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所有被狂暴怒火沖昏了頭的人……或者碗一樣,小青花剛開始,光顧著恨了,徹頭徹尾地恨,咬牙切齒地恨,恨到風雲變色,山無陵天地合。
當然,小青花的恨不是簡單的咆哮、以頭搶地、拿拳頭砸牆或者胸口碎大石,它的恨包含了諸多想像,而這些想像都可以歸結為一句:要展昭怎麼死才好?
小青花為展昭設計了以下戲碼。
走路篇。
比如,展昭正在路上走著,忽然天外飛石……
再比如,展昭正在路上走著,忽然半空驚雷……
再再比如,展昭正在路上走著,忽然地下裂一大坑……
飲食篇。
比如,展昭正在喝水,忽然劇烈咳嗽,雙目赤紅,最終宣告不治……
再比如,展昭正在吃魚,忽然魚刺卡喉,臉色先青後紫,公孫先生連連搖頭,嘆息不止:「學生無能」。
再再比如,展昭正在啃饅頭,忽然噎住無法換氣,席上無茶,方圓三十里地井水乾涸河道淤塞,天都要滅了你……
睡眠篇。
比如,展昭正在酣睡,忽然刺客闖入,掄一把鬼頭大刀,刀光閃過,血濺高牆……
再比如,展昭正在沉睡,忽然刺客闖入,手上拎一串麻繩,繞著展昭脖頸左一道右一道,右一道左一道,然後腕上用力,那麼一勒……
再再比如,展昭正在會周公,忽然刺客闖入,懷中抱一枕頭,對著展昭口鼻死死摀住,展昭亂蹬亂踢,終告不救……
還有其他形形色色充滿了小青花式創意的死法:被蛇咬、被狗追、被雞啄、失足掉進溝裡、中各種各樣無藥可解的毒、染上時疫、被鬼活活嚇死、像潘安那樣被圍觀之人看死、長年累月失眠因睡眠不足而死、厭食而死、營養失調而死、難產(呃,小青花,展昭不具備這個功能)而死、人格分裂而死、過勞死且朝廷沒有下發補助、去沙漠辦案遭遇沙塵暴、去海邊辦案遭遇龍捲風、待在開封府遇地震且只有展昭住的那間屋被震塌……
整個歸納起來,簡直能出一本死亡全記錄了,而且我們翻頁之餘,還要忍不住唏噓:展大人,你是有多背啊……
不過咱必須承認,適當的意淫有助於緩解當事碗的焦灼與煩悶,將當事碗從難以自拔的憤怒和殤痛中解救出來。
所以,展昭的種種不幸,伴隨著小青花含淚的自我麻痺和嘿嘿的痴傻笑聲,度過了最艱難的第一階段,我們稱之為:恨欲狂。
小青花不是一個普通的碗,它是一個有頭腦有素質的碗,所以當它灼熱的腦殼稍稍降溫之後,它開始意識到復仇大計的實施遙遙無期。
雖然它有思想有個性,是碗中的佼佼者,但是它沒有權勢,沒有關係網,孤碗奮戰,沒有靠山——準確地說靠山已倒。所以在與展昭的對決中,它不佔勝算。
它四體不勤,劍法不精,邏輯思維能力弱,大腦結構簡單,唯一的優勢是嘴皮子比較溜,會吟幾句風流詩句逗碗兒碟兒開心,還會深情款款搞個燭光晚宴,但是這些對展昭構不成致命的殺傷力。它唯一可以做的可能就是把全天下的碗發動起來,讓它們在展昭就餐時自戕以捨生取義,讓展昭無盛飯的器具而活活餓死——但是展昭可以吃手抓飯。
就這麼糾結著痛苦著又過了幾天,它的腦殼溫度慢慢降至正常之後,它忽然覺得:其實所有的事情並不都怪展昭。
當然,無論如何,展昭都是要負責任的。這種責任在剛開始的時候被小青花認為是百分之百,然後是百分之八十,然後是百分之五十,一路呈曲線下降。在這個數值降至百分之十的那個寒風凜冽的晚上,小青花忽然覺得展昭其實也是可憐人,於是它潸然淚下,對著天上一輪明月吟出了千古名句:「同是天涯腸斷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心灰意冷、肝腸寸斷(如果它有腸子的話),想想真是生無可戀,還不如質本潔來還潔去,一抔淨土掩風流。
於是,小青花決定……殉情!
當然,小青花的文學素養一向欠佳,「殉情」這個字眼用得跟當初的「孽緣」一樣拙劣,但是沒關係,意思到了就好,你們明白就行了。
這是第二階段,當夢想照進現實,有人開始醒悟,決定過柴米油鹽、上網蹲坑的平凡日子,但是高潔如小青花者,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
決定殉情之後,小青花著手自己的自戕大計。
要怎麼死才能死得唯美、浪漫、壯烈、攝人心魄、忠義、體面,叫後人傳唱且萬古流芳?
它的第一次嘗試是自焚。
場所選在端木草廬,它覺得這個地點的選擇非常有意義,見證了它與端木翠的主僕情深。它搞來了很多花瓣、松針和樹葉,在草廬屋內鋪開一張柔軟的花床,它還給自己寫了一幅輓聯。
上聯是:為報知遇之恩凜然赴死
下聯是:重續主僕之情只在黃泉
橫批:為主殉情無怨無悔
寫完之後,小青花感慨萬千,正所謂慧及必損情深不壽,想不到一代才碗,殞命今晚。
它最後一次在草廬中徜徉,含淚告別往昔熟悉的一草一木,從容點火之後,雙手胸前交叉,安詳地躺在了花床上。
火愈燒愈烈,畢畢剝剝,火舌吞吐,烈焰映空。就在整個草廬被大火吞沒的剎那,我們聽到殺豬樣一聲號叫,小青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離弦飛箭般奔出(由於全身都被燒黑,它看上去像一個碗狀煤球),撲通一聲跳入了端木橋下的溪水之中。
半個時辰之後,小青花以狗刨式的泳姿登岸。
誠然,這一次結束生命的嘗試以失敗告終,不過小青花並沒有氣餒。半個月之後一個月色朦朧的夜晚,它避開城門守衛,爬上了開封的城牆。
這是一個非常適合自殺的夜晚,風吹過,城外密林嗚咽有聲,像是群鬼夜哭。小青花挪動著它的小細腿,向城牆邊緣處挪近了一點點,又一點點,再一點點。
它悄悄探頭往下看了看,趕緊縮回來,覺得頭暈目眩。這城牆似乎太高了,要不然找個矮一點的?它舉棋不定,又往外探了探頭……
就在這時,不遠處忽然響起了急促的馬蹄聲!
小青花被這突如其來的馬蹄聲嚇得一激靈,腿一軟,重心一偏——要知道,它的身材本來就不走尋常路,腦袋佔的體積、面積和重量都大,重心偏向的結果是——
如它所願,它一頭栽了下去。
完了……小青花一雙綠豆眼兒發直,這不是它夢想中的歸去方式啊,這頂多能算是意外死亡吧。小青花的腿兒、胳膊縮回身體,最恐怖時終於還歸原狀,耳邊風聲呼呼作響,忽然……
它被一隻手穩穩握在了掌中央,緊接著是慍怒的喝問聲:「什麼人敢暗算你白五爺?」
小青花魂不守舍,身子定了,一顆心還在半空隨著風聲呼呼來呼呼去,被那人喝得頭皮發麻,偷偷以絕不引人注意的小幅度動作將眼皮微微掀開了一條線……
這是怎樣一個英俊的少年俠士啊?白衣勝雪,黑髮如墨,鼻如懸膽,長眉斜飛,如玉黑眸隱有桀驁之氣,銀鞍白馬盡顯不羈風流……
在小青花的印象當中,只有兩個人可以與之媲美,一個是溫孤葦余,因其反派性質剔除在外,還有一個是展昭……
但是展昭此人,徒具外在美,心靈美建設方面有待加強,哪像眼前這位「白五爺」內外兼修?
納悶,小青花,你從哪裡看出這位白五爺內外兼修了?
小青花還沉浸在一見傾心的震撼之中,有人遠遠向這邊招呼:「五弟,該走了。」
「白五爺」應了一聲,隨手那麼一扔,把小青花連同它的那顆傾慕之心,一起扔到道旁的草叢裡去了。
馬蹄聲遠去,小青花滿頭滿眼繞金星地從草叢裡爬出來,腦門上頂了兩蓬草,雙手交叉著放在胸口——那裡,一顆心撲通撲通跳個沒完。
然後,小青花聲情並茂,欣欣然吟詩一首:「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若問他是誰,就是白五爺!」
很遠很遠的地方,不為人知的地下,李白被小青花念叨得墳裡翻身,一宿噩夢連連。
這是第三階段,連死兩次未能如願,小青花忽然就不想死了:連死都不怕,還怕活著嗎?
不死,不代表就要攜柴米油鹽穿花街柳巷。小青花自覺醍醐灌頂大徹大悟,念了兩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之後,它覺得自己已經了無牽掛,所以,它決定……
出家!
那是一個薄雨霏霏的黃昏,站在大相國寺門口,小青花看到了自己的未來:青燈古佛,木魚八寶,它會日日誦經為端木翠超度亡魂……
它耐心地等到晚課已畢,趁著閉門的一剎那骨碌碌地滾了進去。門僧沒覺著有什麼異常,打了個哈欠,會周公去也。
小青花一夜無眠,在大相國寺走來走去,參觀這個它後半輩子要學習和生活的地方,最後它來到主殿,看佛祖高踞蓮台,寶相莊嚴,跏趺而坐,結無相印,慈眉善目,憫懷眾生。
小青花熱血沸騰,抱拳作拱:「佛祖在上,還請多多關照!」
佛像額頭驚現三條黑線……
佛祖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的。下半夜,小青花挨個僧房亂竄,為自己準備行頭。無人為它量體裁衣,它自力更生,蹦到一件僧袍上,揮舞長劍,切切砍砍劃劃割割,嘴裡念叨:「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有一段時間,大相國寺的僧人們出離憤怒:他們的緇衣總是莫名其妙被剜去一塊。要說這下手之人委實可惡,剜去的部分不是在前胸就是在後臀,早起抖衣,上下兩個大洞遙遙相望,往身上一套,袒胸露臀,成何體統!
僧人們怒火難遏之時,小青花正裹著自制的僧衣,蜷縮在後院菜園子的牆角處曬太陽。陽光大好,昏昏欲睡,它唸著「色即是空」打盹,叨著「空即是色」翻身,忽地打個激靈醒轉,一迭聲罪過罪過,然後眼皮又下耷……
如此反覆日久,小青花異常苦悶。都說僧人清苦,它入寺這十天半月,腰身反而肥了一圈,佛經是一部沒背會,菜畦裡的菜式品種,倒是認了個齊全……
這是為什麼呢?小青花反省,作為一個清心寡慾之碗,它早已看透紅塵潛心向佛,按照它的資質,不日就能精研佛法,成為一代宗師,為何它總是懨懨無力不思進取?端木翠地下有知,該是何等傷情?
小青花苦悶之至,在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它找不到發洩的出口,把菜畦裡的蔥拔了個乾乾淨淨!
然後,它枕著蔥白蓋著蔥葉,輾轉反側,矇矓睡去,夢裡,它看到一個人。
那個人面沉如水,冷冷喝問:「什麼人暗算你白五爺?」
小青花一驚而醒。
它一下子就明白了,原來萬丈紅塵,還有這一樁心事未了。
「白五爺」對它有救命之恩,給了它第二次生命,如此恩澤,它必須回報,必須的!否則端木翠都不會原諒它的——細花流門人,最講究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它身為細花流僅有的幾個倖存者之一,光大門風,義不容辭!
它必須去報恩,報了恩之後,才能真正放下心頭負荷,重歸佛門,將佛法的光輝遍灑天下……(求你了,你快走吧,弘揚佛法不缺你一個……)
於是第二天,薄霧濛濛的清晨,小青花脫下僧袍,腰懸長劍,背著碩大包裹,內裝夜間蒐集而來的用品若干,踏上了尋找恩人的征途……
包裹很重,撲嗒撲嗒拍打著它的屁股。在這有節律的撲嗒聲中,小青花想:這個「白五爺」,究竟是誰呢?那人叫他「五弟」,他莫非還有四個哥哥?茫茫人海,要怎樣去找呢?
