這兒坐到天亮。
公孫策忽然就氣展昭倒下得不是時候。
他如果好端端的,那樣細心的一個人,一定會提前為端木翠打理好一切:餓不餓,想吃什麼,要住在哪裡,要不要僕從侍候,悶不悶,想買什麼新奇玩意兒,要添置什麼樣的衣裳、脂粉、釵鈿……事無鉅細。
不像自己,完全忽略了這一切,任她一個人孤零零地面對這種突如其來的落差,直到後半夜才想起她來……
看到她單薄的、在夜半的冷風中瑟縮的纖弱背影,公孫策心中湧起父親之於女兒般的疼惜。
「端木姑娘,跟我回府吧。」
「不想回。」
這個答案實在是在意料之中。
公孫策嘆口氣:「那你打算……怎麼辦……」
「……不知道。」
這不是成心找彆扭嗎?
公孫策嘆了口氣,好說歹說,想了個折中的法子,先把她安頓在城中的客棧住下了。
大半夜的,一隊公差敲客棧的門,險些沒把掌櫃的嚇出心臟病來,搞清緣由之後不敢怠慢,趕緊領去了上房。
回去的路上,王朝提出個人意見:「公孫先生,讓端木姐住客棧不好吧。客棧那地方,人來人往隨聚隨散的,我端木姐萬一想得多了,徒增傷感。」
公孫策沒吭聲。
他在糾結另一個問題:這丫頭一個人住客棧,又沒人看著她,她不會念頭一起,偷偷跑了吧?
這個問題值得重視,現在展昭還昏睡著,她若是跑路了,將來如何向展護衛交代?
不行,得把她轉移到安全的地方去——考慮到王朝的提議,最好暫時轉移到夫唱婦隨閤家幸福溫情融融的大家庭,讓她感受到人情溫暖。
把這個想法向張龍、趙虎他們一說,大家紛紛表示支持。
再那麼一合計一選擇一考量,這戶人家赫然浮出水面。
人倒不是外人,跟在張龍下頭的一個衙役,名喚李年慶,四十上下,憨憨厚厚,據同僚反映,共事多年,從未跟他紅過臉,絕對的老好人。
背景也很是讓人滿意,兄弟妯娌,四世同堂,已經是三個娃兒的爹了,熱熱鬧鬧,母慈子孝,羨煞旁人,想必端木姑娘住久了都舍不得走。
公孫策越想越滿意。
第二天張龍就找到了李年慶,只說是展護衛的朋友,要在他家暫住幾天。李年慶哪有不樂意的?頭點得跟雞啄米似的,說死也不要張龍塞過來的銀子。
事情就這樣定了。
唯一遺憾的是當事人不是很熱衷,跟端木翠提起的時候她正在展昭床邊坐著,兩手支頤俯著身子不知在向展昭嘀咕些什麼。聽完公孫先生的話,她嗯了一聲,然後回答:「隨便。」
公孫策大人不計小人過,心說你過去了就知道我們的一番苦心了。
抬腳欲走,想了想又關心了一回展昭:「端木姑娘,展護衛到底什麼時候能醒啊?」
根據把脈的結果,他覺得展昭身體的各項機能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怎麼就是不醒呢?說是被冥道的戾氣給衝撞了,這戾氣怎生這麼邪門?
「過幾天就好了啊。」端木翠幫展昭掖了掖被角,「展昭醒了之後多給他吃點滋補品,保準沒事。」
「沒事怎麼就不醒呢?」公孫先生在雞生蛋蛋生雞的問題上糾結不休。
「累了唄。」端木翠白了公孫策一眼,然後低頭看展昭,喃喃道,「懶貓。」
再然後,當著公孫策的面,她食指微彎,在展昭挺直的鼻樑上刮了一記。
公孫策目瞪口呆。
敢情,她還照顧得挺樂呵的?
有這麼照顧人的嗎?
以前,開封府裡也來過不少照顧展大人的年輕女子,不管人家是女俠還是苦主,關鍵是,人家照顧得專業啊。
每當展大人中了毒受了傷昏迷不醒時,小姐們如秋水般的眼眸總是長久盈著淚水,眼眶永遠泛著紅,青蔥般的玉指總是絞著衣角,不知道絞壞了多少件羅裳。她們的淚水總是不知什麼時候就滑落下來,公孫策發誓自己有好幾次聽到她們的心啪啦一聲碎掉的聲音。
還有幾次,公孫策在後花園撞見她們焚香祈天:「若能保佑展大人早日康復,××願折壽××年。」
看看人家這覺悟,再回頭看看端木姑娘,雲泥之別啊。
當著他的面就敢這麼對展護衛,背著人的時候不知道還有多少花樣呢,沒準她會揪著展昭的耳朵問:「懶貓,怎麼還不醒?」
她這哪是來照顧人的,分明是來自娛自樂的。
相較之下,公孫策覺得還是她昨夜的樣子更討喜一些。她怎麼就不繼續多愁善感了呢,自我修復能力咋就跟壁虎一樣強韌呢?
公孫策百思不得其解,但有一點他可以肯定:將來他若有個頭疼腦熱的,堅決不要端木姑娘前來照顧,堅決!
當天晚上,端木翠住進了傳說中其樂融融溫情洋溢的大家庭。
李年慶對貴賓入住很是上心,率領一家老小到門口迎接。李家年近九十的老太太拄著枴杖顫顫巍巍,很是熱情地牽住端木翠的手,一張口滿嘴沒牙,瑩亮口水在老樹皮一樣褶皺的嘴邊滴滴拉拉。端木翠看得心驚肉跳,壓根沒聽清她絮叨了些什麼。
接著是濟濟一堂,一大家子圍坐桌旁用膳。李年慶下了血本,雞鴨魚肉全上,一個勁兒地招呼端木翠:「端木姑娘,別客氣,來,來。」
端木翠不想客氣,但是她吃素,面對著一桌子的油葷無從下筷。正猶豫時,李年慶年僅八歲的二兒子忍不住了,伸手抓了一個豬蹄。
這還了得?客人都還沒動筷呢,李年慶媳婦勃然大怒:「你個千刀萬剮的二娃子!」
二娃子見勢不妙,躥下凳子就跑。李年慶媳婦臉上掛不住,操起掃帚就追。不一會兒院子裡一陣鬼哭狼嚎,號得端木翠目瞪口呆。
李年慶覺得很是有失體面,一個勁向端木翠賠禮:「端木姑娘你別放在心上,女人家就是頭髮長見識短。」
也不知怎麼把這頓飯給熬過去的,李年慶和媳婦帶著端木翠去臥房。房間不大,收拾得很乾淨,李年慶媳婦獻寶樣抱出一床新被子:「端木姑娘,這被子是新的,新棉花,聞著噴噴香。」
說話間,她以身作則,深深吸了一口氣。
一口氣吸過,臉色陡變,忽然就咬牙切齒:「老二的敗家媳婦,敢換我的被子!」
李年慶媳婦不識字,典型莊戶人家性子,也不知當人面要遮醜三分,一陣風般卷將出去。待端木翠和李年慶跟過去時,她正和一個女人分抱被子一頭,扯得如火如荼,一邊扯一邊對罵,開始只關被子,後來就扯到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上去了,你上月偷用了我的醋,上上月多用了米,再上上上月……
端木翠頭大如斗,只有乾瞪眼的份兒,忽然就覺得出生入死的沙場殺伐,比之妯娌唇槍舌劍,大大不如。
好容易消停下來,李年慶媳婦得勝,揚揚得意抱著被子回歸。
端木翠藉口睏乏,打發走了李年慶夫婦,稍事洗漱便上了床,躺定之後再不願動彈半分,暗下狠心定要睡到日上三竿……
誰曉得後半夜,風雲又變!
原來李年慶深感這一日的接待工作沒有做好,家屬不給力,在端木姑娘面前丟了人,就等同在展護衛面前丟了人,在領導面前丟了人,就等同於前途無望,越想越是憋氣,床幃之中,把媳婦一通臭罵。
李年慶媳婦先還不還口,後來架不住他絮絮叨叨,也來了氣:她這一日盡心盡力,做了那麼一桌子菜,對端木姑娘客客氣氣、面面俱到,就算是皇后來了也未必能做得強過她,你還不滿意,雞蛋裡挑骨頭是怎的?
於是戰事擴大,李年慶甩手就給了媳婦一巴掌,他媳婦哪裡是吃素的?掀開被子下床,鞋子也不穿,光腳衝到院裡仰天就是那麼一號:「這日子沒法過了……」
李年慶鼻子都要氣歪了,接待工作沒做好也就算了,半夜還不讓人好好睡,這要吵醒了端木姑娘可怎麼是好?
老婆三天不打,就得上房揭瓦,反了你了!