霧越來越濃,似乎預兆著它濃霧般未卜的前路,伴隨著撲嗒撲嗒的聲音,小青花的身影消失在濃霧之中……
那頭的火,起得快,滅得也快。展昭幾人趕到時,現場已是一片水意淋漓,太監宮人們拎著水囊三三兩兩而下,一隊禁衛軍護著此處,神色甚是緊張。
起火的是旁側的偏殿,但是看到隔壁挨著的位置,展昭心中一沉,薄唇不覺緊抿。
端木翠扯扯展昭的衣袖:「展昭,這是哪兒?」
「御書房。」
非請不得擅入,展昭想要前往查看也是不能,只得向外圍的禁軍詢問:「火起時,聖上在何處?」
得知聖上宿在張貴妃寢宮,展昭略舒一口氣。端木翠四下走了一回,向展昭搖搖頭,示意並無異樣。
一時打探不出什麼,三人也就先行回開封府,剛回至府中,尚未及梳洗,宮中的信使飛馬來傳。
「著御前四品帶刀護衛展昭入宮覲見。」
展昭此行並未能見到皇上,只有皇上身邊的紅人陳公公站在御書房前的階上等他。
對,沒錯,就是那位口口聲聲「大宋氣度」的陳公公。
見到展昭,陳公公嘆口氣,示意展昭跟進來。
邁步進了御書房,陳公公掌了盞燈,往側面的照壁上一映:「展護衛,你看看吧。」
於是展昭看到了幾行狗刨一樣的墨字,這幾行字連起來,該是一首詩吧。
宮裡起了一把火,
放火是我就是我,
如果要問我是誰,
陷空島上來找我。
於是自然而然地,展昭想起多年前在類似的地方,看到的另一首詩。
我今特來借三寶,
暫且攜回陷空島,
展昭若到盧家莊,
管叫御貓跑不了。
只是……那已經是很早之前了吧……
而且白玉堂的詩才,沒進步也就算了,怎麼還滑坡得這麼厲害?
展昭只能判定一件事情,若真有人竄到皇城來放火,那麼這個人一定不是白玉堂;若這個人留書的目的是陷害白玉堂,那這個人的大腦結構,實在是有點……呃……
可是官家不這麼想。
不管是不是白玉堂,先找來再說。
所以,宣展昭覲見,目的是:讓他去陷空島「請」回白玉堂。
走出宮門的時候,展昭有片刻的恍惚,腦海裡忽然冒出了這樣一句話:歷史總是驚人地相似。
那以後,很多修史的、寫史的、論史的,提筆之際,總要文縐縐來一句:歷史總是驚人地相似……
這句話首出於誰?對了,就是濫觴於展昭。
回到開封府時,天光已然微亮,四下看不見端木翠,問了才知她已回去了。
公孫策撐不到他回來,也先去會了周公。包大人早朝未歸。展昭吩咐灶房的下人燒了鍋水,挪了浴桶進來,舒舒服服泡了個澡,卸去一身疲憊。
浴畢起身,換了一身乾淨的裡衣,整個人都清爽了許多,半濕的髮結起,搭在肩上的幾縷很快便浸濕了衣裳。展昭卻不以為意,連巨闕都沒帶,便信步出門,去到臨街的茶鋪吃早點。
茶鋪的老闆李老實慇勤地迎展昭入座,不待展昭開口,便將熱騰騰的豆漿和細豆沙餡的包子端上來,還附贈了一小碟切得細細的鹹菜梗兒。
展昭深深吸了一口氣,素日沉穩的面上竟露出孩子似的滿足來,擎起筷子拈起一根鹹菜梗兒送到口中慢慢嚼著,明明只是普通的鹹菜,旁人看來,倒似是品嚐山珍海味一般。
鋪子外頭慢慢熱鬧起來,輒輒的行車聲、叫賣聲、呼喝聲,此起彼伏,展昭手中筷箸略停,靜靜聽外間人事種種。
「老闆,來一大碗粥,兩籠肉包子!」
這聲音響得突然,與此同時,是重物悶悶擱在桌上的聲音。展昭眼角餘光瞥到一個五大三粗的背影,忽地就想起一個人來,脫口道:「徐三哥?」
來人一愣,趕緊轉過身來,一照面就樂了:「展貓……呃,展護衛?」
果然是陷空島的第三鼠,穿山鼠徐慶。
算起來,也有好一陣子沒同徐慶會面了,可巧這處撞見。徐慶忙把包袱挪過來同展昭一桌,那一大碗粥和兩籠肉包子,也得以和展昭的早飯同桌。
「三哥怎麼會到開封來?」展昭斟酌著開口。
「嗨,還不是為了大哥在開封的綢緞莊生意,說是又到了查賬的時候,他自己走不脫,讓我來看看。展護衛,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徐慶大老粗一個,看到賬本就怵頭。好在五弟也在左近,算算日子,明日也快到了,屆時都扔給他,我是不管的。」
「白兄也在左近?」展昭心中咯噔一聲。
「前些日子在洛陽,也不知忙些什麼,知道我來開封,他說也要過來。」
說到陷空島五鼠,數白玉堂的性子最是跳脫,天南地北地晃蕩,每年和哥哥們會面的日子,怕是一個巴掌都數得清,得知徐慶要來開封,自個又離得近,自然趕來一晤。
這就更加佐證了自己的推測,在皇城放火留書的,絕對不是白玉堂。
那又是誰呢?展昭頭疼。
俗話說,幾家歡喜幾家愁,展昭固然是有點頭疼,但皇城的某一處,確切來講,是皇城御膳房某個廢棄的碗櫃,正洋溢著歡騰的氣氛。
讓我們把鏡頭拉近。
只見一個豁了口的青花瓷碗,正得意揚揚地倚著碗櫃的破壁坐著,左右各蹲了一個身量小些的砂碗,正賣力地幫這個青花瓷碗敲打著細伶伶的小腿。
「老大,你辛苦了!」
「辛苦了老大!」
「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古往今來,也就老大敢在皇宮裡放火了!」
「我們在宮裡待了大半輩子,從來沒見過老大這麼傑出的碗物!」
「不愧是跟著神仙混過的!」
小青花,對,你沒看錯,這個樂得東倒西歪豁了口的青花瓷碗,正是那個千呼萬喚始出來的最佳男配,小青花!
小青花樂得合不攏嘴,假惺惺地裝謙虛:「哪裡哪裡,過獎,過獎!」
這兩個小砂碗,一個出生於太祖年間,一個出生於太宗年間,都是有點歲數有點江湖閱歷的碗了。也合該它們走運,製作它們的黏土怕是被哪個神仙踩過,相當有靈性,於是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突然之間醍醐灌頂,從兩眼一抹黑的矇昧狀態,過渡到開始對這個世界有了原始感知。
那時它們還不能動,它們第一眼看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就已經被淘汰到這個御膳房後院的破敗碗櫃中了。漫長而寂寞的時光很難打發,兩碗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話,為了稱呼上的方便,還根據自己的出生時期給自己起了名字,出生太祖年間的叫大胤,出生太宗年間的叫小義,也算是紀念一下大宋開國的趙匡胤、趙光義兄弟,給自己的名字增加點文化內涵。
再然後的某一天,小青花出現了!
小青花那時經歷了艱苦的長途跋涉,尋覓白玉堂依然無果,但是在尋覓的道路上,它聽到了一個關於盜三寶的故事。
於是它靈機一動:與其大海撈針一樣去尋找,為什麼不巧施一計,引君入彀?所謂山不能向你走,就引你來朝山上爬。
於是,它來到了皇城。那時它還沒想好計策,急需一個藏身之所,在這種情況下,它邂逅了御膳房後院的這個破敗碗櫃,還有碗櫃裡的這兩個具有靈性的小砂碗,大胤和小義。
很自然地,它以過來碗的姿態,指點大胤和小義完成了由不能動轉向能動的升級。
大胤和小義對小青花崇拜得一塌糊塗,加上小青花的傳奇經歷,追隨上仙、力克貓妖什麼的,更是把兩碗震懾住了。它們死心塌地追隨小青花,自願供其驅使,還成立了以小青花為領導核心的幫派,簡稱青幫。
這一天是小青花的大計得以實施的日子,看著皇城火起,它心中簡直比灌了蜜還甜,唯一一點美中不足的是:皇城的那一頭,不知道什麼原因也起火了,多少有點搶了它的風頭。
一陣風吹過,鬆動的窗櫺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折騰了半宿,小青花也有點累了,很有派頭地揮手示意大胤和小義可以休息了。
當然,它自己沒有休息。
它出神地看著窗櫺的縫隙,從那兒望出去,可以看到半天上漸漸泛出魚肚白的晨曦。
這麼一鬧,自己心心唸唸的那位白恩公,應該會在開封出現吧?如果白恩公被抓起來了,它就再去皇城放一把火,再留一首詩,詩中示意皇上抓錯了人,那麼,白恩公就不會有什麼麻煩了。
到那時,它要正式地拜會白恩公,表達自己願意追隨恩公的心意!
小青花暗暗握了握拳。
展昭婉轉地向徐慶轉達了自己有急事要見白玉堂的意思。
「我就住綢緞莊裡,五弟來了之後應該也住那兒,我讓他找你去。」徐慶笑得憨厚,「不過,就算我不說,他也會去找你的。」
這倒也是,白玉堂但凡到了開封,都會拉他喝酒打架,好像……都已經成了習慣。
算算時辰,包大人也該回府了,這件事還得向大人報備一下。展昭向徐慶抱拳作別,方轉身走了幾步,徐慶在後頭喊他:「哎,展貓……護衛,你知道綢緞莊在哪兒吧,就從這裡一路朝西,城郊那……」
展昭應了一聲,忽地想起,盧島主在開封置辦下的綢緞莊,距離端木翠住的地方,並不遠。
徐慶候著展昭走遠,呼啦啦解決了面前的包子米粥,結了賬拎了包袱便走。他的包袱奇重——可不重嘛,自己的拿手傢伙,兩把開山大銅錘,可都裹在裡頭呢。
他方才還指點過展昭去綢緞莊的路,自己走時,居然就走迷糊了,在曲裡拐彎的小巷口茫然四顧:到底該怎麼走來著?上次明明來過,好像是該從一棵大槐樹那兒拐過去……
正猶豫著,前面有個穿灰白色褂衫的婦人挎著籃子過來了,年紀四十上下,頭髮綰得齊齊整整。她抬頭看了徐慶一眼,見這人五大三粗,身形壯實,像極了說書人口中打家劫舍的匪類,心裡頭便有些發怯,往邊上避了避,挨著牆根兒走。
「哎,嬸子,跟你打聽個道。」徐慶大大咧咧地,上前就擋住那婦人的去路。
這婦人不是旁人,正是展昭請來照顧端木翠的劉嬸。
要說這劉嬸吧,一輩子安分守己,活動區域從未出過開封,典型的膽小本分的婦人家,偶爾聽說點匪盜之事,都能心驚肉跳上好幾天。徐慶這樣的,她看著便怵頭,不自覺地拿他往壞人身上套,如今見他伸手攔路,心裡頭更慌了,壓根就沒聽清徐慶跟她說了什麼。
「這光天化日的,你想幹、幹什麼……」
徐慶一聽就知道劉嬸誤會了,老實說遇到這種情況還真不是破題兒第一遭,誰讓老娘把自己生得這副鍾馗模樣,對敵之時那麼一聲喝,的確是挺威風的,但是閒常時候,總會時不時嚇哭倆娃娃……
「嗐,嬸子,你多想了!」徐慶跺腳,扯了扯肩上的包袱帶兒。也合該他不走運,這麼一扯,往常系得挺緊的包袱角兒居然就鬆了,那些日常的換洗衣物掉了一地也就算了,關鍵是,兩柄大銅錘,咣當兩聲落地,把鋪著的青石板都砸豁了角。
這下劉嬸真怕了,驚叫一聲就往後躲。
這也不能怪劉嬸見識少,這樣的情形,擱在現代,可能跟身上扛兩把AK47的效果差不多,安分守己過日子的小老百姓,見到這樣的凶器,可不嚇得一哆嗦?
徐慶趕緊俯身去撿,趁著這當兒,劉嬸挎籃子飛跑,跟受驚的兔子似的。
徐慶心裡怪過意不去的,包袱皮兒裹著衣裳往腋下一夾,一手一柄腦瓜子大的銅錘,向著劉嬸跑走的方向直跺腳:「嗐,嬸子,這算什麼事?」
吱呀一聲門扇響,端木翠開門出來了。
剛打開門便和驚魂未定的劉嬸撞了個滿懷,劉嬸氣喘吁吁,一隻手指著外頭,哆哆嗦嗦。
端木翠好奇地探出腦袋去看。
嚇,那麼個鐵塔似的人,一手一柄銅錘,要開山是怎的?端木翠袖子一捋,滿心準備跟徐慶過上兩招。
不過片刻之後,她就改變了主意。
眼前這人,長得是凶了點,但看那尷尬的眼神、欲辯白無從下口的表情,更關鍵的是,手舞那麼兩把威風凜凜的開山大錘,見到她過來時,竟侷促地退了好幾步。
端木翠停下腳步,看看徐慶,又回頭看看劉嬸。
劉嬸只探出一個腦袋,很是緊張地看向這邊。
八成是誤會了,端木翠噗地笑出聲來。
事情的末了,徐慶被請進端木翠的院子裡,喝了一大碗茶。
劉嬸也知道是誤會了,怪臊得慌,一迭聲地抱怨說書先生害人。
徐慶憨憨地坐在花壇沿上,咕嚕嚕將碗茶飲了個底朝天,拿袖子抹了抹嘴,又撓撓腦袋:「姑娘,你這花壇,怎麼草都不長一根?」
端木翠抿嘴一樂。
徐慶臉一紅,訥訥的也不知要找什麼話說,忽然想起正事,向劉嬸打聽綢緞莊的所在。劉嬸恍然:「那莊子,原來是你家的啊?」
「也不是我家的……」徐慶嘴笨,嘟囔了許久劉嬸也沒搞清楚他跟他口中的盧方究竟是個什麼關係,好在,劉嬸也壓根不關心。
問清了綢緞莊的所在,好像也不好在這裡叨擾了,徐慶把包袱褡褳一掛,往外走了兩步又回頭:「那……姑娘,我走了啊。」
走就走唄,誰還留你不成,端木翠撲哧一笑:還真沒見過這麼逗的人。
徐慶讓她笑得緊張到不行,三步並作兩步跨出門去,逃荒一般。
走了一段,他偷偷回頭看,大門已經從裡頭關上了,院牆上擠擠地挨著一叢淡紫色的花,花瓣間泛著白,雅緻得很。
這姑娘……
徐慶撓撓腦袋:還真好看。
第二天,徐慶老早就起身,綢緞莊裡上至掌櫃下到夥計,見到他無不恭恭敬敬,尊一聲:三老爺。
三老爺?什麼三老爺?徐慶皺眉,準是大哥搞出來的,江湖人,什麼老爺不老爺的。
不過他也沒說什麼,伸長脖子往架子上堆得高高的布匹上瞅,紅的綠的白的藍的,綢的緞的絲的麻的,壓花的織錦的提暗紋的,看得他眼都花了。
「三老爺這是要……挑布?」掌櫃的迎送八方,瞅著眉高眼低便能將人的心思猜個八九分,對著憨厚老實的徐慶,更是一猜一個准。
「嗯……」一下子被人猜了個正中,徐慶有點不好意思。
「這樣的布……」掌櫃的目光在徐慶瞅得最勤的那一爿處巡睃了一回,「可都是姑娘家用的……」
徐慶騰地就鬧了個大紅臉。
「嗯,姑娘家……姑娘家……遠房的妹子……」
掌櫃的登時就心裡透亮了。
這三老爺,慢說也三十好幾的人了,生得五大三粗,為人透著幾分子莽,但人是好人,只不知為什麼一直沒有成家。記得年前五鼠一同過來時,大老爺盧方還瞅個空子跟他吩咐要幫三爺留點心,看看有沒有什麼中意的姑娘家,他一直惦記著這事。奈何這三爺也是個一年到頭不常見到的,這事也就一直拖到現在了。
難不成,莽夫也開竅了?
掌櫃的心裡頭竊喜,綢緞莊的幾位東家都是待下人寬和的,他也樂得他們順風順水玉成好事,當下慇勤到不行,踩高架子將鎮店的幾款都拿下來了。
「三爺看這個……這個……還有這個……」
劉嬸一開門,便看到了徐慶,還有他抱著的兩匹綢子。綢子是淡綠色的,籠了一層紗樣,一看就是上好的貨色。
「嬸子……」徐慶訥訥的,「也沒啥,就是謝謝昨兒姑娘招待喝茶……」
劉嬸是過來人,看看布,再看看徐慶,又看看布,得,全明白了。
明白之餘,還勾起了她的些許回憶。
想當初,她們家那死老頭子,也是第一天打了個照面,第二天就扛了半袋玉米棒子來,往門口一擱,衝著她傻呵呵地笑。半個月之後,媒人就上門了。
歷史,總是驚人地相似啊……
待得劉嬸從回憶中清醒過來,徐慶已經在門口站了老半天了,心慌慌的,捧著布匹的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徐爺……」劉嬸為難,「姑娘還沒起,這東西,我不好收……」
「不妨事,先收下。」徐慶出汗了,「也不值什麼錢,就是謝謝姑娘昨兒請喝茶……」
那麼大塊頭一人,居然也緊張到說不下去了,忽然就把布匹往劉嬸懷裡一塞,逃也似的去了。
「哎,徐爺……」劉嬸急得直跺腳。看看叫不回他,只得先把布匹送到廳上,繼續回灶房給端木翠熬湯。
早上她過來時,端木翠給她開了個門,又回房睡回籠覺。她看著端木翠臉色不大好,多問了幾句,果然,端木翠只說不小心撞著了,腰背不舒服。
這要吃什麼補一補,劉嬸大傷腦筋,這丫頭嘴挑,什麼雞湯骨頭湯的統統不沾,也只能給她熬點菌菇類的素湯汁了。
正忙活著,外頭又有人篤篤篤地叩門,劉嬸將手在圍兜上抹了抹,趕緊過去開門。
果然是展昭,一襲絳紅官服,烏紗官帽,髮帶前綴,官帽正前綴一顆瑩潤白玉,襯得整個人越發精神爽利。
展昭通常是便裝過來,見他這一身嚴整官服,便知他不會久留。
果然,展昭並不進來:「端木起了嗎?」
「說是身子不舒服,還在睡。」
展昭微笑,將手中拎著的食盒遞給劉嬸:「方才路過百味樓,買了些蝦醢浸的薺菜菌菇蒸餃,端木若問起,告訴她裡面是沒有蝦仁的,只是入了味而已。我買得多,劉嬸也嘗嘗。」
劉嬸下意識接過來,看了看展昭,欲言又止。
展昭察覺到了,劍眉微揚:「劉嬸,有話?」
劉嬸心一橫,豁出去了。
「展大人,」她拎著食盒,一字一句說得小心,「按說呢你是主,我是僕,你是官,我是民,這話說出來,怕拂了你的意。你就當我長你幾歲,算半個老人家,聽進去就聽,聽不進呢,也由得你。」
展昭一怔,笑意漸漸隱去,點頭道:「劉嬸但講無妨。」
劉嬸鼓起勇氣:「這端木姑娘,如果看著好,心裡頭喜歡,幹嗎不娶回家去呢?」
展昭萬料不到她說的竟是這個,一下子愣住了。
橫豎頭也開了,索性百無禁忌:「像現下這樣,外頭置了個宅子,每日來看,展大人,說句不中聽的話,我們那兒,只有男人在外頭討了外室,不敢帶回家,才這樣的……」
展昭嘴唇動了一動,忍住了沒說話。
「展大人若是根本就沒存娶的心思,就不要做這些讓人多心的事,平白耽誤了姑娘,也惹來那許多閒話;若是立意要娶,那就早些合了八字下了聘禮,免得夜長夢多,有不相干的人來插一槓子。要知道,你不想要的,還有人爭著搶著當寶貝呢……」
「展昭!」
話說了一半,被人生生打斷。兩人一起轉頭,端木翠站在階上,長髮披下,穿著睡時裡衣,虛虛搭了件翠綠色外衫,正看著兩人。
劉嬸被她這麼一聲喊,驀地發覺自己說得造次,心下忐忑,忙拎了食盒回了灶房。端木翠步伐輕快地過來,走到展昭跟前仰臉看他:「找我嗎?」
展昭定了定神,低頭微笑:「給你送吃的來,背上還疼不疼?」
端木翠皺了皺眉頭,聲音裡帶了些許嗔意:「癢。」
「那就是要好了。」
「嗯。」她這麼答著,忽然飛快地回頭往灶房處看了一眼,壓低聲音,神秘兮兮的,「展昭,劉嬸欺負你啊?」
展昭哭笑不得:「又胡說。」
「才沒有胡說。」她哼一聲,「我聽到外頭說話,起來看時,就見劉嬸說個不停,你在旁站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跟做賊被抓了似的……」說到此處,她忽然就伸手碰了碰展昭的面頰,然後咯咯笑起來,「臉還是燙的,還想騙我……」
清晨的陽光柔柔照在她臉上,她笑得格外好看,黑玉般的眼眸中央有一點分外明亮,好像暗夜裡的碎銀子一樣,忽閃忽閃的。
「端木,我們成親好嗎?」
端木翠還在笑著,一時沒聽清:「嗯?什麼?」
慢慢地,她就不笑了,驚惶地後退兩步,張了張嘴,沒有說話。
展昭的心緩緩沉了下去,那麼溫暖的陽光好像突然就不見了,還有和煦的風,瞬間也消逝得無影無蹤。
早就知道,很早很早就知道,肯定會是這樣。那句話,埋在心裡就好,何必要問?不問會後悔,問了呢,心就真的能安嗎?展昭忽然就笑了,他上前一步,順手刮了刮她的鼻子。
「嚇唬你的,傻姑娘。」
「嚇……唬我?」端木翠有點呆呆的。
「是啊,」展昭看起來心情很好,「公孫先生老說你聰明,依我看,也是傻裡傻氣。真話假話都分不清嗎?」
「哎,展昭。」
果然,一說她傻,她就急了。
展昭微笑:「給你帶了吃了,好好吃飯,好好休息。」
「嗯。」聽出他是要走,端木翠聽話地讓到一邊。
展昭走了兩步,又停下來:「端木,晚上還有些事,可能來不及過來看你了。」
端木翠點頭:「那好。」
她送展昭到門口,挨著門楣看他的身影消失在巷角,那個熟悉的身形,看起來既是沉重又是疲倦。端木翠鼻子一酸,慢慢地把門關上。
她走到灶房門口,看著來回忙碌的劉嬸,一字一頓:「劉嬸是跟展昭說,讓他娶我是吧?」
劉嬸正忙著揭蓋攪湯,忽然聽到身後有人說話,嚇得險些把手中的攪勺掉到湯裡去。回頭看到端木翠直盯著她,心頭打了個突,竟不知怎麼開口了。
「劉嬸,以後再不要跟展昭提這事了。」
劉嬸一下子急了:「姑娘,我是為你好。」
「我知道。」端木翠打斷她,「但是不要再提了,省得他為難。」
「展大人不願意娶你?」
「不是,」端木翠搖頭,「展昭很好的。」
「那是他家裡頭不同意,嫌棄你家世不好?」端木翠孑然一身,吃喝用度全是展昭一力承擔,劉嬸想當然地以為她是家世不好,「姑娘我同你說,娶妻娶賢,有沒有錢有沒有勢並不打緊。若是老夫人老爺不喜歡你,你賠著小心,多說幾句軟話,手腳麻利勤快些,嘴巴甜些,也就過去了。」
端木翠拚命搖頭,也顧不上地上又髒又涼,倚著門框慢慢坐下來,眼圈漸漸紅了。
「哎喲姑奶奶,這又是個什麼事啊。」劉嬸慌了,三步兩步過來,「好端端的怎麼要掉珠子了?是不是家裡不同意?」
她終於想到這一節了。
端木翠喉嚨發哽,低低嗯了一聲。
「展大人這麼好的人品相貌,又有官職在身,你家裡人眼睛是長哪兒了,竟看不見嗎?」劉嬸義憤填膺,「咱不怕,展大人有一身的好功夫,你叔伯兄弟要是不服,讓展大人趕他們走!」
端木翠沒吭聲。劉嬸抱住她,小聲給她支招:「姑娘你聽我說啊,都是女人家,我說這話不怕害臊,反正你現在人在這裡,你家裡人也管不到,等生米做成了熟飯,到時候有了娃娃,你家裡人也沒法了。」
端木翠聽她說得荒誕,忍不住含淚笑出來,抬頭看劉嬸時,見她面上滿滿的怒氣夾雜著疼惜呵護之色,顯然不拿自己當外人看,心中不覺暖融融的。
她往劉嬸懷裡縮了縮,小聲道:「剛剛展昭走了。」
「走了還會回來的。」劉嬸安慰她。
端木翠沒說話了。
展昭的那個背影,在她的腦海之中盤旋不去。
面對她的時候,他還是笑的,叫她「傻姑娘」,好像真的騙到她一般笑得那麼得意。
可是一轉過身……
他走得很慢,慢慢地走出她的視線,他把笑容給她,留了一副什麼樣的表情給自己?