於是李年慶也來氣了,為免夫綱不振,一不做二不休,直奔灶房,未幾拎了一把菜刀出來。
李年慶媳婦原本跌坐院中捶胸頓足,忽見形勢不對,再一衡量敵我力量懸殊,也顧不上哭了,手忙腳亂爬起來,掉頭就跑。
這一番吵鬧,早已驚起了院中旁人。適才和李年慶媳婦爭被子的女人看得眉開眼笑。李年慶的弟弟看了會兒熱鬧,上來勸和。李年慶放狠話:「這婆娘,我非砍了她不可!」
李年慶媳婦放聲號哭:「端木姑娘,殺人了,救命啊。」
端木翠其實早已醒了,對外間的雞飛狗跳也聽得分明,就是冬日夜冷,被窩焐得暖和,她實在不願意起來蹚這渾水,但人家都指名道姓了,她也不好再作壁上觀,只得哆哆嗦嗦披衣起來。
李年慶見到貴客被驚擾,更是急火攻心,唰唰唰挽了個菜刀花,來了招力劈華山。
端木翠嚇了一跳,疾步擠進兩人中間,一手推一個:「別打了,有什麼事坐下來商量。」
李年慶見端木翠過來,倒是不敢舞刀了,氣焰降下不少。
倒是李年慶媳婦得了倚仗,重燃鬥志,躲在端木翠背後對著李年慶破口大罵:「沒良心的,殺千刀的,活該生大瘡的!」
端木翠一回頭,被唾沫星子噴了一臉。
李年慶嘴笨,一時間臉紅脖子粗,眼見又要揮刀霍霍。
端木翠忽然就火了,大喝一聲:「再吵,再吵我滅了你!」
不待李年慶反應過來,端木翠劈手奪了他的刀,往半空一揚。
雖說成仙之後久不練功,好在之前的功底還在,藉著屋中燭光,所有人看得分明,那菜刀直直剁入院中那棵大槐樹的樹身,只留刀柄還露在外頭。
「現在都給我回去睡覺,再有一點聲音,有一個剁一個!」
說這話時,她一字一頓,眼光瞅到哪一房,哪一房的人便兩股戰戰,逃難般回房。
世界終於清靜了。
然而第二天一早,她還是未能如願睡到日上三竿。
矇矇矓矓之中,院中總有壓得極低的聲音傳來,一波又一波,在她耳邊蒼蠅般趕不走。
於是披衣起來,白色裡衣,罩著白色裙衫,髮未綰,直直披下,門扇一開,抱臂倚住門框,面無表情,眉峰冷冷,江湖老大風範十足,怎一個酷字了得。
院中立刻鴉雀無聲。
但見大槐樹下,靠了把木梯,昨晚和李年慶媳婦爭奪被子的女人連同李年慶媳婦的三個娃正緊緊扶住梯子。梯頂,李年慶媳婦正伸手不知夠著什麼。
「一家人等著吃飯……」李年慶媳婦怯怯解釋,「就這一把刀……」
端木翠擺了擺手,示意閒雜人等讓開。
李年慶媳婦趕緊下了梯子。
端木翠連梯欄都不扶,還是抱臂上了梯子,伸手握住刀把,只那麼微微一用力。
那把刀就這樣遞到了李年慶媳婦面前。
李年慶媳婦接過來,謝都不敢謝,嘴唇囁嚅了幾下,帶頭撤了,一干人緊隨其後。
片刻間,寂然無聲。
端木翠就這樣站在梯子上,動都不想動。早晨的清冷陽光透過疏落的葉子照在她身上,白色裙裾懶懶拖在梯踏之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身後忽然傳來熟悉的聲音:「端木。」
端木翠大喜,想也不想,急轉身,抬腳就邁。
於是連人帶梯,砸向展昭。
展昭嚇了一跳,好在反應端的不慢,急上前一步攬過她的腰身,從旁便閃,順便一腳把梯子踢回原位。
她卻完全無視,站定之後,對著展昭左看右看:「展昭,你什麼時候醒的?」
展昭似乎清減了些,面色還有些蒼白。
剛想答她,忽然低下頭,以手掩口,輕咳了幾聲。
端木翠面上露出擔心的神色來,忙幫他拍背:「剛剛醒,怎麼不歇著?」
展昭微微一笑,答非所問:「在這裡可住得慣?」
不出所料,他看到一隻如同經了霜打的茄子。
展昭伸出手,幫她把垂下的長髮拂到耳後:「還不快梳洗了,我帶你看宅子去。」
「看什麼宅子?」
「去了就知道了。」
端木翠撇了撇嘴,正待回房,想了想又停下步子:「展昭,我的草廬為什麼沒了?」
她不是沒問過公孫策,公孫策支支吾吾了好久,把包袱丟給展昭:「你問展護衛去,他知道。」
現下她果然問起,展昭生性不喜背後論人是非,哪怕是論一隻碗他也是不願的,略頓了頓,搖頭:「我不知道。」
端木翠自然不信,她瞪展昭:「你不知道?我看八成叫你給吃了!」
也不等展昭作答,鼻子裡哼一聲,噔噔噔回房。
展昭苦笑,未幾隻覺胸悶得厲害,嗓子眼裡既是乾澀又是癢痛,按將不住,又是好一通咳嗽,兩邊面上都起了淡淡潮紅。
端木翠聽到聲音,髮綰了一半就出來,伸手扶著髮髻,髻上一支釵子搖搖欲墜,急急道:「展昭,你喝藥了沒?」
展昭微笑:「不礙事。」
說話間,伸手把她拉近,仔細幫她將釵子篦進髮間。
端木翠微低了頭,卻沉不住氣,一迭聲問:「好了沒,好了沒?」
「好了。」
「你篦得緊不緊啊?」她似是不怎麼相信展昭的手藝,左右晃蕩著腦袋。
展昭趕緊伸手去擋,她挨到展昭的手便停下,半側著頭看他。齊齊的鬢髮挨著他溫熱手掌,幾根未篦上的青絲在他掌心撓著癢,撩撥得他的心尖似乎也癢起來。
「像你這樣晃,篦得再緊也鬆了。」展昭含笑搖頭。
「你別動。」她忽然伸出手掌,貼住展昭的心口。
展昭愣了一愣,耳緣處開始發燙泛紅,他略侷促地四下瞥了幾眼:雖然這院子裡空空蕩蕩,但是他敢肯定,看似閉合的抹了榆樹油的紙糊窗後頭,多的是三姑六婆賊亮賊亮的眼睛。
「你幹嗎?」他依言站著不動,卻忍不住開口問她。
「你看不出我在唸咒嗎?」她眼皮也不抬,「自然是給你治病。」
展昭啞然。
頓了頓,他硬著頭皮再問:「你的法力不是已經沒了嗎?」
「不試試怎麼知道真的沒了!」
合著拿他當試驗田了。
俄頃她縮回手去,雙手一擊掌:「好多了。」
展昭氣結,這也未免太忽略當事人的感受了:我還沒吭聲呢,你怎麼知道我好多了?
他故意沉下一張臉,端木翠卻裝作沒看見般,只是嘻嘻笑:「不是說看宅子嗎?展昭,宅子呢?」
於是兩個人肩並肩地沿著街巷走。
時候尚早,道上的人稀稀落落,賣早點的鋪子卻熱鬧,嘩啦啦蒸籠蓋掀開,蒸汽騰地冒將起來,發好的饅頭像極了娃娃白嫩的小胖手,鬆鬆軟軟,按下去一個小小的凹窩兒,很快恢復如初。
鋪子口很多人籠著手伸長脖子等,你三個我五個,不多時就賣了個精光。
端木翠看得若有所思,走過包子鋪好遠,她還回頭看。
展昭以為她是餓了,誰知她忽然鄭重其事地說:「展昭,我賣包子好不好?」
上仙端木翠墮為凡人之後的第一個夢想就此新鮮出爐,在此容我膜拜一番:真是太有出息了!
「不好。」展昭搖頭。
她哦了一聲,根本沒問怎麼不好,因為她的注意力很快又被另外的事物吸引了去。
巷口支了油鍋,鍋裡的油滾燙,稍顯渾濁的滾油之中,上下滾著幾個油炸糕,不多時用長長的木筷子夾起,通體金黃,香氣撲鼻。
「哎,展昭。」她眼睛發亮,下意識去扯展昭的衣角。
展昭還以為她又找到了創業項目,趕緊潑冷水:「也不好。」
端木翠可憐巴巴看他:「就吃一個。」
敢情她是想吃,想必開始準備來兩個的,被否決之後退而求其次。
小販趕緊用油紙包了兩個遞過來,汗津津的額頭上黑一道灰一道的:「展大人的朋友,想吃儘管拿。」
端木翠一臉粲然,接過來大口咬下去,一副很滿足的樣子。
展昭擱了幾文錢在案上,回頭取笑端木翠:「你在開封也待過不少日子,沒吃過嗎?」
「以前忙啊。」她理直氣壯。
說得倒也是,從前她忙著捉鬼拿妖,眨眼工夫就水遁土遁,即便偶爾有空到城裡來晃晃,想必也留意不到這些小商小販小吃食的。
「還想吃什麼?」
「不吃了。」她感慨,「現在窮了,要節儉度日才行。」
展昭無語,富人節儉可以守業,窮人節儉可以持家,可是你一個身無分文窮得叮噹都不響的姑娘,你節儉圖的是啥……
不知不覺行至城郊,拐進一條安靜巷子,展昭指著盡頭處給她看:「那裡。」
打眼看去,最普通不過的樣子了,不大的黑漆門扇,青色的瓦,覆滿青苔的飛起的簷角。院牆之上,顯眼的一處,擠擠地挨著一叢紫色的花,說不出是什麼花,總之花瓣淡紫間泛著白,綠色的彎曲而又狹長的葉片在風中顫巍巍地晃著。
樸實無華,但奇怪的是,走在凹凸不平的石板階上,居然像是回家,越近越是情怯,連說話聲都壓得低低的。
門楣下掛了小小的一串銅花萼鈴鐺,有斑斑的銅綠,依稀還能看出從前的小巧精緻,她好奇地伸手去撥,鈴鐺的聲音已經不清脆了,有些悶,但是她一下子就喜歡上了,又伸手撥了一下,再一下。
「展昭,這宅子像我。」她說得很認真。
「哪裡像?」展昭好奇。
她似是被問住了,有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想了很久,才道:「就是像啊。展昭,你們喜歡把女子比作花,這個像蘭花,那個像梅花。既然能比作花,自然也能比作宅子的,我就是這宅子。」
展昭笑道:「為什麼是這宅子?不能更漂亮些嗎?」
若真的要把女子比作宅子,也未嘗不可。這世上的宅子多種多樣,有纖巧靈秀的亭台樓閣,有簡簡單單的住家宅院,還有富麗堂皇的朱門府邸、雄渾大氣的塞外堡壘……
私心裡,若把她比作宅子,也必然是最美的宅子。
「為什麼不是這宅子?」她認真起來,「你看這簷角、這瓦、這鈴鐺,不都像我嗎?你走在街上,忽然看到這宅子,不就像看到我一樣嗎?」
這話說得拗口而又晦澀,若換了旁人,必然雞同鴨講,這簷角、這瓦、這鈴鐺,哪裡像你了?