白玉堂趕到綢緞莊的時候,徐慶不知道還在哪個犄角旮旯晃蕩。掌櫃的笑得合不攏嘴,上去就衝著白玉堂作了個揖:「五爺,三爺怕是好事近了。」
「這話怎麼講?」關係到三哥,白玉堂立馬來了興致。
掌櫃的喜滋滋地把徐慶這兩日的「異常表現」渲染了一通。
「也不知是哪家的姑娘,不過我看,三爺是上了心了。」
「還有這事?」白玉堂樂了,「三哥這趟,當真是臘月裡的蘿蔔——動(凍)心了?」一時按捺不住,恨不得立時找到徐慶問個究竟。只可惜徐慶不在莊裡,讓他心癢癢得難耐,待想出去找,又怕一個走一個來,兩兩走岔了。
「五爺急什麼!等三爺回來,不就知道了?」掌櫃的素知白玉堂習性的,「洛陽此來,一路風塵僕僕,要不要給五爺燒上水,洗浴一番?」
說到洗澡,白玉堂是比展昭講究和會享受得多了。綢緞莊裡現成的浴房,大塊的漢白玉石砌成的池子,注了半池子香湯,池壁上鑿了兩個注水的孔洞。若嫌池水涼了,拉一拉邊上的銀搖鈴,浴房後頭燒熱水的趕緊搖軲轆放水。水流來得小小細細,以防來勢猛,把人給燙著。浴池邊上鋪著蒯草細席,席邊放著疊得整整齊齊的雪白粗細葛布巾,另一側放了個小木几案,几案上擺著清涼潤口的果茶。
白玉堂倚著池壁坐著,雙目微合,墨樣長髮浸入水中,露出水面的肩背結實飽滿,一看便知是常年習武所致。即便是在如此適意悠閒的時刻,他眉峰唇角處隱現的桀驁不馴之色,仍是分毫不減。
洗浴完畢,換了一身乾淨的白緞壓暗錦長袍,月白寬腰束帶,上繡精緻海藍色紋樣,銀色髮帶鬆結髮髻,前襟綴一塊碧綠鏤花翠玉,目若朗星,鼻若懸膽,面如敷粉,唇似涂朱,端的風流倜儻,英姿華彩。
去房中看了一回,徐慶還是沒回來。
白玉堂閒得無聊,把玩著摺扇慢悠悠到布莊前頭來。掌櫃的正看著櫃外頭髮愣,白玉堂上前一步,扇子在他肩上敲了敲:「愣什麼神呢?」
「哎喲五爺,可不好了。」掌櫃的反應過來,一個勁跺腳,「三爺送去的布,叫人家給退回來了。」
「什麼?」
掌櫃的拿手指向櫃案上擱著的兩匹上好淡綠色籠紗綢給他看:「可不就是三爺早上送過去的,剛來了個下人模樣的婆子,說是謝過三爺好意,東西不敢收,原封不動給退回來了。」
好傢伙,才洗了個澡的工夫,竟然就風雲突變了。
「那婆子呢?」
「剛走。五爺現在追出去,沒準還攆得上。」話還沒完呢,眼前白影一閃,再看時,白玉堂早沒了人影。
要說白玉堂心裡不急那是假的,自家三哥的事,比自個兒的事還上心。布匹退了回來,看著小事一樁,背後的玄妙卻大——多半是人家姑娘不樂意,三哥這好事,眼看要黃。
剛拐過巷角,就看到前面不遠處一個灰白色褂衫的婦人正不緊不慢地走著,前後沒旁人,來退布的多半是她。白玉堂心中咯噔一聲,索性遠遠綴在了後頭,存了心思要看看,到底是哪家姑娘眼高於頂,連自家三哥都不放在眼裡。
要說三哥,長得是憨厚粗重了點,人品拿出來,任誰都挑大拇指,熱心腸不說,私底下也是個疼人的,身邊還有他們這幾個兄弟幫襯著,吃不愁穿不愁,這姑娘被三哥看中,那絕對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
三哥這愣頭青,不知道鼓起多大勇氣送了那兩匹布去,就這麼退回來,三哥得耷拉著腦袋喝多少頓悶酒啊……
走不多遠,那婦人進了巷道盡頭處的一戶人家,看起來那姑娘也多半住這裡。白玉堂四下看了看,這裡偏得很,大白天的也少有人來,普通人家地段,絕非大富大貴,小門小戶人家,也這麼拿腔拿調的。
白玉堂心中多少有些彆扭,在外頭待了一陣,聽到裡頭傳來年輕姑娘的說話聲,心癢癢得難耐,就想看看三哥相中的女子是怎樣的人物。明知道這麼做有些不妥,還是略一提氣,輕身上躍,一手攀住院牆,藉著牆頭藤蔓遮掩,矮著身子看院中動靜。
觸目所及,是個乾乾淨淨的小院,先前見到的那婦人拿了掃帚,正在院中拾掇著。通往臥房的階上坐了個綠色衫子的年輕姑娘,雙手抱膝,下巴在膝蓋上點啊點啊的,點了一會兒又停下來,拿手去繞烏油油的垂髮。
這個方位瞅不清面目,不過單看輪廓,便知長得出眾。白玉堂多少就有點理解人家退布的心思了,因想著:這樣年紀的姑娘,長得出眾些,自然思謀著嫁個翩翩公子、飽學書生,兩相較之,三哥的確是不怎麼佔優勢。
正想著呢,那姑娘忽然就站起來:「劉嬸,這裡沒掃乾淨。」
聲音脆聲聲得好聽,白玉堂原本都準備走了,聽她支使下人做事,又見她手指的地方明明掃得乾乾淨淨,不覺又停耽了一回:明明掃得乾淨,她偏要雞蛋裡挑骨頭,難不成是個待下人嚴苛的?
劉嬸也奇了:「姑娘,掃乾淨了啊。」
「哪有……」端木翠皺眉頭,伸手接過劉嬸手中的掃帚,「牆頭上綴那麼老大一隻狸貓,劉嬸看不見嗎?」話未說完,忽地眸光一轉,唇角抹出一絲壞笑,不由分說,輕身飛舉,手臂一揚,掃帚朝著白玉堂藏身之處劈頭蓋臉打了下去。
白玉堂先瞧著樂呵,待聽到她說什麼「牆頭」、「狸貓」,心中還納悶著,忽見她氣勢洶洶殺到,這才恍悟她說的是自己,狼狽之下,忙不迭飛身後撤。
要說錦毛鼠白玉堂,平日裡絕不會如此遲鈍,今次他認定了端木翠只是普通人家女子,先入為主,哪裡料得出她居然會武?撤身不及往日迅捷,雖躲過了掃帚的泰山壓頂,卻未曾逃過那一擊之下的眼前揚塵。一時間滿頭滿臉,俱被掃帚上的塵垢所蒙。
要知白玉堂素來愛潔,今次又是沐浴新畢,忽地被塵垢蒙了個滿頭滿臉,心裡真是比吞了只蒼蠅還難受。待想不去理會,鼻端偏偏聞到菜汁湯羹的味道,猜想這掃帚勢必伺候過不少殘羹冷炙,心下更是作嘔,一怒之下,脫口喝道:「你做什麼?」
「喲,還問我做什麼。」端木翠立於院牆之上,兩手後背,拎一把掃帚,下巴抬得高高,翻白玉堂老大一個白眼,「我還沒問你呢,光天化日,扒在人家的牆頭,鬼鬼祟祟,是要做什麼勾當?」
白玉堂一時語塞,到底是自己沒理,攀牆頭這一節有失禮儀,怎麼圓謊都圓不過的,待想甩袖而走,見端木翠一副得意揚揚的睥睨小樣兒,心中實在氣不過,怒道:「五爺我有急事,飛簷走壁之下,借你家的牆頭一踩,也礙著姑娘了?」
「五爺?」端木翠撇嘴,上下打量了白玉堂一眼,「莫不是我這牆頭上抹了膠,五爺踩了一腳之後,恁怎麼著都挪不動窩了?」
白玉堂也知道自己的藉口拙劣,多半混不過去,只得鼻子裡哼一聲。
「又或者是……」端木翠笑嘻嘻的,「五爺的腿腳不好,顫巍巍地使不上勁?要不要喊了轎子進來,把五爺四平八穩地給抬出去?」
白玉堂氣得牙癢癢,待要狠狠嗆她兩句,到底顧忌著男子漢大丈夫,不屑和婦道人家做此口舌之爭,但就此偃旗息鼓,一口氣憋著委實難平……
關鍵時刻,救星到了。
「五弟!」
白玉堂心中一喜:「三哥!」
來的果然是穿山鼠徐慶。白玉堂和徐慶久別重逢,乍然相見,喜不自禁,見徐慶大踏步過來,忙迎將上去。這一迎迎了個空,徐慶無視他的熱情,急吼吼從他肩旁擦了過去,一開口,更是險些把白玉堂的鼻子都給氣歪了。
「端木姑娘,你怎生站那樣高處?仔細摔著。」
個中殷切之意,實在溢於言表。白玉堂白眼都不知要翻給誰,只得悻悻轉過身來。端木翠居高臨下,手中掃帚晃了晃,看看白玉堂又看看徐慶,笑得人畜無害:「原來是徐爺的熟人。」說話間,拎著掃帚輕輕落地。徐慶大吃一驚:「端木姑娘,你……會武?」
白玉堂也大吃一驚:「三哥,你不知道她會武?」
言下之意:你連她會武都不知道,你到底知道人家多少,就巴巴送了布來?
「三哥?」端木翠喃喃,不解地看向徐慶。
「這個,是我結義的兄弟,白玉堂,在咱們陷空島五鼠裡排行第五。」徐慶趕緊給端木翠解惑。
「怪道開口閉口五爺五爺的。」端木翠笑得越發燦爛,故意拿話擠對白玉堂,「既是熟人,叫五爺怪生疏的,不如改口叫五弟吧。」
五……弟?