展昭卻不覺得突兀,含笑道:「你說像,就像好了。」
他伸出手去,紅色的衣袖褶起,手指微屈,在門上叩了兩下。
有細碎的腳步聲一路過來,門開處,立著一個衣著整潔的婦人,五十上下,水墨色的褂子,袖口滾銀邊,頭髮整齊地綰作髻,插了枚簡單的木頭簪子,笑起來眼角有深深的尾紋,讓人看著很是親近。
展昭禮貌喚她:「劉嬸。」
劉嬸忙向展昭見禮,然後細細打量端木翠。
這姑娘模樣兒生得好,眼眸跟星子似的,會說話一般,很精神(一大早就上梯子拔刀的,能不精神嗎),裡頭是白色的襯裙,外披翠綠色的褙子,長髮緞子般光亮,鬢角滑落幾絲,反顯得俏皮。她跟展昭站在一處,怎麼看怎麼登對,好像陽光一下子照進屋來,敞敞亮亮的。
劉嬸打心眼裡喜歡她,一見面就合了眼緣。
「這是端木姑娘。」
劉嬸趕緊見禮,端木翠反有些不好意思。
「以後端木姑娘的起居,勞煩劉嬸上心,我會常過來,缺了什麼,跟我講便是。」
端木翠沒顧得上聽他在講什麼,她好奇地打量著院子——只一進,地方小小,卻緊湊得很,右首是灶房,沿牆角的地方擺了口缸,缸裡的水滿沿,尚在微漾,想是劉嬸新滿上的;透過木格窗櫺,能看到灶台和壁掛的勺子、鏟子、擱板上大大小小的碗碟。
以前草廬裡也有灶房,不過那是精怪們家長裡短喋喋不休的地方,現在看到這樣的灶房,她覺得又是新鮮又是好奇。
正對面是連著客廳的臥房,左下首是客房。院子裡青磚辟出一個花壇,土壤鬆軟,還沒有種上花。
這宅子真小,小到一切都緊緊湊湊,似乎要迫到她肘間來,但是貼人心般暖。
不知道里頭是怎樣的佈置。
她趕緊往裡走,走了兩步才發覺展昭沒跟上來,於是又走回來。
展昭微笑:「你慢慢看,有什麼想要的吩咐劉嬸就是了,我還要入宮。」
「入宮幹什麼?」她一下子就忘記了宅子,眼睛瞪得溜圓。
「說是聖上那邊有差遣,大人也一併去。我尋空出來,也該回去了。」
「那你身子還沒好啊。」端木翠對聖上很不滿,「就說你還沒醒不就好了?」
「我醒了啊。」展昭笑。
「那再回去睡。」她總會出一些餿主意。
「我晚點再來看你。」
「是今天嗎?」她忽然就對展昭生出說不清的眷戀與不捨來。
「是今天。」他給她吃定心丸。
「那我等你吃飯。」她抬起頭,兩泓清澈的眼波一直映到他心裡去。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這屋裡的佈置擺設,的確是「全」到讓人挑不出半點不是來,衾被、錦枕、羅裳、絹帕、書案、墨硯、宣紙、筆洗,諸多用度,無一不備。
端木翠好生奇怪,抽開梳妝台一格,裡頭若干釵鐶,樣子極是精巧細緻,且甚少金銀珠玉之造。端木翠從中揀出一隻藤鐲來,低首輕嗅,似乎還能聞到藤木古樸的極淡暗香。
端木翠的眉頭微微蹙起。她原本以為這宅子是展昭為了她有個居處臨時置辦的,但恁他多大神通,也不可能在一兩日內置辦到這般面面俱到,且方才見到的什物,有些痕跡尚新,有些分明是有些日子了,反像是淘來的古舊玩意兒。
正如此想時,劉嬸擎了新沏的茶進來。端木翠略一思忖,笑道:「劉嬸,你在這兒多久了?」
劉嬸極盼能和她多說些話盡快熟絡的,聞言忙放下茶碗,道:「也有好些日子了,展大人置下這宅子後,便雇了老身過來,雖說沒人住,但日日灑掃,是萬短不得的。」
端木翠奇道:「沒人住?難道置下之後便一直空著嗎?」
劉嬸笑道:「可不就是這麼說。我也問過展大人,只說這宅子空了可惜,莫若尋個可靠的租戶人家,也好日常有些進項。可是展大人說這宅子是為朋友備下的,寧可空著,也不外借的。」
端木翠哦了一聲,因想著:原來不是特地為我置辦的。
這麼一想,難免有點意興闌珊,但又不免好奇:「展昭可曾說過是什麼樣的朋友?」
「聽說是個姑娘家,原本的宅子走水了,那姑娘不在開封,展大人說,若是回來,連個去處都沒,是大大不妥的。」
說到此,笑著看端木翠:「今兒個才見到了。」
端木翠這才省得劉嬸是把自己當成「那位姑娘」了,當下搖了搖頭,道:「不是我。」
她之前不見了端木草廬,雖然嘴上嚷嚷著要問展昭、公孫策,其實心里根本就把事情歸結到溫孤葦余頭上,還以為是溫孤葦余施了什麼法子毀了她的草廬——其實當時若細細查看,雖然日子過得久了,但是燒燬的痕跡還是找得出的。她一葉障目,一頭鑽進牛角尖中,只是想著:我的宅子雖然也是沒了,可不是走水沒了的,那什麼姑娘的,定然不是我了。
頓了一頓,更是提不起興致來,半晌才道:「那這宅子裡的東西,那些個釵鐶什麼的,是你備下的?」
劉嬸搖頭:「也不全是。展大人隔三岔五過來,有些東西他遣我去辦,有些是他自己帶過來的。就說前些日子,連下幾場雪,城裡凍得很,展大人便讓我添置幾床暖和些的被子。那些釵鐶什麼的,是展大人自己買的。我那時還說,若是給那姑娘備的,何不買些貴重的,當時展大人笑了笑,說是那姑娘見多了奇珍異寶,金銀珠玉是斷不稀罕的,就喜歡這些精巧的玩意兒……嚇,連金銀珠玉都不稀罕,必是公主一樣金貴了。」
端木翠聽了這話,心頭更是悶得很,將那藤鐲往案上一丟,她先時以為一切都是展昭給自己備的,看什麼都心裡透著喜歡,現下一聽是別人的,看什麼都彆扭起來,只覺得是自己佔了人家的地頭兒,處處侷促,透著小心,又像是來做客一般了。
劉嬸瞅著她臉色不對,多少也猜到幾分,只得訕訕地找話說:「我那時還問展大人,那這姑娘多會兒過來住?展大人答得也怪,有時說不會回來住,有時又說他也說不清楚……」
說到興起,見端木翠全無反應,劉嬸一時卡了殼,頓了頓,忽地想起什麼:「端木姑娘,展大人晚上可是要過來吃飯?要張羅些什麼菜色?」
半晌,端木翠才慢吞吞道:「面條。」
啥?面條?
劉嬸懷疑自己聽錯了:「就只有……面條?」
「麵疙瘩。」端木姑娘額外開恩,給加了道菜。
劉嬸一時發蒙,看向端木翠。
端木翠也抬起頭來看她,預備著劉嬸再有二話,她再給加一道麵糊糊。
回到灶房,劉嬸認真揣摩了一下這位新主人的意思,心中的嘀咕一個賽一個地翻湧。
面條加麵疙瘩?
是單純的面條加麵疙瘩,還是……
不可能啊,招待展大人吃清湯麵加清湯麵疙瘩,講不過去嘛,難道是這姑娘想考驗一下自己,看自己能不能做出了不得的面條和麵疙瘩來?
劉嬸一下子就充滿了戰鬥的豪情:這是絕難不倒她的,雞湯或者骨頭湯打底,面條要用雞蛋面,有嚼勁,麵湯裡要加小蘑菇、筍絲兒、火腿絲、海參絲,還得有青菜葉兒……
四下一合計,灶房裡別的菜不缺,差了新鮮的蘑菇和筍,無妨無妨,趕緊採買便是。
劉嬸是典型的行動力強,片刻工夫挎上菜籃子就要出征,剛想出門又想起什麼,只得來麻煩端木翠。
「端木姑娘……」
這姑娘正坐在台階上,兩手托著腮發呆,聞言腦袋一歪:「嗯?」
劉嬸只覺好笑:「姑娘,我出去買些東西,待會兒我侄女兒采秀過來,我有包東西交給她,就放在灶房擱板最上頭,一個綠包裹兒。」
「知道了。」
其實端木翠也說不清楚自己是為了什麼發呆。
原本挺開心的,怎麼一下子就失落起來了呢?
就因為這宅子是展昭給另一位姑娘備下的?
那位姑娘也太不小心了,自己的宅子,自己看好嘛,怎麼說走水就走水了?走水了之後也得盡快想辦法自己解決,麻煩展昭算什麼事兒?
如果是她的宅子走水了,她肯定不會來麻煩展昭的,她會……
她會……
端木翠還在糾結,門扇上忽然篤篤響了幾聲,伴著一個怯怯的聲音:「嬸子?嬸子?」
端木翠先是一愣,旋即反應過來:方才劉嬸交代過的,想必是她的侄女了,叫采什麼來著?