白玉堂七竅怕是有六竅都生了煙:「丫頭,你才多大點,敢管五爺喊五弟?」
「老五,怎麼說話的!」端木翠還沒開口呢,徐慶先把臉沉下來了,「沒大沒小的,對端木姑娘這麼沒規矩。」
「沒大沒小的?」白玉堂怒極反笑,「三哥,你燒糊塗了怎的,你自己看看,這丫頭比我還小上幾歲,究竟是誰沒大沒小?」
「究竟是誰沒大沒小?」端木翠掃帚往牆角一擱,很是好整以暇地撣撣衣裳,「白玉堂,較真論起歲數來,哼……」
徐慶直覺白玉堂和端木翠若是較起真來,口角爭執怕是雞生蛋蛋生雞一般纏雜不清,趕緊把白玉堂拉到一旁,壓低聲音道:「趕緊回去,展昭找你。」
「貓兒?」白玉堂奇怪,「在布莊?」
展昭如此著急找他,想來是有要事,白玉堂就坡下驢,也不欲再同端木翠多做爭執。倒是端木翠不依不饒,覷著白玉堂同徐慶走遠,忽地開口來了一句:「五弟,慢走啊。」
白玉堂腳下一個趔趄,險些摔著。
想想實在憤憤,索性把氣撒在徐慶身上:「三哥,從何處認得這麼刁鑽古怪牙尖嘴利的丫頭!」
「哪裡刁鑽古怪了。」徐慶是情人眼裡出西施,怎麼看她怎麼順眼,「這姑娘待人多和氣,心地可好了,昨兒還請我喝了一碗茶……」
白玉堂乜了徐慶一眼:「你從布莊過來找我?想是知道那布被退回來了?」
「是啊。」徐慶樂觀得很,「這姑娘不貪人錢財、不占人小利,是個難得的。」
白玉堂無語凝噎,看徐慶這昏了頭的架勢,想來就算端木翠缺胳膊少腿,也會被他誇成做衣裳省布料。
不過還是不得不潑他冷水:「三哥,那丫頭會武,你先前不知?」
「不知。」徐慶老實搖頭。
「依我看,對她少上點心。」白玉堂語氣鄭重起來,「這丫頭武功不俗,一個人住那麼一個獨門小院,除了下人,也不見有家人陪著,這性子也不像閨閣裡出來的。三哥你對她的底細又是全然不知,真娶了回來……」
「誰說我要娶回來?」徐慶的臉騰一下漲得通紅,「我就是……就是覺得這姑娘人好……」
「得了吧三哥。」白玉堂拍拍徐慶的肩膀,「兄弟這麼些年,你在想什麼我會不知道嗎?坦白說,我還真沒覺得這丫頭有哪點好,不過三哥你既然喜歡,做兄弟的必然幫襯……」
「白兄!」
白玉堂剎住話,抬頭看時,前面不遠處,正對著布莊的槐樹下,展昭一身絳紅官袍,颯然迎風而立,看見兩人時,唇角微揚,大步迎上來。
「白兄,展某有事相商。」
「哪個敢陷害我家五弟!」徐慶聽得火起,一拍桌子站起來。
白玉堂卻不領情,翻了他一記白眼:你家五弟?好傢伙,現在終於記得是你家五弟了,方才在那丫頭面前那般拆我台,可不見你顧及兄弟情分。
展昭擎起面前茶盞,不慌不忙呷了一口:對方會有此反應,實在是意料之中的。
「哎,展昭,」徐慶聽完事情始末,對展昭說話便老大不客氣起來,「怪道你那麼急吼吼地要找我家老五,難不成想抓五弟見官?」
「徐三哥多慮了。」展昭淡淡一笑,「方才不是說了,此來是同白兄共同商議此事的。」
白玉堂卻甚是不以為意:「說完了?」
「事情是說完了,但是……」展昭還沒來得及把重要的轉折之處陳述出來,白玉堂噌一聲從椅子上跳起來,再看時已竄了個無影無蹤。
過了一會兒,布莊掌櫃的慢吞吞進來帶話:「五爺洗澡去了,說是兩位爺若是有話,可以移步浴房。」
浴房裡蒸汽盈室,展昭在池邊踱了一回,回頭看池子裡優哉游哉的兩人,心中實在是要嘆倒一座山。
徐慶一頭紮在池底,憋不住了才呼啦啦冒出水面,抹一把面上的水,眼睛瞪得老大:「哎,展昭,要不要下來一起?」
展昭面色一沉:「不用。」
「三哥,何必招惹他。」白玉堂倚著池壁閉目養神,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他是官,我們是民,還是有案在身的嫌犯,你說,他會不會下來一起?」
「那倒是。」徐慶往身上潑拉了幾捧水,也學著白玉堂的樣子倚著池壁,雙臂搭著池邊,好不逍遙自在。
展昭有些動氣:「白玉堂!」
「知道了展大人。」白玉堂眼皮掀開條縫,透過池水面上裊裊霧氣,看對面模糊的人影,「皇城走水之時,五爺還在洛陽快活逍遙,一班子江湖朋友可以為證。展大人若是不信,盡可飛鴿傳書,召他們前來問個清楚。那麼多人的供詞送到官家前頭,還怕官家為難我嗎?展昭,怎麼說你也辦了這麼多年的案子,怎生一點揣度都沒有,慌裡慌張,還沒五爺來得穩當。」
展昭竟是不惱:「如此一來,自然是好。只是……那幕後栽贓陷害之人,白兄就不想會他一會?」
白玉堂心中一動,慢慢睜開眼來。
「宮裡起了一把火,放火是我就是我,如果要問我是誰,陷空島上來找我……能寫出如此歪詩,想來也是個歪才,我的確有心拜會……」白玉堂忽地勾唇一笑,爽快拍板,「好,展昭,你有什麼法子?說來聽聽。」
展昭的法子很簡單,放出假消息去,宣稱白玉堂已然受縛,羈押開封府大牢,守株待兔,引君入彀。
「慢著慢著,」白玉堂鳳目眯起,雙臂舒服地枕到腦後,「展昭,身為開封府的護衛,像我們這樣的守法百姓受了誣衊,你不是該盡力奔走擒拿兇犯嗎?怎麼,沒轍了?辦案不力,主意打到五爺頭上來了。你們開封府的大牢是什麼鑲金嵌玉的好地方不成,五爺為什麼要去住?」
展昭淡淡一笑:「只是對外聲稱白兄已經受縛而已,並不當真要委屈白兄受囹圄之災。當然,白兄若是住慣了這樣的舒服房子,想要換換口味,開封府的牢獄也會對白兄大開方便之門。」
「免了!」白玉堂表示十二萬分地不領情,「話說回來,展昭,你就這麼篤定那個人會自投羅網?萬一他不上當,五爺豈不是白忙活一場?」
「有了法子,總得試它一試,倘若試都不試,豈不是全無出路?」
「展昭,真沒別的法子了?」徐慶納悶,「那什麼走水的地方,就一點線索都查不到?宮裡頭那麼多侍衛,就沒有一個人注意到那歹人的行蹤?」
「哎,三哥,說這些沒用的幹嗎?」白玉堂懶懶嘆了口氣,「若真有法子,這貓能跑到這裡來找我們嗎?說到宮裡的侍衛,我倒是知道為什麼沒人注意到那歹人的行蹤……哎,展昭,你知道為什麼嗎?」
「為什麼?」眼見白玉堂一臉諱莫如深,展昭心生警惕。
「因為朝廷裡的這麼些人,都是……」白玉堂盯著展昭,唇角笑意越發囂張:「吃——干——飯——的!」
展昭也不惱,整了整衣裳,慢條斯理:「展某不同你計較。」
白玉堂一下子樂了:「喲,展昭,越發不受激了,包大人調教得你好貓性子……」
轉念一想:「不對,你跟包大人也有些年頭了,那時也沒見你這麼耐得住氣,是誰這麼大本事,磨得你越發懂事了?」
展昭只當沒聽到:「老鼠果然就是老鼠,再怎麼洗,身上那股子酸臭的湯飯氣,也是洗不掉。」
白玉堂一時沒找到應對之語,竟眼睜睜看著展昭出去了。
徐慶神經大條,好久才反應過來。反應過來之後,他忍不住大笑出聲。
於是白玉堂惱羞成怒了,他對展昭不負責任信口開河的行為表示了嚴正的抗議。
「明明就……洗掉了!」
當天晚上,白玉堂大搖大擺地入住了開封府的客房,美其名曰既然是要做戲,那就要似模似樣。
與此同時,錦毛鼠被羈押開封府大牢的消息,通過各種渠道,沸沸揚揚地撒播了出去。
公孫策對白玉堂的入住表示很有壓力。白玉堂沒來之前,他就納悶自己的頭皮為什麼一直發麻,白玉堂出現之後,他頓時就醒悟了。
雖然說現在白玉堂和展昭的關係已不似先前貓鼠名號之爭時那麼緊張,但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眼見兩個如此有精力、戰鬥力、爆發力的人在方圓這麼小的地方抬頭不見低頭見,公孫策就很有把他們一個安放天涯一個踢歸海角的衝動。這種衝動在白玉堂手按畫影斜乜展昭來了一句「要不要比畫比畫」之後達到了頂峰。
公孫策趕緊就把展昭拉到了一邊。
「該去看端木姑娘了。」
他覺得現在唯一能支開展昭的法子就是把他打發去端木翠那裡了,如果端木姑娘給力一點的話展護衛就能晚點回來,到時候說不定白玉堂已經睡了,那樣就不會橫生事端了……
如果端木姑娘能更給力一點的話展護衛今晚就能不回來……
展昭神色忽然就有點異樣,說得也有些勉強:「今日府中有事要忙……改日再去不遲。」
「哪裡忙了?」公孫策不解風情。
被撇在一邊的白玉堂冷哼一聲,朝這頭翻了個白眼,對兩人這種避在邊上竊竊私語的小家子氣行為表示不屑。
展昭不想明言:「先生,展某還有事,先去忙了。」
公孫策看著展昭的背影不明所以,末了搖頭,嘆息似的喃喃自語:「現在能看到,還不多看看,哪天走了,就真看不到了……」
展昭似是沒有聽到,步伐不改,原本垂下的手卻突然攥了起來。
公孫策嘆息完畢,轉身過來時,白玉堂正莫名其妙地看他:「什麼叫『現在能看到,還不多看看,哪天走了,就真看不到了』?公孫先生,看的什麼新奇玩意兒?」
公孫策乜了他一眼,慢吞吞道:「神仙!」
再然後,他滿意地看著白玉堂無語離去的背影,笑得很是得意:「就知道你不會信的。」
之前既對公孫先生說了有事,就不好在府裡待著,況且,自己也並不當真想待在府裡。晚膳過後,展昭便出了府。白玉堂先還想跟出來:「展昭,喝酒去嗎?」
展昭回了兩個字:「巡街。」
「你不是四品官兒嗎,還要巡街?」白玉堂鄙視歸鄙視,到底沒深究,晃晃悠悠回房了。
夜晚的東京城熱鬧不減,展昭心中有事,只是信步隨人流而走,不覺便行至馬行街附近。馬行街是城內一等一的酒樓繁盛地,人聲喧囂,呼聲四起。有宋人在《鐵圍山叢談》中記述說:「天下苦蚊蚋,獨都城馬行街無蚊蚋。馬行街者,京師夜市酒樓極繁盛處也。蚊蚋惡油,而馬行街人物嘈雜,燈火照天,每至四更鼓罷,故永無蚊蚋。」
馬行街以油卻蚊蚋,此處的繁華熱鬧可見一斑。