門沒閂,端木翠把門扇打開,門口立著個姑娘,身量瘦小,矮了她一個頭,水紅褂裙、湖綠褲子,褲腳上還繡了一對大黃蝴蝶。
那姑娘看到她,嚇了一跳,很是侷促地退後一步:「小、小姐……」
端木翠笑笑:「你是采秀吧?」
奇了,想半天沒想起來,脫口居然就說出來了。
采秀忙點頭:「嬸子讓我來拿東西。」
端木翠把她讓進來:「劉嬸同我講過,我給你拿。」
她帶著采秀往灶房走,一進門就看到擱架最上面那個湖綠色的包袱,伸手搆不著,若是采秀不在她可以飛身上去——算了,還是不要嚇到人家……
端木翠搬了個踏凳,站上去幫采秀拿包袱。采秀很不安,她原想說自己來的,但是這不是她家,她在主人家搬凳上架成何體統……
因此她仰著頭看端木翠,生怕她摔著。
端木翠很快拿到包袱,低下頭向采秀笑。
那笑容,忽然就僵在了臉上。
采秀仰著頭看她,生怕她摔著,嘴唇微張,眸子裡有關心也有緊張。
這都沒問題。
問題是,采秀的背上,伏了一個女人。
那個女人,蓬頭垢面,身上像是被燒過,原本應該是手的地方只剩下光禿禿的肉疙瘩,兩隻胳膊繞過采秀的脖子,發亮的涎水從嘴角滴下,一滴又一滴,滴在采秀的髮上。
她摟著采秀的脖子,也微仰著頭看端木翠。她的眼睛翻得太厲害了,只有白眼珠,死魚肚皮一樣白。
端木翠撲通一聲就栽下來了,栽得絕對夠結實。灶房是夯實的泥土地,我發誓她這一栽,揚起不少土塵。
采秀嚇壞了,眼淚都快掉下來:「小姐,小姐……」
她手忙腳亂地過來扶端木翠。
端木翠跌得不輕,以手撐地,呻吟著抬起頭來。
采秀就是采秀,只有采秀,那個女人,已經不見了。
「小姐,」采秀的眼淚撲撲簌撲簌掉下來,「我不是故意的,小姐……」
關她什麼事呢,就因為她的嬸子是伺候端木翠的,連帶著她也自覺低人一等,生怕得罪了小姐,帶累了嬸子的差事……
端木翠慢慢回過神來,一副沒事人的樣子,笑道:「是我一腳踩滑了,采秀,你扶我起來。」
采秀趕緊拿袖子擦擦眼淚,扶著端木翠坐在灶房的坐凳上。
端木翠用手撫了撫膝蓋,面上現出痛楚的神色來:「采秀,你去廳堂裡,案上有甁跌打的藥油,你幫我拿來。」
采秀哦了一聲,轉身小跑著去廳裡。
案上有甁跌打的藥油?騙鬼吧,她找得到才怪。覷著采秀的身影消失在門外,端木翠騰地站起身來,目光很快地環視一圈,嘴裡唸唸有詞:柴米油鹽醬醋茶,柴米油鹽醬醋茶……
去灶膛處撿了塊柴屑,米缸裡抓了把米,油壺裡倒幾滴油,一小撮鹽、醬油、米醋,還有方才劉嬸泡茶時灑落在桌邊的一些茶屑……
柴米油鹽醬醋茶,都讓她找齊了。
沿著距門檻丈餘處一字排開,剛伸指畫完符,采秀的身影便出現在視線之中。
端木翠緩緩起身,站在符咒之後,注視著采秀走近。
她才不信方才自己是眼花,采秀背上的那個女人,必有玄虛。
沒了法力,她不敢貿然一口咬定,不過沒關係,收妖多年,她有的是法子。
死去的人,不息的怨念,性屬陰冥,懼人間煙火。柴米油鹽醬醋茶,加上她的符咒,布下人間煙火障幕,采秀若能過來,就此風平浪靜相安無事,她若是過不來……
細花流,怕是得重新開張了。
距離障幕一兩步的時候,采秀忽然停下了。
端木翠不易察覺地皺了下眉頭。
「小姐,廳堂的案上根本沒有藥油。」
她直視著端木翠,腰背挺得筆直,下頜微微仰起,先前的謙恭和卑微蕩然無存,稀疏平常的面龐上,卻也看不出什麼倨傲來。
「是嗎,那是我記錯了。」端木翠笑笑,重新登上踏凳,把那個綠色的包裹拿下,「采秀,你要的包裹。」
采秀微笑了一下,腳下如同生了根,一動不動:「小姐為什麼不送出來給我?」
「我剛剛摔了一下,」端木翠難得這麼好脾氣,「懶得走動,還是你進來拿吧。」
兩個人,屋內屋外,淺淺而笑的眼波背後,隱現著鋒芒畢露的互不相讓。
「那我不要了。」采秀忽然偃旗息鼓,轉身欲走。
「喂。」端木翠下了踏凳。
采秀不動聲色。她長得並不美,小鼻子小眼,眉毛略顯雜亂,暗黃色的皮膚,兩頰上有細小的白斑,身量瘦小,穿水紅褂裙,湖綠褲子,褲腳上還繡了一對大黃蝴蝶。
即便不是扔在人堆裡,你都很難注意到她,即便注意到了,也很難記住她。
但是現在,她就那樣直直地站著,再大的風都撼不動一般,所有的事物都成了襯托,眸光如同靜水,不知深幾許的地方,湧著要人命的暗流。
端木翠沒有看她,只是將那綠色包裹放在手中掂了又掂:「真不要了?」
「又不是什麼稀罕東西,小姐若是喜歡,就送給小姐好了。」
「那恭敬不如從命了。」端木翠嫣然一笑,一點都不生氣,像是佔了天大的便宜。
她當著采秀的面把包裹的扣結打開,裡頭是一雙大紅色的鞋面兒,尚未納底,面上金線繡著鴛鴦交頸。還有塊蓋頭,也是大紅色,四四方方,邊上綴著紅纓子。
明眼人一看便知,這是新嫁娘要用的。
端木翠失笑:「送我嗎?那不妥當,我還不急著嫁人呢。」
她忽然咦了一聲,好看的兩彎眉微微揚起:「難道是采秀姑娘要嫁人?」
「姑娘家到了年紀,總要嫁人的。」采秀不去理會她的話裡有話。
端木翠有點著惱了。
上不得檯面見不得光的玩意兒,偏偏還囂張到跟她唇槍舌劍毫不相讓,天知道她多想把手中的東西當磚頭砸過去,非砸得她頭破血流不可。
想了又想,掂量了再掂量,畢竟不是過去做神仙翻手雲覆手雨的時代了,現下形勢不如人,辨得出她、擋得了她,但收伏不了。
要想收伏她,還得有萬全的準備。雖然她不需像一般虛張聲勢的道士搖個三清鈴叮叮噹噹,但是伏鬼所需的法繩、銅鏡、天蓬尺之類,總還是要的。
念頭就這麼轉了幾轉,面色也隨之陰晴不定,端木翠忽地展顏一笑,反將包裹重新包起,落落大方地步出門來:「給。」
采秀伸手接過,似乎早在意料之中:「那謝過小姐了。」
她吃準了端木翠不能拿她怎麼樣。
於是誰都心知肚明,薄薄一層窗戶紙,誰也不伸手去捅,言笑晏晏,顧左右而言他,客客氣氣,互相道了別。
采秀是怎麼想的我是不知道,畢竟跟她不熟,但是對於端木翠,我敢肯定,她扶著門楣兒笑得特誠摯地向著采秀揮手說著「下次再來」的時候,磨得咯咯響的銀牙,說不定能咬碎鐵尺。
神仙的尊嚴不容挑戰!落架的神仙更需要得到各方的關愛和尊敬,讓個孤魂野鬼欺負到頭上來,她還要不要混了!
因此,當采秀的身影隱沒於巷口時,端木翠立刻就不笑了。她氣得心口疼,太陽穴突突亂跳,於是她傚法西子捧了片刻心,這也是效顰的一種,因為地球人都知道,西子捧心那叫一個眉尖微蹙我見猶憐,哪像這位姑娘捧得殺氣騰騰、眉眼帶煞。單純從美學鑑賞角度來看,東施都甩她三條街。
她還撂狠話:「你死定了!」
展昭到的時候,日頭剛剛開始斜著往西走。其實宮裡的事還沒完全了,他提前向包大人和聖上請了辭,只說有要事。
在包拯和聖上眼裡,展昭是個極其守禮極其省得分寸的人,他說有事,那一定是要事;他若說是要事,那一定是十萬火急火燒眉梢。
於是無多話,當即便准了。
他們當然不知道,展昭的要事,只是一頓人約黃昏後的家常便飯。
行文至此,請容我掩面三分鐘。
是的,你們沒猜錯,女主角不負眾望,跑了。
展昭到的時候,劉嬸在灶房裡忙著搟面條,灶上的鐵鍋裡煮著雞湯,突突突滾著泡。香氣從灶房裡一直飄到院中,慢慢籠罩住院子裡零落堆著的法鈴、鎮宅鏡、鐵扁磬、木製法印、桃劍、甘露碗,靠牆的地方散著令旗倚著幢幡,不知從哪裡吹來一陣風,幢幡的幟角便微微掀動。
展昭嚇了一跳,若不是雞湯的香味太過濃郁,他還以為這裡要開一個道場的齋醮科儀。
他還沒回過神來,劉嬸已經小跑著出來,兩手沾著面屑,訥訥道:「那是端木姑娘買的。」
天知道,她採購歸來,這姑娘就問她借銀子,劉嬸之前得過展昭示下,端木姑娘想買什麼,由得她去,是以趕緊將銀子雙手奉上。
擇菜洗菜的當兒,劉嬸還暢想了一番端木姑娘會買些什麼,是胭脂水粉呢還是絹帕羅裳?古琴簫笛還是筆墨紙硯?這姑娘模樣兒討巧,定是溫柔可人,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可巧自己的侄女采秀要嫁人,沒準能央端木姑娘寫幅喜字……
誰料到她今次看人的眼光左到了姥姥家,這姑娘抱著一堆法器回來,後頭還有夥計幫著搬送的,鼓兒磬兒旗兒幡兒,慌得她以為端木翠要出家做道姑,一時間驚得雙目發直,捂著心口連念了七八句阿彌陀佛。
這一念把端木翠念叨得十分感慨。嚴格論起來,她應是道家神仙,這麼幾千年下來,眼見佛教香火旺盛,心中難免憤憤,私下裡也是頗有微詞。唏噓之餘,深感自己肩負光大門楣重任,路漫漫其修遠兮,一定要邁出擲地有聲的第一步,於是追著劉嬸問出采秀家住何處,然後攜帶道具若干,一陣風般呼啦啦刮出門去。
「采秀?」展昭眉頭微微皺起。
「是老身的侄女兒。」劉嬸趕緊添一句,想了想又自作聰明臆測,「都是年輕姑娘家,想來投了緣,有些體己話要說。」
帶著道家法器去跟人說體己話兒?展昭無語凝噎,半晌才又發聲:「采秀姑娘家住何處?」
采秀家住東城近郊,和端木翠的新宅子南轅北轍,兩個方向。
展昭步履如飛,開封城中的老住戶都是見過大世面的,隔著大老遠便讓開道去,然後湊至一處猜測著是什麼樣的案子又勞動了開封府的展護衛。
也有頭遭兒進城的,伸長脖子看熱鬧,滿眼的羨慕,心中琢磨這繁華地頭兒的人就是不一樣,相貌英俊出眾不說,跑起來都賞心悅目,衣袂掠風,真是看你千遍都不厭。
饒是緊趕慢趕,快到東城郊時,日頭還是落到了簷角之後。淡灰色的暮靄自四面八方慢慢匯聚過來,街巷兩旁的屋內漸自透出搖曳而暗淡的燭光來。
過了這條街巷,就是采秀的住處了。展昭的步子有些急亂,他覺得紅色官袍的前襟有些礙事,伸手略略向旁撩開了,就在這當兒,忽然有一句話從左首一間鋪子裡飄了出來,沒頭沒尾。
「那新郎官要穿什麼樣的衣裳?」
展昭猛地剎住了腳步。
穩住身形的剎那,他才發覺雙腿竟有些微的顫慄,心也跳得厲害。
展昭暗笑自己太過緊張,輕輕籲一口氣,向著那間鋪子走過去。
鋪子的門楣有些老舊,匾額的漆字多處斑駁。近郊的商舖多是如此,上門的客寥寥,自己也無心梳洗,任由破落。
這是一家幫人裁剪衣裳的衣坊。
黑色的尺櫃上,立著盞銅油燈,光焰小小,勉力照亮身周丈餘處。尺櫃後頭立著衣坊裡的夥計,面上透著生意人特有的熱絡。他的對面,是那位約人吃飯繼而失約的姑娘,抱著一件大紅色的嫁衣,嫁衣的裙裾閒閒拖在地上。
端木翠沒有看到展昭,只是向著那伙計,又把自己的問題重複了一遍。
「那新郎官要穿什麼樣的衣裳?」
那伙計張了張嘴,正要答她,忽覺得光影一暗,經驗使然,知是有客上門,忙抬頭向外看去。原本面上堆了笑要招呼客人,待看到展昭一身官服,心頭咯噔一聲,反啞了聲。
端木翠順著他的目光看過來,半是驚訝半是欣喜:「展昭?」
「展、展大人?」那伙計聽過展昭的名頭,知是開封府尹的左膀右臂,心裡更慌了。
展昭溫和一笑,示意那伙計無須掛心,然後伸手將拖到地上的嫁衣裙裾提起了些:「你買的?」
「嗯。」端木翠將嫁衣展開了些,「好不好看?」
料子算不得上好,但色正絲密,簇簇新,陡然間這麼一展開,眼前流瀉開一片鮮豔奪目的喜慶。展昭唇角微揚:「好看。」
「那個……姑娘,新郎官的衣裳……」夥計自尺櫃後遞過來一件。
端木翠將嫁衣塞給展昭,自己將衣裳接過來,抖開了細看。其實樣子無甚特別,展昭看來,也就是一件紅色的男衣罷了,她卻看得仔細,末了似乎還想找人比畫比畫,目光那麼一溜,就停在了展昭身上,俄頃發現了新大陸般咦了一聲,奇道:「展昭,你每天穿著新郎官樣的衣裳幹什麼?」
奇了怪了,這身官服他在她面前又不是第一次穿,她今日反覺得不順眼了?
她卻是問了便忘,將手裡的衣裳又往展昭懷裡一塞,向夥計道:「其他的也包好了給我。」
夥計應了一聲,又從尺櫃裡遞出大紅色的尺幔和布帳,疊得方正,用紅布包好。端木翠這頭接過來,那頭又塞到展昭懷裡。
「哎……」展昭兩手抱得滿滿,最後一個布包摞得老高,幾乎遮了他的眼,他忍不住抗議。
端木翠在付賬,夥計在收錢,總之是沒人理會他。
出了鋪子,這姑娘總算良心發現,幫他拿了幾樣。
展昭此時才覷得空子問她:「你買這些做什麼?」
「成親啊。」她答得理直氣壯。
展昭不走了。
端木翠走了幾步才發覺展昭沒跟上來,她回頭看他。
「誰成親?」
端木翠眼珠子一轉,笑嘻嘻道:「我啊。」
展昭面色一沉,不說話了。
端木翠先還笑嘻嘻的,等著展昭再問她,誰省得展昭非但不問,連看都不看她了,眼簾低垂,面沉如水,只是立於當地,有風過,衣袂輕掀。
「哎,展昭。」她等得不耐煩,只得開口喚他。
「哎,展昭。」她只好走回去,仰了臉看他。
「哎,展昭!」她急了,拽住他的袖子,「展昭。」
展昭看了她一眼,只一眼,看不出表情,也看不出喜怒。
端木翠語氣軟下來:「不是我成親。」
「那是誰?」
於是我們把時間拉回到這姑娘風風火火出門去的時刻。
話說這姑娘攜天蓬尺和法索,一路殺氣騰騰,探得采秀住處,先是按兵不動,以免殃及旁人;待得采秀獨自出門汲水時,暗暗避於一旁,念動法咒,法索加身,直把采秀捆得結實,這才得意揚揚地自避身之處出來。
采秀掙了幾下,見她出來,面上的驚惶之色反消了去,身子挺了挺,淡淡道:「原來是你。」
端木翠抱臂而立,如沐春風:「怎麼,沒想到吧?」
她的意思是:沒想到會是我吧?
哪知采秀嗯了一聲,鎮定自若:「我沒想到你這麼小心眼。」
一棒子砸過來,端木翠氣得險些沒栽過去。
橫豎采秀被綁著,料她也跑不了,端木翠決定用神仙的胸懷感化一下她,於是跟她理論:「收伏鬼怪降妖除魔,我怎麼就小心眼了?」
「人分好壞,妖鬼也分善惡。就算我不是人,我也沒有害過人,你憑什麼抓我?」
在端木翠以往的收妖生涯中,從來不缺對答環節,而采秀提出的問題,她實在已經總結出一套回答的套路了。
「既然分了陽世陰冥,就要各安各處,難道妖不害人,就容得人和妖比鄰而居?這就如同山澤猛虎入了鬧市,老虎說自己不吃人,市井人家就容得它閒庭信步走街串巷了?」
采秀愣了一下,咬牙道:「不公平。」
「想要公平去問閻王爺討,陽間可沒人審得了你的冤。再說了,」端木翠越說越氣,「你只不過是一縷殘念,不能立於灼日之下,你能走街串巷,分明就是吸附采秀的陽氣歸為己用,令采秀折損陽壽。況且我聽說你還要嫁人,這不是害人是什麼?還說自己沒有作惡,單憑以上兩條,我足可打得你灰飛煙滅。」
采秀沉默了一下,半晌意有惻然,嘆息道:「我的確是對不住采秀姑娘。」
「那你嫁的人呢,你就對得起了?」端木翠不滿,「我問過劉嬸,聽說是個趕貨幫的年輕後生,從小跟采秀一同長大的。他二人情投意合,你從中攪和什麼?」
采秀突然抬起頭來,聲音不大,但字字清晰:「不是他。」
「什麼不是他?」
「我要嫁的不是他。」
端木翠這一下吃驚不小:「那你要嫁的是誰?」
「那她要嫁的是誰?」展昭此刻的驚愕,並不比當時的端木翠來得小。
端木翠嘆了口氣:「跟著我走,你就知道啦。」
於是展昭不再多問,只是跟著她走。兩個人時而並肩,時而一前一後,漸漸走到了荒郊,兩邊漸無人家,荒草沒過了腳踝,打眼望去,極目處一片漆黑,無一絲光亮。腳下的路凹凸不平,展昭提醒她:「端木,你小心。」
話音未落,自己腳下反趔趄了一下。端木翠噗地笑出聲來,忽地站定身子,伸臂遙遙前指:「就是那兒了。」
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只覺黑魆魆的一片,過了片刻才辨出是個屋宅輪廓,似乎還是個大戶人家。展昭奇道:「這一帶還有人家?」
端木翠搖頭:「早荒廢了。」
俄頃走至近前,大門已朽了一半,右首邊的一扇門軸脫落,鬆鬆地掛將下來,恰留出一人大小的縫隙。門邊跌落了一隻風燈,燈身破了幾處,勉強還能用。
端木翠俯身將風燈拾起,向展昭道:「展昭,火摺子。」
展昭將懷中的布包攏了攏,騰出手來掏出了火摺子。方點著了,風一時大起,又吹熄了去。展昭往簷下避了避,再點著,才湊近風燈,一陣風過來,火頭撲躍幾下,又滅了。
展昭沒法,道:「端木,你過來擋著些。」
端木翠應一聲,站到展昭對面。展昭俯下身子,如同半穹狀小心地護住火摺子,端木翠也俯下身來,將展昭護不住的一邊遮緊。兩個人,似乎籠出了一方小小天地,風雨再甚,也浸滲不入。
哧的一聲輕響,伴著淡淡煙氣,焰頭終於燃起,端木翠喜道:「好了。」
展昭微笑看她,新起的焰光如同淡淡的粉黛,在她的眉目間溫柔著色。迤邐施下的妝容,這世間最好的粉黛都難描難畫。周圍黑漆漆的一片,伸手不見五指,連聲音都聽不到半分,展昭恍惚中忽然有種錯覺,天地之間,只此時此處,是亮的、暖的。
他小心地將火摺子湊近風燈內芯,未幾,暈黃的光透過髒兮兮的糊紙,將身周丈餘處點亮。
兩人小心地自門狹縫處進去。院子裡更是寂靜,終年沒有人的模樣,提燈四下一照,朽爛的家什東倒西歪,許是被風燈的光侵擾,有不知名的長節蟲子,飛快地從家什上爬下,沒入齊膝深的荒草之中。
端木翠引著展昭從廊下走,廊沿處有深深的雨窩兒,雨窩兒裡積滿了水和草屑。展昭忍不住看向簷角,從飛簷上滴下的雨珠,要經過多少年的積累,才會在鋪階的板石上剜出這麼深的雨窩?