展昭只是行路,心不在焉,忽地有人到面前,很是熟絡地叫了一聲:「展大人!」
展昭這才回神,看眼前人時,原來是劉嬸。一怔之下,不覺向劉嬸身後看去。
劉嬸猜到他的心思,笑道:「姑娘沒跟我一道,我給姑娘備了晚飯之後就走啦。」
自從端木翠在院中花圃以花為胎養取破碎魂魄以來,為了怕劉嬸受到驚嚇,入暮之後便打發劉嬸返家。這一節原也跟展昭提過,只是現下展昭心中罣礙太多,一時倒是忘了。
反應過來之後,展昭微笑:「劉嬸怎麼會在這兒?」
劉嬸一抬手,手中正拎著一個油兜子:「來買些豬胰胡餅,家裡的小子們愛吃。」頓了頓似是想起什麼,「展大人現下不忙,怎麼不去找端木姑娘?」
又是這個問題……
展昭笑了笑,尚未思及怎麼回答,劉嬸自說自話開了:「那麼一個年輕姑娘家,整日悶在房裡,豈不是要悶出病來?展大人,城裡的夜市這麼熱鬧,倘若不忙,也帶端木姑娘出來逛逛。上次我閒著跟她講瓦子裡的傀儡戲,她聽得津津有味,我問她看過沒有,她只是搖頭。我有心帶她出來逛逛的,又想著終是年輕姑娘家,讓我這老婆子帶著拋頭露面不妥當……」
展昭一時聽得失神,似是問劉嬸又似是自言自語:「端木……喜歡看傀儡戲?」
「給她講的時候,她聽得入神,都不帶挪窩兒的。」劉嬸笑,「兩隻眼睛溜溜地圓,睜這麼大……」說著,她還伸手比畫,腕上套著的油兜子一晃一晃的。
劉嬸惦記著家裡的娃等著吃豬胰胡餅,很快便離開了。展昭卻在原地站了很久,腦子裡亂得理不出個頭緒來。直到有車行的夥計拉貨過來,在身後一迭聲地請:「這位大人,借個道成嗎,借個道……」
展昭驀地轉過身來,那伙計嚇了個激靈,展昭卻不理會他,大踏步轉身離去。
到了端木翠門口,原本想伸手叩門,手到門上,又慢慢收回來。
以往他日間忙碌,往往到得晚上才有時間過來,那時劉嬸早已走了,他叩門時,總是端木翠興高采烈過來開門。
這時他突然想知道,開門前的那一刻,她究竟在幹什麼。
展昭退後兩步,四下看了看,忽地促狹心起:往常藉由門進出,這次何不做一回牆上客。
提氣上躍,方穩住身子攀住院牆,看院內時,驀地愣住。
她原來並不曾進房,抱著膝蓋坐在進房的階上,身邊有一盞桐油燈,燈焰小小。她伸手去捻燈焰,吹一口,燈滅,捻一下,焰起,再吹一下,燈又滅,復捻一下,焰又起。
展昭懷疑自己若是不來,她能這樣樂此不疲地玩一晚上。
不是沒有見過她安靜的模樣,但是安靜到近乎寂寞的模樣,卻是第一次見。
只看一眼,展昭心中已是說不出的難受。
她可以哭,可以鬧,可以生氣不理人,可以發脾氣吵架,但是,實在不應該寂寞的。
趁著她尚未察覺,展昭悄然撤手下來。
他在牆下站了許久,眼眶不覺酸澀,頓了頓,深深吁了口氣,走到門邊,輕輕伸手叩門。
展昭聽到院內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幾乎是剛停手,門便開了。
「哎,展昭。」端木翠又驚又喜,帶著三分得意,「我剛才還想,你會來的,結果你就敲門了!」
展昭沒說話,只是仔細看她,試圖從她臉上找出方才寂寞的模樣。居然沒有,一絲一毫的痕跡都沒有。
「哎,展昭。」端木翠讓他看得奇怪,伸手在他眼前晃晃,不見他反應,心下有些著慌,「展昭?展昭?」
「嗯?」展昭回過神來,伸手捉住她的手放下來。
端木翠沒好氣:「你傻了嗎?我喊你那麼多聲。」語畢頭一歪,「你不是不來嗎,怎麼又來了?」
「又來怎麼了?」眼見她擋著門,竟是一副不讓進的架勢,展昭不覺微笑。
「大丈夫言而無信。」
展昭沉吟片刻,緩緩點頭:「端木姑娘說得是,言而無信,何以為言,確實不該來的。」
語罷,竟真的當著她的面轉身離去。
端木翠眼睜睜看著他走遠,一時摸不清他在唱哪出。
正猶豫是不是要叫他時,展昭又停下步子,轉過身來,一臉的為難。
「只是……」他好看的眉峰蹙起,「實在找不到別人陪我去看傀儡戲,怎麼辦?」
白玉堂自己在房裡躺得四仰八叉,那頭徐慶閒得發慌,晚膳後急吼吼跑來開封府,一進門就嚷嚷:「五弟,五弟!」
正東張西望,一粒飛蝗石嗖地擦著自己鼻尖過去。順著來勢看過去,對面的廂房窗扇大開,白玉堂懶洋洋窩在椅子裡,兩條腿高高架在桌上,右手高擎了盞細長嘴兒的酒壺,正仰頭欲飲。
「哎,五弟。」徐慶興沖沖進來,「難得咱兄弟來開封走一遭,悶在屋裡幹什麼,走,出去遛遛。」
白玉堂乜了他一眼:「三哥,怎麼說這也是開封府的地頭,你在裡頭大呼小叫的,當這是陷空島了?」
「哎喲……」徐慶一巴掌拍在自己腦門上,「忘了忘了,不過,包大人也不會跟我計較。哎,五弟,走是不走?」
「不走。」白玉堂懶懶的,「有什麼好看的,無非瓦肆百戲。」
「瓦肆百戲怎麼了?」徐慶奮起捍衛民間藝術的價值,「叫你耍,你還耍不來呢。」
「我有正事。」白玉堂屈指彈了彈酒壺肚子,指尖叩處,發出好聽的清脆聲響,「你沒聽展昭說嗎,守株待兔,引君入彀,爺要在這兒等那陷害小爺的惡人。」
「哎喲……展昭說,展昭說,」徐慶故意拿話擠對白玉堂,「老五,什麼時候展昭說了話,你當聖旨一樣扛著?」
「我呸!」白玉堂騰地就坐直了身子,「爺什麼時候把那臭貓的話當回事了?爺不是說了,要在這兒等那陷害小爺的惡人!」
「今兒剛把風聲放出去,那人就來了?」徐慶梗著脖子,「再說了,晚膳剛過,府裡燈火通明,外頭人來人往,那人是腦子進水了挑這時辰來?依我說,咱就出去遛它一遛,吃飽喝足了,正好夜半擒賊!」
事情的末了,白玉堂改換了裝扮,還是跟徐慶一同出門了。
改換裝扮是徐慶的意思,這大老粗有時也精細得很:「你別整這套白茬茬的衣裳,怕人不知你是白玉堂嗎?那人要是在外間守著,見到你大搖大擺地亂晃,一準知道你不在牢裡,你還怎麼守株待兔?」
千不情萬不願,白玉堂還是把裝束給換了,上唇還滑稽地貼了兩縷小鬍子,一邊走一邊抱怨:「爺素日裡夜行都不改衣裝,此番這麼遮遮掩掩,傳出去還不讓人笑掉大牙!」
徐慶可不關心別人是不是會笑掉大牙,他在人流如織的夜市間且走且停,遇到感興趣的攤子,便湊過去看一看。
白玉堂漸漸看出端倪來了,這徐慶不是來看戲的吧,都一連過了三個演戲的場子了,人家昂首闊步目不斜視,很有趕超大禹三過家門而不入的架勢。
再一看徐慶流連的店攤,白玉堂一肚子沒好氣。
「一個大男人,擺弄這些玩意兒算什麼事?」白玉堂伸手拿過徐慶手中的胭脂盒兒,翻過來掉過去地看,睥睨的目光時不時往徐慶臉上溜一回。
「那個……大嫂操心我們哥幾個的事……也沒謝過她,買點東西……聊表心意……」徐慶心虛。
「哦……」白玉堂故意拉長調調,「那你慢來,慢慢來。」
語畢也不看徐慶,自顧自東瞅瞅西瞧瞧。
展昭和端木翠,就是這個時候撞入他的視線的。
看到他們的剎那,白玉堂的腦子有片刻停止一切思維活動,然後,超速運轉。
憑良心說,展昭身邊多了個姑娘,他並不怎麼驚訝,大家都是男人不是?沒有男歡女愛,哪來子孫後代?理解,理解。
但關鍵是,這姑娘他居然打過照面的,而且拜她所賜,他險些挨了這一生中第一次掃帚。
所以再借給他一個腦子,他也想像不出這兩個人會在一起的。有一瞬間,他甚至起了一個奇怪的念頭:會不會是這張揚跋扈的姑娘犯了事,被展昭依法帶回開封府?
這個念頭很快被他摒除了:兩人言談神色之間甚是親密,尤其是展昭,低首時不經意流露出的回護之意……還有那個姑娘……
原來這姑娘也會和和氣氣地說話,溫溫柔柔地笑。
「哎,老五,看什麼呢?」察覺到五弟半天沒說話了,徐慶好奇地抬起頭來張望。
就連白玉堂都驚詫於自己的反應居然如此迅速,他一手掰過徐慶的脖子。可憐徐慶,人影兒都沒看到一個,脖子險些被白玉堂掰扭了筋。
「你!」徐慶氣得要命,一邊噓氣一邊伸手揉著脖子。
「那個……三哥,」白玉堂訕笑,「我忽然想起,剛才走過的地方,有一家賣釵鐶的,式樣兒新奇得很,大嫂一定喜歡,走……帶你看看去……」
不由分說,拽起徐慶便走。
方走了沒兩步,身後突然就響起了一聲慘叫,隨即是駭極的驚呼聲:「殺人啦……」
兩人一驚,同時回過頭去。這街上的人本來就多,街邊有不少人聽到了響動之後都向出事之處擁過去,剎那間那頭已是水洩不通。
人聲嘩鬧之中,有一人身形縱起,頃刻間躍至沿街屋簷之上,四下里迅速看了一回,極快地向著東首趕了過去。
「哎,老五,」徐慶伸肘搗了搗白玉堂,嘴巴朝那人消失的方向努了努,「那是展昭吧?」
「嗯。」白玉堂含混應了一聲,眼見已經有巡夜的差役聽到動靜後奔過來,他又催了徐慶一把,「橫豎有官府的人在,走吧。」
之前也同展昭辦過幾件案子,閒聊時,展昭曾經提過,有些人專門選在人潮如水的鬧市作案,那時大街之上摩肩接踵,兇犯藉著遮掩,一擊之下迅速離開,待到身後人發現苦主已經受傷或是殞命之時,案犯早已退開了一些距離,同時藉著圍觀者的推搡擾攘,悄無聲息逃離現場。
所以遇到這樣的情況,比較適合的做法是即刻躍到高處,居高臨下俯瞰人群。一般而言,大多數人是往兇案發生地擁來,案犯卻逆人流而走,行色匆匆,神蹟可疑。所以反應快的話,可以在第一時間鎖定疑凶,否則機會稍縱即逝,再要查出兇犯,又要曠日持久。
方才,展昭的動作,可真夠快的,幾乎算是聽到聲響之後即刻做出了反應吧,果然不愧是經驗豐富的御貓。
走了幾步,白玉堂忽然心中一動,忍不住又向人群看了過去。
那裡比先前更加擁擠了,外圍的人看不到情形,扒著前頭人的肩膀踮起腳伸長了脖子張望。幾個趕來的差役正呵斥著分開人群。
那姑娘,白玉堂心想,是被落下了吧?