正失神間,端木翠已拐進旁側一間廂房。風燈的光晃進去,滿室的塵土,正中一攤灰燼,生過火的模樣,旁邊歪著一個破缽盆,盆裡還汪著些羹汁。
風燈轉向另一個方向,展昭這才注意到角落裡蜷縮了個老頭兒。他已經很老了,乾瘦,面上的斑皮鬆鬆垮垮地耷拉著,身上蓋著一件破洞連著破洞的皮袍子,毛邊已經脫落得差不多了,僅剩幾縷油汪汪的黑,早已辨不出先前的顏色。老頭兒睡相粗鄙得很,一條腿大大咧咧地伸在外頭,光著腳,腳底結著厚厚的老繭。
他似乎睡得有些不舒服,擰著眉頭哼啊了一聲,伸手去撓脖子。抬起手的時候,展昭看到他鳥爪樣枯瘦的手,指甲很長,裡面積著厚厚的垢。
「喂,張文饗。」端木翠俯下身子,在他耳邊很大聲地叫他,「就要當新郎官了,怎麼能睡著了?」
張文饗?無論如何,展昭都無法將這個斯文的名字與眼前這個斯文掃地的老者聯繫到一起。
張文饗嚇了一跳,茫然地睜開眼來。出於遲暮者的老邁,溷濁的眼眸過了許久才慢慢聚到一處。看到端木翠,他似乎有了點表情,張了張嘴,嘟囔了一句什麼。
端木翠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他說話漏風,像是和著黏住喉嚨的痰。事實上,自見到這個人開始,她就從未聽清楚過他說的任何一句話。
「今晚你要成親,不要再睡了!」端木翠一個字一個字很慢很大聲地講。張文饗似乎聽明白些了,又哼啊了句什麼,口水順著嘴邊流下來。
端木翠嘆了口氣:「展昭,我們去佈置新房。」
兩人穿過迴廊去後院,風拂在草尖上,發出奇怪的響聲,像是有不可名狀的動物在暗中追逐著他們的步子。
端木翠有點緊張,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那個張文饗,」她突然壓低了聲音,「聽說年輕的時候,是一方才子。」
「那是什麼時候?」展昭的聲音很輕。
「不知道,兵荒馬亂的時候,天下初定,或者還沒定。展昭,他看上去有一百歲了。」
一百歲?展昭失笑,如果真是這樣,那他年輕的時候,這世上還沒有大宋。
「靜蓉說,張文饗寫得一手好詞,文辭絕妙處,不讓李後主——靜蓉就是附在采秀身上的那一縷殘念。」
李後主?違命侯?亡國之君,半生折辱,日夕只以淚洗面、仰人鼻息,連枕邊人都無法庇護。坊間傳言太宗覬覦小周後美色,數次強留小周後宿於宮中,小周後每次歸來,都是又哭又罵。
說起來都是前代之事,展昭初出江湖時略有耳聞。他並不熱衷探聽這些私幃之事,只是對凌辱弱質女流之人深為不齒,及至後來躋身廟堂,對皇家之事更是三緘其口,若非端木翠忽然提起李後主,他也想不起此節。
只是李後主多才多辱,半生苦痛,以李後主比張文饗,怕也不是什麼好兆頭。況且兵荒馬亂之際,更是文士賤如蒲草,飄零橫死者不計其數。
也不知這張文饗如何支撐,才走到這老邁淒涼、招人嫌惡的晚境。
「靜蓉是張文饗未過門的妻子,兩家逃難之時,遭遇流匪,倉促間各奔東西,說好了要回老宅重聚,屆時完婚。之後靜蓉歷經千辛萬苦,帶著一個丫頭回到老宅,兩人變賣了些什物,苦苦支撐,只等張文饗歸來。誰知左等右等,總不見他歸返,也不知是發生了什麼事。」
「也是命中又有劫難,左近的一個惡棍覬覦靜蓉美色,又欺她無依無靠,尋了個晚上,糾結了群人,洗劫了這宅子,糟蹋了靜蓉不說,還殺人滅口。」
展昭猛地剎住腳步,怒喝道:「混賬!」
端木翠也停下來,愣愣地看了展昭一會兒,垂下頭去,伸手掩住風燈糊紙上的裂縫。她的目光也有些恍惚,許久才輕聲道:「也不知為什麼,即便黑白無常收走了她,還是有一縷殘念留了下來。」
「她就一直留在這宅子裡,每天都倚著門欄等張文饗歸來,歸來了好成親。」說到這兒,她唇角掠過一絲譏誚的笑,「也不知道等了多少年,總有六七十年,那張文饗居然回來了。」
她的聲音有些顫抖:「真是奇怪了,他既然活著,為什麼這麼久都不回來?有什麼了不得的事情牽住他絆住他,要六七十年這麼久?」
展昭默然。
「靜蓉終於等到了他,高興壞了,就想著終於能成親了。可是她不是人,張文饗看不到她也聽不見她的聲音,所以她附上采秀的身,去張羅自己和張文饗的婚事。」
「我和靜蓉聊過,她是大戶人家的小姐,有主見、明事理,可是不知為什麼,這件事上,她偏執得像是失了常。張文饗為什麼這麼多年都不回來、發生過什麼事,她什麼都不問,滿腦子就是成親。」
端木翠頓了一頓,她的呼吸急促得很,胸口起伏得厲害:「展昭,你見到那個張文饗了,根本就已經老得痴呆了,跟他說什麼他也不知道,就是一具任人擺佈的木偶。他話都說不清楚,什麼都不記得了,這樣的人,靜蓉為什麼還要同他成親?」
黑暗中,她的眸光尤為瑩亮,像是噙了淚。
「我在想,這張文饗,說不定早在別處成親生子,過了許多年安穩日子,誰知道老來頹喪,無依無靠,所以倦極歸鄉,回老宅看看,根本不是為了當初和靜蓉的承諾,他哪裡還記得要同靜蓉成親!」
「誰知道靜蓉就是鑽了這牛角尖。我不許她附采秀的身,要把她打落輪迴,她苦苦求我,說是哪怕魂飛魄散,也要先成了親。她等了那麼久,她求我再給她點時間,讓她成親。」
「展昭,你說,她成這個親是為了什麼?還有什麼意義?那個張文饗,那個快要死了的人,什麼一方才子,什麼詩詞絕妙,都是個……屁!」
她憋了半天,忽然就罵了句粗話。
展昭微笑,柔聲道:「那你還不是答應了她?非但如此,還為了他們四下奔走,張羅婚事。」
「我可不是為了他們。」端木翠急急反駁,「我只是覺得靜蓉可憐,別的事情都看得通透,獨獨這件事,簡直可氣到可恨!」說到可恨二字,她咬了咬嘴唇,忽然就大步往前走,負氣似的踢開大廳的門。老朽的門扇吱呀了一聲,向內翻倒下去,嗆人的塵揚起,端木翠後退兩步,嗆咳了幾下。
展昭緊走幾步,將端木翠手中的風燈接過,斜斜插在另一爿門扇的高處。風燈微微晃了幾下,燈影忽大忽小,藉著燈光,他看到厚厚的積塵、破爛的幔布,還有屋角高處一層綴著的蛛網。
「這要怎麼佈置?」展昭有些發愣,把這樣的地方打造成新房不是不可以,但絕非一朝一夕之功。
端木翠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要怎麼收拾?有個新房的樣子就好。」
她把懷中的布包一股腦兒攤到地上,解開包著紅幔的布包,將幔布的一頭扯起:「這個掛在樑上好不好?」
展昭仰頭看了看梁木,正待開口,她又搖頭道:「沒有掛鉤,掛不住。」
展昭笑道:「那也未必,你將幔布帶上去,我來掛便是。」
端木翠半信半疑,想了想道:「是你說的!」
話音未落,她身形輕舉,倏地向樑上飛身而去,手中紅幔迤邐展開,豔紅色的絲密綢布一路向上延伸,直如鋪開一條波光瀲灩的飛天之路。
頃刻之間,她的身子已躍過大梁,將手中幔布往樑上隨意那麼一搭,促狹道:「展昭,該你了。」
綢布軟滑,哪裡搭得住,幾乎是她開口同時,搭在樑上的幔布已滑落下來。展昭微微一笑,袖口微垂,腕上一甩,但見袖中寒芒一點,一枚寸餘長袖箭破空而去,勢頭疾如流星,力道卻拿捏得好,穿了那幔布,卻不刺透,反將幔布的下垂之勢帶起,噌一聲輕響,牢牢釘入粱中,幾欲沒羽。仰頭看去,就如同一個鉚釘釘住一般。
端木翠愣了一下,旋即展顏:「展昭,這個好,你再來。」
說話間,她托起幔布另一頭,飛身向樑柱另一邊而去。展昭這一次卻動得比她更快,腕翻如電,幾枚袖箭隔空而去,待得端木翠躍下,最後一枚袖箭恰好射完。
抬頭看時,偌大橫樑之上紅幔招展,每隔丈餘就有一枚袖箭鉚住,將尺練幔布間隔成半月形的幾個垂幔,兀自還在輕輕晃動,襯著風燈燈影,突然間就漫溢出了幾分喜氣。
端木翠大喜:「展昭,你怎麼想到的?」
展昭笑而不答,將手中佈包放下,解開看時,非但有帷帳嫁衣,竟還有一大沓喜字,想來是衣坊送的。
端木翠將兩邊的衣袖往上捲了卷:「展昭,你幫我把喜字貼上。」
「怎麼貼?你連糨糊都沒有。」
「有啊,也在包袱裡。」她小跑著過來,蹲下翻檢幾個包袱,然後連呼糟糕,「漏了!」
展昭低頭看去,只見那糨糊是裝在碗裡的,外頭用幾層油紙包住,再拿繩結好。
「只漏了丁點,不打緊的。」展昭將那沓喜字分了一半給她,「你貼這邊。」
窗上、櫺上、門上、柱上,大紅喜字張張不漏,展昭卻愈加感慨。他亦曾賀過好友大婚,那時節鞭炮齊響鑼鼓喧天,何等喜慶熱鬧,現下雖是在貼喜字,但是櫺木朽爛,潮陰生黴,樑柱上一個微顫都帶下大蓬灰塵來,嗆得人口鼻發澀。
端木翠貼得比他快,她去到門邊把風燈取下,擱在廳堂正中,小心地將手中最後一張喜字貼在風燈上。
原本暈黃的燈光頓時就轉作了微醺的煙紅。
沒有歇坐之處,也虧得端木翠想到,拖了幾張吱吱呀呀的椅子過來,紅布一蒙,姑且充作是床幃。
死氣蔓延陰冷潮濕的破敗廳堂,因了這帷幔、喜字、臨時拼成的床幃還有燈光,竟十足有喜堂的模樣了。
新房備好不多久,采秀就到了。她懷中抱著一個孔明燈,細細的竹篾支架,棉紗包壁,腋下居然還夾著一摞袋子,有面袋有麻袋。她把孔明燈放下,將袋子遞給端木翠,連清秀都稱不上的臉上帶著幾絲潮紅:「端木姑娘,這個……」
「這個是幹嗎的?」端木翠有點糊塗。
「要鋪在新房的門口,新娘子踩著一個一個袋子走,這叫傳代。」
展昭看了看采秀,又看了看牆角處昏昏欲睡的張文饗,同端木翠一樣,他也無法理解采秀的執念。
但轉念一想,若不是有懷著執念的人,也就沒有這許多難解難量的故事了。
端木翠沒有多說什麼,拿了袋子往新房走,到門口時又回過頭來:「靜蓉。」
「我知道。」采秀微微一笑,竟現出與容貌極不相稱的嫻雅和妍麗來,「我不會讓端木姑娘為難的,成親事了,我會馬上離開採秀姑娘的身體。」
端木翠嗯了一聲,轉身離去。采秀怔怔看了她許久,這才回過身來,面上浮起動人而又溫柔的神色。
她捧著那襲新郎官的衣裳,挨著張文饗坐下,柔聲道:「文饗,我們成親了。」
張文饗眼皮耷拉著,他還在睡,睡夢之中,喉嚨滾了一下,咕嚕嚥了口口水。
展昭就站在旁側不遠處,自始至終,采秀,或者應該說是靜蓉,未曾抬頭看他一眼。
在她眼裡,再多幾個展昭,都比不上眼前這個張文饗,這個老態龍鍾、行將就木的男人。
這真是展昭生平經歷過的最最奇怪也最最印象深刻的婚禮了。
沒有賓客,沒有酒饌,沒有祝福,也沒有未來。
靜蓉扶著路都走不穩的張文饗,火紅的嫁衣拖在地上,背後似是延開一條混著荊棘和血淚的路。她的一生是什麼樣子的,端木翠並沒有太多地描述,寥寥幾句就概括得乾淨,但是這條路,靜蓉自己走了六十餘年,做人的時候在走,死後也從未停下,最後,終於走到了今夜的新房。
紅蓋頭將她的臉遮得嚴嚴實實,展昭看不到她的臉,卻可以想見該是怎樣的虔誠。
臨到新房時,張文饗忽然睜大了眼睛,眸子有片刻聚焦,又立刻暗淡下去。他的衣裳很不合身,過分寬大,穿在他身上,像是寬袍廣袖罩了個骨架子。
說到底,這是靜蓉一個人的婚禮,張文饗只是個借來的擺設而已。
沒有夫妻對拜,也沒有冗雜煩瑣的儀式,直接送入洞房。門扇壞了一半,沒有門可以關,端木翠很知趣,去拉展昭:「我們走。」
路過先前張文饗棲身的房間時,她拾起了那個孔明燈。
說是要走,也不可能真的離開,他們在前院的屋頂上坐著,兩個人都沉默著。從這個角度,可以隱隱看到後院透出紅色微光的那間新房。
也不知過了多久,端木翠嘆了口氣,把邊上的孔明燈拿過來擱在膝上,背倚著展昭的肩膀在孔明燈上用手指點畫著什麼。
「寫什麼?」展昭好奇。
「符咒啊。」她懶懶答道,「靜蓉的殘念離開採秀之後,就會護庇在這孔明燈中,然後帶歸酆都。」
「你的法力還管用?」
「這哪需要什麼法力?」端木翠對展昭貧瘠的想像力表示不滿,「任何一個有點道行的道士都可以的,哎,你別動,動了我怎麼靠?」
做靠墊的,自然應該安穩如松,這才能保障消費者使用的舒適度。
新仇舊恨頓時湧上心頭,想起在冥道時當人枕頭還不討好,今次又要淪落到做人靠墊的地步,展昭覺得不能再沉默了。千年之後我們的迅哥吶喊過: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滅亡絕不是南俠該選擇的路,因此南俠決定爆發一下……
爆發的導火索正在哧啦燃著……突然!
端木翠居然整個兒倚到他懷裡去了。
「這樣好。」她把孔明燈擱在一邊,胳膊架在展昭屈起的膝蓋之上,還煞有介事地點評了一下,「好像個椅子一樣,兩邊有扶手,上面……」
她抬起頭,正對上展昭的目光。
「上面怎麼樣?」展昭面無表情。
「上面……」端木翠噗地笑了出來,「上面還長了個頭!」
展昭差點兒暈過去,他忽然兩臂用力,一下子把端木翠給扔了出去。
他是真扔,沒怎麼手下留情。
所以端木翠當著他的面,掉到屋簷下去了。
當然沒有預料當中的砰一聲,憑她的功夫,若是真摔著了,那可丟人丟大發了。
但是她也沒重新爬上來。
簷下靜悄悄的,像是什麼人都沒有。
頓了一頓,展昭試探性地喊了一聲:「端木?」
沒有聲音,被拋下去的端木翠,像是被拋到另一個世界去了。
展昭有點慌了,站起身來,疾步向簷邊走。
離著簷邊尚有寸許,下面忽然伸出一隻纖細白皙的手來,一把抓住展昭的足踝,伴隨著端木翠的怒喝:「展昭,你敢扔我!」
說話間,她猛地將展昭的足踝向外一拉。
展昭機變迅速,一個倒身後鉤,腿上用力,向上挑起。腿力畢竟強過女子臂力,竟把端木翠整個身子都帶出了簷角。
端木翠變招也快,中途便撤了手,橫腿去掃展昭下盤,力道夠狠,毫不容情:「展昭,你敢扔神仙!」
展昭身形躍起,避過她這一掃,哪知方將站定,她手刀又到頸邊:「你敢扔我!」
於是場景有些混亂,拆了幾招後,也不知是誰先停手的,兩人不打了,站在顫巍巍的簷邊,腳下簷瓦鬆動欲墜,簷土蓬蓬地往下掉。
「你敢扔我!」
「摔不著的。」
「萬一真摔了呢?」
「我知道摔不到你的。」
「萬一摔了呢?」
兩人對答陷入摔著還是摔不著的無限循環模式,展昭忽然伸出手去,摟了她的腰,向著簷下便倒。
端木翠大腦立時短路:這是要幹嗎?吵不過她要同歸於盡?
好在簷角距地面不高,沒時間讓她多想,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是一聲墜地悶響。兩人沒入潮濕的荒草之間,她卻沒有摔到,因為展昭就墊在她身子底下。坦白說,軟綿綿的,她墊著還挺舒服的。
展昭的手臂還環著她的腰,人卻沒聲息了。
「哎,展昭。」端木翠伏在他身上,拍了拍他的臉,「你不會就摔死了吧。」
沒聲氣。
「這麼矮你也能摔死?」端木翠納悶了,側耳聽了聽展昭的心跳,怦怦怦跳得還挺有力。
「真摔死了。」史上第一庸醫下診斷。
半晌,展昭慢吞吞道:「姑娘,我早說了你是摔不著的。」
「地上多髒啊。」端木翠嘆氣,身下的泥是濕的,沒準有地方還汪著水,「快起來。」
「端木。」展昭忽然叫她,噴出的氣息暖暖的,她的耳垂直髮癢。
「嗯?」
「我小時候很皮的。」
「啊?」端木翠有點接不上茬,「你小時候?」
「誰沒有小時候。」展昭微笑,伸手將她垂在自己面上的髮絲溫柔拂到一邊,「那時跟著師傅學藝,幾個師兄弟互相打鬧。有一次也是這樣,一失足把師兄踹到了水裡去。」
端木翠靜靜聽著。
「師兄也像你一樣,入了水就不再出聲,隔了一會兒水面上平靜下來,我以為師兄淹死了,害怕得不得了,站在水邊哇哇地哭。」
端木翠輕聲笑了一下。
「後來師兄一下子就從水裡冒出來,把我按下水去,灌了個水飽。隔了幾天,我也故技重施,餵招時裝作被師兄打暈了,趁他發愣時,翻身起來,把他按倒揍個半死。」
「有時候玩累了,和師兄弟們去草叢裡躺著,就像現在這樣。」黑暗中,展昭的眸光帶著淺淺笑意,「草汁和泥水沾在衣服上洗不掉,回去之後,被師父罰蹲馬步,師娘在旁邊幫我們洗衣服,一邊洗一邊罵,活該。」
沉默了一下,他忽然輕聲道:「好像回到了小時候一樣。」
「那你那些師兄弟呢?」
「不知道。」
「不知道?」端木翠驚訝。
「那是最初學藝的時候,跟的一個教頭師傅,很多人家都把孩子送過去學武,有練了一兩個月的,有練了三五個月的。師兄弟都換得很快,我練了沒多久就回家讀書了。後來拜了一個異人為師,那是真正的學藝,很辛苦,師父的弟子很少,師兄比我大很多,沒人同我玩鬧。我一直很懷念最初和師兄弟們在一起的日子。」
「這樣玩鬧嗎?」
「嗯。」
「這都怪你吧。」端木翠語不驚人死不休,「你不能和包大人、公孫先生他們玩嗎?比如把包大人從屋頂上扔下去,包大人裝死嚇唬你,趁你不注意時一把按住你,押到虎頭鍘上鍘個乾淨……」
展昭先是哭笑不得,後來終於聽不下去了,騰地翻身起來,一把反剪了她的手腕:「你這個死丫頭……」
端木翠早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了,原本還想編派一下公孫策的,現下笑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展昭忽然咦了一聲,鬆開她的手腕:「端木,孔明燈。」
端木翠心中一凜,急忙仰起頭來。半空之中,那個竹篾棉紗的孔明燈飄飄悠悠,正向著高遠處而去。
端木翠吁了口氣:「靜蓉走了。」
這倒是在展昭意料之中:「那她都不同你道個別?」
「或許她來找過我,那時……」端木翠忽然不說話了。
那時,她與展昭戲耍玩鬧,全然忘記了身外之事,靜蓉或許來過,在旁側靜靜看他們,最終沒有上前打擾。
展昭亦想到此節,沉默一會兒,忽然想到什麼,猛地抬起頭來,幾乎是和端木翠異口同聲:「張文饗!」
此刻,張文饗也許是這世上最安閒的人了。
他四仰八叉地睡著,然後翻了個身,大紅色的喜服上滿是褶皺,前襟被涎水濕了一大塊。
采秀委頓在一旁,展昭上前試了試她的鼻息,給了端木翠一個安心的眼神。
端木翠瞪著張文饗,忽然就來了火氣,幾步過去,大聲道:「喂,張文饗,你就這樣睡著了?」