白玉堂拉著徐慶走了一程,也是湊巧,竟真的叫他碰上了一家釵鐶店。白玉堂嘴一努:「喏,挑吧。」
徐慶被滿目金玉的釵釵鐶環弄到頭暈眼花,再加上店夥計天花亂墜地左推右薦,很快就迷失了方向,左手釵右手簪的打不定主意。眼見他一時三刻完不了事,白玉堂索性到門外抱臂倚著廊柱等他。
正等得無聊,忽見一個六品校尉服飾的人急急忙忙過來,看看眼熟,似乎是開封府四大校尉中的一個。那人走得急,也沒瞅見白玉堂,忽地眼前一亮,喊了聲:「端木姐。」
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正見到端木翠一個人沿著街邊慢慢走來。
那人迎上去,也不知跟端木翠說了句什麼,就見端木翠點了點頭,那人又匆匆離開了。
白玉堂雖然不明就裡,也猜了個八九分:定是展昭緝兇之後脫不了身,所以差旁人來跟端木姑娘報備一聲。也不知兩人原先是有什麼節目,不過現在看來,八成是泡湯了。
眼見端木翠孤伶伶一個人站著,白玉堂心中先是有些唏噓惻然,轉念一想,又止不住幸災樂禍:這壞丫頭,那般擠對小爺,合該受人冷落的。
於是接下來,白玉堂的心情都很好。他唯一操心的事情是該如何把徐慶那不應該萌發出的愛戀掐死在萌芽狀態——一定要說得委婉,免得愣頭青的三哥想不開。
那時,端木翠正偏了頭問展昭:「展昭,一摺子戲要多久?」
展昭低下頭正要答她,前方不遠處忽然傳來慘叫,緊接著是慌亂的喊聲:「殺人啦。」
兩人俱是一愣,端木翠未及反應過來,眼前藍影閃動,急忙仰首,也只捕捉到他迅速離開的背影。
人群剎那間擁過來,推搡呼喝,端木翠幾乎立不住腳,直到巡夜的差役過來,她才得以從人群中退出來。
一時不知道要去哪兒,傀儡戲還要不要看?展昭還會回來的吧,那自己就不該回家,還是,原地等等吧。
她胡思亂想,又不敢走得太遠,只是沿著街邊,向前走走,又向後走走。差役很快將受害者的屍首送走,不消片刻,週遭又恢復了原先的熱鬧,只是這熱鬧,到底跟她沒什麼關係。
也不知等了多久,等來了匆匆忙忙的張龍。張龍只說是展大人走不開了,讓端木姑娘先回去。
想必是出了大案子。
端木翠嘴上應了張龍,張龍走了之後,她反不想回去了,蔫蔫地隨著人流挪著步子,忽然就湧上來很多委屈:早知道,在家裡老老實實坐著多好,好過歡天喜地地出來,打了一籃子的空水。
走著走著有些乏了,索性在路邊尋了個台階坐下來。台階邊上是個捏泥人的攤攤,她抱著膝蓋看花白鬍子的老大爺捏泥人,開始只是彩色的泥坯子,然後有了圓滾滾的腦袋、眼睛、耳朵、衣裳,還有指甲蓋大點的鞋履,倒也似模似樣。
這一晚上,老大爺也不知道捏了多少個,她看得認真,反反覆覆地看,每次都像是頭一次看到。
後來,那老大爺把工具都裝起來了,端木翠不明所以,瞪大了眼睛看老大爺。老大爺的眼睛瞪得更大:「姑娘,這都什麼時辰了,你還不回家?」
說是夜市,到底也到了人流稀落的時候,街上已經沒多少人了。端木翠愣了一下,慢慢地起身回家。
出了夜市,主街之上更見寥落,遠遠地傳來打梆的聲音。端木翠先是貼著街邊走,走著走著突發奇想,專揀街心橫衝直撞地走,心裡倒也慢慢得意起來:想那些個張揚跋扈的人物,平日裡也是這樣的,誰又不會擺譜了?也不見得有什麼了不得的。
正自娛自樂,眼角餘光忽地瞥到貼著街邊牆根疾行的一抹黑影。端木翠警覺地回過頭來,就聽砰的一聲響……
眼光落處,只是一隻再普通不過的砂碗兒,在牆角處打著轉兒,似乎是剛被誰扔下的。換了普通人,定是揉揉眼睛,暗笑自己多心,不過可惜了,端木姑娘跟碗打交道的歷史,實在是很長。
她走過去,俯身把碗給撿了起來,打量了一番,恫嚇它:「少裝了,我剛才見你有胳膊有腿的。」
那碗裝死。
「那砸了算了。」端木翠說到做到,手一鬆,那碗向下疾落。
果不其然,伴隨著微弱的駭叫聲,端木翠清楚見到那急速下落的碗,伸出了胳膊腿兒。
端木翠抿嘴一笑,伸腳把那個碗勾住,足上使力,又把那碗拋回了掌心。仔細看時,那碗兩條小細腿兒抖得跟篩糠似的,兩隻手死死摀住眼睛,指縫開處,兩隻小眼睛骨碌碌亂轉。
一點都不淡定,跟她們家小青花比,可差多了。
想到小青花,端木翠的心微微沉了一下。她實在是很想念那個傲嬌的小破碗。
「哎,你,」端木翠瞪它,「是幹什麼的?」
「你、你要是殺我,你就死定了……」那碗哆哆嗦嗦地恐嚇端木翠,「我、我老大,很厲害的!」
端木翠無語:誰說要殺你了?你該不是有被害妄想症吧?
慢著慢著,還有老大?
「你老大是誰?」端木翠好奇。
「就是我!」
如同一切黑幫片的固有定律,幕後大boss總是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主要演員背後。有一句話怎麼說來著,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端的是氣勢奪人!
端木翠無語,慢慢地回轉身。
「小青花,許久不見,咋咋呼呼的本事見長啊。」
雖然沒能看成傀儡戲,但是端木翠的心情,實在是出奇地好。
她窩在椅子裡,椅子的兩隻腳離了地,前一下後一下地晃蕩,手裡捏了根筷子,在另一隻手的掌心裡拍來拍去。再然後,她突然一瞪眼,一筷子抽在桌上:「都給我站好!」
於是,桌邊上一溜排站著的三隻碗,通通一個激靈,雙手抱頭,站得筆挺筆挺。
「小青花,」端木翠調子拖得老長老長,「不錯嘛,我才走了多久,就另闢山頭自立門戶了?」
「主子我冤枉啊!」小青花激動得唾沫星子四濺,「我跟它們萍水相逢,都不怎麼熟啊……」
「老大你怎麼能這麼說話?」一旁抱頭的小義憤慨了,「你不是我們的幫主嗎?」
「喲……幫主……」端木翠煞有介事地點頭,「這麼大架子,可見我這個門主,你是不放在眼裡了。」
「沒有啊,一直放在心裡啊!」小青花一激動,抱頭的手就放下來了。
端木翠眼睛一瞪,起手又是一筷子:「站好!」
小青花嚇得一激靈,趕緊站好。
「你們兩個,」端木翠笑眯眯地看大胤和小義,「都是哪兒來的啊?」
「回神仙娘娘的話,」小義——也就是方才的被害妄想症患者,趕緊擺出一副畢恭畢敬的架勢,「我和大胤哥都是宮裡來的。」
「哦……大地方。」端木翠點頭,「那跟小青花,是怎麼認識的?」
「我們幫主……」小義一時間還改不了對小青花的尊稱。小青花大怒:「誰是你們幫主,我跟你們又不熟!」
「幫主你怎麼能這樣呢?」還是大胤穩重些,「你不是還說只要跟著你就有肉吃嗎?你還說要帶著我們投奔白恩公……」
小青花嚇得臉色都白了:「誹謗!你這是徹頭徹尾的誹謗!」
「投,奔,白,恩,公。」端木翠每說一個字,就停頓那麼一下下,她每停頓那麼一下下,小青花就哆嗦那麼一下下。
「這是怎麼回事啊!」果然,端木翠怒了。
「神仙娘娘,我來說。」小義對小青花關鍵時刻拋棄幫眾的做法非常不滿,奮起揭發小青花。
於是……
從某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邂逅小青花開始說起,重點渲染小青花對白恩公的仰慕,以及小青花是如何絞盡腦汁要接近白恩公,然後小青花如何在一個晚上縱了火,如何寫了詩……
「宮裡那把火是你放的?」想起收伏楚服的那個晚上,皇城莫名其妙出現的另一把火,端木翠恍然大悟。
「可不是!」小義徹底叛變,「小青子還說,這是一石二鳥之計。」
小青花差點氣暈過去,剛才還青幫主呢,轉眼就小青子了,這掉價也掉得太狠了。
「一石二鳥,怎麼個一石二鳥?」端木翠奇怪。
「小青子說,一來可以找到白恩公;二來,把事情交給開封府,那個展昭又要吃苦頭了!」
「這個關展昭什麼事?」端木翠皺眉,同時招呼大胤和小義坐下,然後瞪一眼小青花,「站好!」
於是大胤和小義你一言我一語,爭先恐後地揭發小青花對開封府四品帶刀護衛展昭的怨憤之情。
由於句句屬實,小青花只能耷拉著腦袋,無話可說。
「今兒下午,我們探聽到消息,聽說白恩公已經被展昭拿回了開封府,小青子就帶我們往開封府來。大白天不好露面,只好趁夜趕路,但是我們走得慢,天快亮才到夜市那頭,想不到竟然遇到了神仙娘娘。」
至此,整件事情,端木翠總算是明白了過來。
這些日子,展昭都忙得很,難不成,就是在忙小青花造出的這件案子?
端木翠若有所思。
展昭經手的案子,只要不是事涉怪力亂神,端木翠一般不會過問,除非展昭主動提及。所以這麼些天,她只知展昭忙得很,但究竟忙什麼案子,展昭不說,她也沒問過。
端木翠臉色一沉:「小青花,你長本事了,真的要追隨那個什麼白恩公,你不會自己去找嗎,幹嗎要在皇帝的御書房留書陷害人家?萬一皇帝是個昏君,不分青紅皂白就把那個什麼白恩公給砍了頭,你豈不是害了人家?」
小青花不吭聲。
大胤和小義也不作聲了。
「君子成人之美,你那麼想追隨白恩公,他又在開封府,那你找他去好了,我也不留你。」端木翠托起小青花就往外走,到了門口把它放門檻外頭。小青花手足無措,仰起頭來眼巴巴地看端木翠,端木翠也不看它,砰一聲就把門給關上了。回到桌邊坐下,大胤和小義嚇得面面相覷。
「你們兩個,想留就留下,不想留可以走,只一條,不要隨便現了本形嚇人。」
端木翠的臉色不好看,兩隻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齊齊看向關著的門。大胤鼓起勇氣為小青花求情:「其實……神仙娘娘,青幫主它也挺惦記你的。」
端木翠嗯了一聲,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
「其實,青幫主它也挺好的。」剛才揭發了小青花那麼多,小義也有點過意不去,「它對神仙娘娘你,從來就沒有半句不是的話。青幫主說了,是以為神仙娘娘被妖怪害死了,這才要找那個什麼白恩公的……」
端木翠又嗯了一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起身到門邊,把門扇打開。
小青花正可憐兮兮地扒著門檻翹首以待,見到大門終於打開,又是激動又是傷心,哇啦哇啦淚飛頓作傾盆雨:「主子啊,我不是要追隨白恩公啊,白恩公雖然對我恩同再造,但是我對他的感情沒有我對主子的感情來得深啊。當時我是以為主子你死了,才明珠暗投、琵琶別抱啊,我要是知道主子你不死我絕對會守節的啊……」
它哭得傷心,端木翠也讓它哭得鼻子酸酸的,一時心軟,伸手托它在掌中軟語安慰:「好了好了,我知道,這也怪不得你,別哭了……」
小青花受寵若驚,它哪裡經受過這樣的溫柔對待,一時情感翻滾如潮,恨不得以死明志:「主子啊,我當時是想跟你一起去的啊。我當時想把我自己燒死的啊,想不到沒燒死我自己反而把草廬給燒了啊,後來我又想跳城牆,被白恩公給救了……」
端木翠半晌沒動靜,小青花還想抒發一下久別重逢的歡悅之情,端木翠陰惻惻來了一句:「我的草廬,是你燒的?」
掩面,鏡頭拉遠,咱不忍再看了。
守株待兔,守株待兔,白玉堂守了一夜的株,也沒等來那隻自投羅網的兔子,反倒等來了……咦……
端木翠拎著食盒,一進門就撞見了早起的白玉堂,兩人一般大眼瞪小眼,幾乎是同時脫口而出:「你怎麼在這兒?」
白玉堂先反應過來,笑得幸災樂禍:「怎麼,興師問罪來了?」
想想在理,被人扔在大街口不管,可不是趕早興師問罪來了?
端木翠沒空理會他話中有話,唇角一揚,笑得異樣燦爛:「白五爺,又扒了哪位姑娘家的牆頭,被開封府給逮進來了?」
這個……死……丫頭……
白玉堂暗暗咬牙:死丫頭,休想嫁進我們陷空島的大家庭,休想!有這樣的三嫂,他白玉堂鐵定英年早逝,碎了一地美人心。
端木翠正自鳴得意,忽地靈光一閃——
慢著慢著,白玉堂,白恩公,白恩公在開封府,白玉堂也在開封府,難不成小青花口中的那位白恩公,就是這個白玉堂?
要不要真的……這麼巧?
小青花想追隨的,就是這樣的……人?