張文饗眼皮動了動,好像是要睜開。
端木翠咬牙:「你今天和靜蓉成親,她同你說了什麼?她已經走了,你居然還睡得著?」
張文饗皺了皺眉頭,自然地翻了個身。
端木翠氣得說不出話來,伸手想去扳張文饗的身子。
「端木!」
回頭看時,展昭正俯身抱起采秀:「走吧,送采秀回去。」
「那他……」端木翠不甘心。
「靜蓉都已經走了,你還有什麼放不下的?」
送還采秀的時候,展昭的動作很輕。她的家人只是普通的百姓,根本聽不到門扇的輕響和刻意放輕的足音。
掩好了門出來,端木翠站在屋前等他,仰著頭看墨漆一樣的夜空,似乎還在尋覓那盞孔明燈的影子。
「展昭,」聽到展昭的腳步聲,端木翠沒有回頭,還是執拗地看天,「你說,新婚之夜,靜蓉到底和張文饗說了什麼呢?」
「早知道該去聽個牆角的……」她低聲喃喃。
「你沒聽到嗎?」展昭驚訝,「說得那麼大聲,你都沒聽到?」
「你聽到了?」端木翠更驚訝,「說什麼了?」
「靜蓉說,」展昭皺著眉頭做出極力回憶思索的模樣,「外面的那位姑娘,說好了等人家吃飯,結果把人家支使了半夜不說,連水都沒給送一口……」
劉嬸早已睡下了,鍋裡的面條微溫,糊成了麵疙瘩。
端木翠把碗裡的雞絲、火腿絲、肉丁兒統統挑給展昭:「這個給你,這個給你,這個也給你。」然後捧著清湯白面碗看展昭,「嗯?」
「嗯。」展昭還以為是讓他快吃,用目光稍稍致謝,正準備大快朵頤,端木翠急了。
「哎哎,我把葷的都給你了,你不得把素的都給我啊?」
合著是這意思,展昭嚥了口口水,只得把碗裡的菌菇片、筍丁都挑給她,想了想又有點不甘心:「這面是雞湯下的,裡頭無論葷素,都沾了葷腥,你能吃?」
這個問題提得很是尖銳,端木翠思考了一下,嚴肅道:「我可以忍一忍。」
然後她帶著大無畏的忍耐和犧牲精神開始喝麵湯,吃得挺樂呵的,雞湯煨的筍丁菌菇,味道的確更好些。
展昭不吃了,盯著她看了半天:「既然已經沾了葷,橫豎是破了例,再吃點葷也沒什麼。」
「那不行。」端木翠表示自己的原則性很強。
「你都已經喝了雞湯,那跟吃葷的有什麼分別?」展昭納悶得不行。
「當然有分別了。」端木翠振振有詞,「這就好比我把一個人打得半死跟打死,你說有沒有分別?」
這是多麼讓人髮指的歪理啊,展昭動容:神仙的隊伍實在是太良莠不齊了,沒準就是因為像端木翠這樣的神仙多了,世人才覺得位列仙班不過爾爾,當上神仙也不見得多光彩,不如腳踏實地追求人間富貴。
兩人就著微弱的昏黃燭火埋頭吃麵,吃了一半,端木翠又出幺蛾子了:「展昭,我真是可憐。」
「哪裡可憐?」展昭問出這句話之後就後悔了。
「堂堂一個神仙,半夜在這裡吃麵,還是冷的。」她把筷子頭含在嘴裡,開始顧影自憐,「堂堂一個神仙啊。」
「而且吧,要是不認識你的話,連面都沒得吃。」說到這兒,她忽然覺得應該增加一點和展昭的互動,「哎,展昭,你說,如果不認識你的話,我現在在幹嗎?」
「討飯吧。」展昭答得飛快。
「我怎麼會討飯?」端木翠不滿,「怎麼說我也有一技之長,我好歹也做過將軍。」
「那從軍?」展昭瞥了她一眼,「不過除非你女扮男裝,否則軍中也是不收的。」
「從軍……」端木翠不想從基層從頭開始,「就算女扮男裝,還不是做個新丁。」
「你的意思是要做將軍了?」展昭白她,「那你嫁入楊家好了。」
「楊家是哪一家?」
「就是天波府……」展昭話到一半,忽見這位姑娘目光炯炯,頓時心生警惕,「反正你也嫁不進的。」
「我怎麼就嫁不進了?」端木翠不服氣。
展昭想了想,慢吞吞道:「楊家的人都是自小定親的,你這樣中途殺出來,只能做妾。」
「那不行。」端木姑娘一貫有原則,「那太丟人了。」
展昭無語,看來還是做妾事小,丟人事大。
「我還有一身功夫,實在沒法子也可街頭賣藝的。」端木翠開始點數自己的其他特長,「不過賣藝也太辛苦了……」
「或者賣賣字畫、彈彈琴什麼的……」
「你還會琴棋書畫?」展昭大吃一驚。
「我怎麼就不會了?」端木翠有點著惱,「我在瀛洲待了兩千年,兩千年什麼學不會啊,就算是豬……」
她及時住口,展昭憋笑憋得很辛苦。
不過想想也有道理,很多少年成名之人浸潤的無非也就是那十幾二十來年的功夫,這姑娘就算腦袋不靈光,她勝在時間多,即便沒有很高悟性,成不了畫家她可以成畫匠,成不了書法家她可以成寫文書的……
如此一想,展昭頓時對端木翠刮目相看。
「你閒著無聊時,都學過些什麼?」
「那可多了去了。」端木翠掰指頭,「養過花,鋤過草,種過水稻,磨過大米,織過布,糊過燈籠,編過篾條,打過鐵,包過餃子,還吹過嗩吶……」
展昭震驚了。
天哪,這是神仙嗎?展昭印象中的神仙,尤其是女神仙,都應該衣袂飄飄、長袖善舞、明眸善睞,閒時去播灑一下甘霖聆聽一下仙樂的,他對端木翠挽著袖子拉風箱打鐵的場景實在想像無能。
神仙洞府,那是多麼高雅神秘的所在,吹的風都是香的,下的雨都是醇的,你怎麼淨在那兒搞點下里巴人的玩意兒?你是擅長勞動的三八紅旗手還是大眾評選出的市井之花啊……
端木翠看出了展昭的心思,上界那就是個圍城,她對這種圍城之外的人的心態實在是太熟悉了:「展昭,你以為我們神仙沒事就畫畫彈琴什麼的?那多悶啊,再說久了也煩啊,當然要嘗試些新鮮玩意兒。你知道那個太上老君嗎,就是騎青牛入函谷關的李耳?」
展昭點頭,他是學過幾句道可道非常道的。
「他在府邸後面圈了一塊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趕著他的青牛耕地,收成了之後就去磨房磨成米面,自己打成年糕……老實說,他的書我是看不大懂,但他做的年糕味道是真不錯。」端木翠面上露出幾分神往。
展昭沒說話,他還沉浸在幼時誦讀佶屈聱牙的《道德經》的苦痛當中。記得那時他暗中咒過這個讀書人最好大字不識一個,一輩子過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沒料到人家在上界已然身體力行之。
「太白金星就更奇怪了,他喜歡箍碗,就是砸碎了的碗,一塊塊拼起來箍住,就著破碗的縫隙一點點抹膠。手藝不錯,但是生意不興隆。」端木翠嘻嘻笑,「我們還是喜歡用新碗。」
展昭的眼前似乎浮現一幅士農工商的生活畫卷,雞鳴三聲,青煙裊裊,下田的下田,打水的打水,還有箍碗的手藝人調子拉得悠長的吆喝聲……
「就沒有人喜歡詩詞歌賦飲茶撫弦?」
「也有,但是少。」端木翠眉頭微皺,「那多土。」
土?
展昭哭笑不得之餘,竟生出恍惚的荒唐感來。世人都想成仙,由古至今,洋洋灑灑,萬言筆墨描摹神仙華府的逍遙愜意雅好清高,哪知神仙所喜好的,竟是最普通不過的市井生活。既然如此,何不就做一世凡人?還是說做了神仙之後,才瞭然萬丈紅塵,雖是苦痛煩惱,方最顯人間真味?
正思忖間,邊上的姑娘如夢初醒:「展昭,這樣一算,我還真算得上是全才啊……」
飄飛的思緒頓時拉回,展昭微微一笑:「全才姑娘,明日若出去找活計,必然人人爭搶。待我回來,你想必已是開封的大忙人了。」
端木翠怔了一下:「待你回來?你要去哪兒?」
「今日聖上有召,要出外幾日。」
端木翠不作聲了,把手上的碗放到桌上,頓了許久,才悶悶道:「那你這幾日,都不來了?」
剛把她安頓好就拋下她出外,展昭心中也有幾分歉然:「我會早些回來。」
端木翠盯著湯碗出神,只覺一點胃口都無:「那你的身子還未大好。」
「不礙事的。」展昭寬慰她,「你看我現下不是很好?」
「幾時走啊?」
「天明動身。」
端木翠又不說話了,只是莫名煩躁。
「那,危險不危險啊?」
她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麼忽然就婆婆媽媽起來。
「小事而已。」
「小事?」端木翠不信,「皇帝差遣的事,會是小事?」
展昭並不想瞞她:「聖上走失了一個妃子,差我去找一找。」
端木翠不高興了:「自己的妃子走失了為什麼不自己去找?誰找到了歸誰,找到了也不給他!」
展昭知道她是氣話,只是微笑,也不接茬。
吃完飯,時候已是不早,夜色隱隱消退,東方抽出一絲絲白來。
端木翠送展昭到門口,倚著門框看展昭的身影隱於巷子盡頭處。
抬起頭,伸手去撥門楣上吊著的那個銅花萼鈴鐺,鈴鐺的聲音起初悶悶的,到後來,終於透出絲響鈴的清音來。
端木翠有點困了。
這一天真是好長,她記得,剛開始的時候,還在李年慶的家裡,然後就被展昭帶到了這裡,再然後為了宅子究竟是給誰準備的事情有那麼點煩悶,接著采秀出現了,最後為了靜蓉和張文饗的婚事忙活了半夜……
事情一件接著一件,以至於這一天發生的大半事情,她都已經忘記了。
或者說不是忘記,只是懶得去想。
現在她只想一件事情,希望展昭此行順利,能早些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