端木翠撇嘴,後頭張龍急急趕過來:「端木姐,聽衙役說你過來了。」
白玉堂嗤之以鼻:端木姐?開封府的差役怎麼也這麼酸掉人的大牙?四處攀親戚,不嫌臊得慌。
「展昭呢?」端木翠不理會白玉堂,白玉堂也懶得理她,大搖大擺從她身邊過去。
「展大哥還在大人書房,知道端木姐來了,讓我帶你去房裡等。」
「還在大人書房?」端木翠好奇,「一夜沒睡?為了昨兒晚上夜市的案子?」
「可不,」說著說著,張龍止不住嘆氣,眉頭也皺了起來,「昨兒晚上殺人的那個,豈止是展大哥認識,我們哥幾個也熟得很。開封府一班衙役慣常在那裡吃飯的,臨街茶鋪的老闆李老實,多憨厚老實一個人,端木姐,擱著你,你能想像他拿把刀把自己的表兄弟給捅了?」
「昨兒他殺的,是自己的表兄弟?」
「可不。」張龍連連搖頭,「任誰都想不到他會做這樣的事。他娘子一年前給他生了個帶把的娃,一家子和和美美的,守著茶鋪子,雖然賺不了多少錢,難得的是平安二字。這一來全完了。昨兒晚上他娘子抱著娃兒哭到開封府,還是展大哥出來勸回去的,唉……」說話間,已到了展昭房門口。張龍為端木翠開門,「端木姐,你且坐坐,展大哥空了就來。」
端木翠嗯了一聲,逕自走到案前坐下,食盒一掀,小青花的腦袋就冒了出來:「主子,殺自己的表兄弟啊?」
「你又知道了?」端木翠瞪它,「展昭這麼忙,你還給他攬這種破事!待會兒展昭來了,趕緊一五一十給我交代清楚!倘若包大人要鍘了你,也由得他!」
小青花不服氣:「開封府沒有碗頭鍘!」
「還要碗頭鍘?」端木翠冷笑,「往牆上一摔,弄不死你!」
真是太殘忍了,小青花腹誹著,又把腦袋縮了回去,還把食盒蓋挪回去以尋求安全感。
也不知等了多久,外間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端木翠心中一動,方站起身,展昭已經一個箭步跨了進來。
明明是急著來見她的,真的見到了,胸中忽然湧上許多複雜的情愫來,纏繞著絲絲的愧疚。
「哎,展昭,」端木翠仰起頭來看他,「張龍說你一夜沒睡,你困不困?」
這一夜發生的事情很多,她還真的就忘記了夜市上被拋下的那一點點委屈,只是小心翼翼地看著展昭現出憔悴和疲憊的臉,還有眼底濃重的暗影:「展昭你困不困?」
展昭微笑,雙手環住她的腰,輕輕把她擁進懷裡,長長吁一口氣,低聲道:「傀儡戲我們晚上再去看好不好?」
「不看了,反正也不好看。」端木翠眨巴眼睛,伸手去觸展昭眼瞼下方,柔軟的指腹觸得展昭癢癢的,他笑著躲開。
「看著多沒精神啊。」端木翠嘆氣,「展昭你閉上眼睛吧,閉一會兒。」
「閉上眼睛?」展昭的唇角揚起,「然後呢?讓端木姑娘點石成金的手指碰一碰,又變得生龍活虎精神百倍了?」
「我以前是可以這樣的。」端木翠不服氣,「沒準現在也可以呢?」
「那試一試。」展昭微笑,真的把眼睛閉了起來,睫毛微微顫動著,面上藏不住的笑。
「沒準也可以呢。」端木翠嘀咕著,伸出手去幫他輕揉著兩側的太陽穴。
展昭沒有睜眼,唇角的笑意更深了。
端木翠洩氣,好像被人戳穿了心思一般,沒好氣地把手放下來:「好了。」
「好了?」展昭睜開眼睛,煞有介事地嗯了兩聲,然後感嘆,「果然,神清氣爽。」
端木翠噗地笑了出來,揪住他胸前的衣襟不放:「又亂講。」
她笑得格外明媚,展昭心中情動,低頭吻下去。
衣袖忽然就被什麼東西扯住了,確切地說,兩人的衣袖都被扯住了。那股力道,似乎是試圖把兩人分開。
兩人齊齊低頭。
端木翠嘆氣,展昭卻驀地睜大了眼睛。
他見到了什麼?一個故人!呃不,故碗!
「你你你……幹什麼?」小青花驚恐萬狀,眼珠子都快瞪脫眶了,「你你你……給我放手!你你你……你敢非禮神仙!」
想起方才的親暱情狀盡收小青花眼底,儘管這個旁觀者是碗非人,展昭還是禁不住面頰發燙。端木翠也有些赧然,不過到底還是欺負小青花慣了的,反擊來得異常迅速:「關你什麼事?」
「關、關……我……什麼事?」小青花結結巴巴,「他、他、他非禮……神仙……」
「神仙都沒說話,要你多嘴!」端木翠凶巴巴吼它。
「可、可是……」小青花有點糊塗。
「可是什麼?」端木翠不給它反應過來的時間,「我帶你來是幹什麼的?還不把你陷害那個白玉堂的事講出來?」
「陷害白玉堂?」展昭吃驚不小,「端木,你是說,陷害白玉堂的……是它?」
「是誰?」伴隨著詫異問話,白玉堂一腳跨進門來,「展昭,你剛才說,陷害我的是誰?」
端木翠和展昭齊齊回頭。
看到端木翠,白玉堂下意識哼了一聲,待要說話,忽然發現……
眼前的構圖有點……不和諧啊……
端木翠和展昭的中間,桌子上擱著的……那是一個……碗?
也不對啊,這碗的下頭,怎麼還支棱著兩條腿一樣的東西?
白玉堂晃了晃腦袋,得,管它支棱著兩條腿還是三條腿呢,眼前有更重要的事情。剛才,展昭似乎說到陷害自己的人,莫非已經找到了?
就在他準備華麗麗地忽略小青花的時候,小青花採取了主動。
「白恩公!」
一邊打招呼,還一邊衝著白玉堂揮了揮手。
白玉堂瞬間就石化了。
向他打招呼的是一隻碗?一隻碗向他打招呼?莫非自己在做夢?
展昭咳嗽了兩聲。白玉堂來得突然,他沒來得及讓小青花藏起來,當然,這主要也怪小青花很極品——你不聲不響地裝死不就行了?何至於騷包到要跟白玉堂打招呼?
端木翠看看白玉堂又看看小青花,雖然她並不主張讓小青花在人前如此肆無忌憚地拋頭露面,不過,事已至此,也好,就讓小青花當著白玉堂的面交代「罪行」,一了百了,省得後面還得找藉口跟白玉堂解釋。
她清了清嗓子:「小青花,你把事情的經過……講一講。」
於是在懵懵懂懂茫茫然然的情況下,白玉堂聽完了整件事情。
居然還從那麼久遠的時候追溯起嗎?他救了一隻跳城牆的碗?仔細想想,似乎真的是有這麼回事,然後這只碗就想追隨他?再然後,就有了皇城走水這一出?哦,對了,還有那首讓他「驚豔」的詩……
世上本無事,庸碗自擾之。所以,事情的始作俑者,就是這只……碗?不不不,最關鍵的不是這個,最關鍵的是,一隻碗怎麼會有胳膊腿兒,怎麼會講話?
「這是個……碗精?」
聽完整個故事,白玉堂問出的第一個問題完全偏離主題。
展昭嘆氣,看來,在白玉堂眼裡,所謂的陷害不陷害,都不值一提。
小青花對「碗精」這樣的定性非常不滿,但是它又不好當著端木翠的面說自己是「碗仙」,只好悶悶地不吭聲。
「世上真有精怪這回事?」白玉堂盯著小青花看個不停。
看什麼看嘛,小青花暗自嘀咕,白長這麼好看了,這麼沒見識,看見精怪就這麼稀奇?太沒內涵了,當初自己怎麼就頭腦發熱準備投奔他了呢,真是美色誤碗。還是原先的主子淡定啊,一看就知道是大風大浪裡過來的……
「你是從哪兒來的?」白玉堂繼續問不著邊的問題。
「自己修煉出來的。」
兩個人對答均不得要領。端木翠實在看不下去,主動出來為小青花代言:「總之呢,如今誤會都解釋清楚了,白五爺,你不會跟它過不去吧?」
白玉堂倒是想跟它過不去,不過,欺負一隻碗……
「誰會欺負一隻碗那麼無聊……」白玉堂哼一聲。
展昭和小青花齊齊看端木翠。
「看我幹什麼?」端木翠怒,順手給了小青花腦門一記,「難道我欺負你?」
事情的末了,白玉堂搬回綢緞莊住了。
出門的時候,他問展昭:「那碗,跟那個端木姑娘,怎麼看起來很熟悉的樣子?」
「因為……」展昭字斟句酌,「端木姑娘頗為通曉玄門法術,跟那碗,頗有……交情。」
「玄門法術?」白玉堂皺眉頭,「難怪行事瘋瘋癲癲,虧得三哥沒娶她進門。」
「三哥?三爺?」展昭心中咯噔一聲,「娶……端木姑娘?」
「可不,」白玉堂悻悻,「你說看上什麼樣的姑娘不好,什麼樣的人會喜歡這樣的……」
他的話戛然而止。
他突然想起來,昨兒晚上在夜市,跟那姑娘肩並肩走著的,不就是……
於是在跟展昭大眼瞪小眼之後,白玉堂走為上策,乾脆利落地撇下一句:「後會有期。」
最終,還是要包大人出面,去收拾這個爛攤子。
「所以?端木姑娘希望我跟皇上說,在御書房內外放火留書的,是一隻……碗?」包拯費了很大勁,才理清端木翠的意思。
「嗯。」她答得倒是輕巧飛快。
「這個……」包拯為難,「官家未必會信……」
「不信就說到他信啊。」端木翠說得跟砍瓜切菜一樣容易,「上次,我去文水收妖,包大人不是還向皇帝要到了龍袍?那次大人是怎麼說的,還不是涉及怪力亂神?那次皇帝信了,這次為什麼不會信?」
包拯被她嗆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他不是不能如實跟皇帝講,但自己的形象素日裡是多麼嚴肅鄭重啊,要自己言之鑿鑿地跟官家講:「啟奏聖上,御書房走水一案,真兇業已落網。據臣所查,那是一隻碗。此碗跟白少俠頗有過節,因此設計陷害……」
包拯嘆氣。
倒是公孫策看得開:「大人,御書房走水,財物並無大損,亦無宮人傷亡,想必官家也不會太過追究,大人略略提及便是,無需如此煩惱。」
好像,也只能這樣了。
末了,包拯婉轉地對端木翠轉達了自己的期望:「還望姑娘之後,好好約束門下門人,切莫橫生事端。」
端木翠不置可否,倒是她拎著的食盒裡,忽然發出了一聲悶響。
看來,是小青花又傲嬌了。
交代好事情,已然接近正午,展昭幫端木翠拎著食盒,送她出門。
方才還挺精神,但事情一了,疲倦就來得特別快,從包拯書房到開封府大門這一路,走了不到一半,端木翠便呵欠連連。
看她上下眼皮打架的模樣,展昭很懷疑她能不能清醒地回到家。
「要不要去我房裡睡會兒?」展昭微笑,「晚上一起用晚膳。」
「睡一會兒……」端木翠自言自語。
她倒是不在意是不是能多睡一會兒,只是,確實好像很久沒有和展昭一起吃飯了。
「好啊。」她點頭。
食盒唰地就被頂開了一條縫。縫隙裡,小青花的眼睛滴溜溜亂轉:「那個……孤男寡女,不好同處一室……」
不待它說完,展昭砰的一聲把食盒蓋子蓋上了。
端木翠腦袋一挨到枕頭,眼皮便再也睜不開了,連展昭跟她說話,她都不帶睜眼的。展昭一邊幫她掖被角一邊笑她:「怕是地震都震不醒你。」
端木翠嗯一聲,往裡縮了縮,整個臉都埋進被窩裡。
展昭嘆氣,把被子往下拉了拉:「這樣睡,還真不怕悶死。」
端木翠努力想睜開眼睛,奈何眼皮黏住了般沉重,只得低聲呢喃:「展昭,你不要歇息的嗎?」
「張龍、趙虎還在門房等我,去茶鋪查李老實的案子。」
「很麻煩嗎?」
「有點。」展昭微笑,「不過,比這再煩的案子都辦過。」
「那就好……」她氣息漸趨平和,展昭幾乎以為她睡著了的時候,她又含混不清地來了一句,「早點回來。」
展昭失笑,一時間不想就這麼離開,伸出手去虛虛沿著她的眉劃下來,指腹觸著她長長的睫尖,酥酥癢癢的。端木翠白皙的肌膚下漸漸泛出紅潤的粉來,呼吸也變得輕一下重一下的。
展昭逗她:「睡著了?」
她的睫毛急顫了幾下,紅潤的羞色一直延伸到脖頸之上。展昭幾乎快笑出聲來,她要忍得多辛苦才能裝出這副故意睡著了的模樣?不過,在兒女私情之上,她的確是格外害羞,這樣的害羞在他眼裡,實在是極可愛的。她的確是要裝睡的,如果是醒著,該是怎樣的手足無措躲閃慌亂?
他慢慢湊近她的唇,溫熱的氣息拂著她的臉。隔著被子,都能感覺到她的緊張,展昭唇角的笑意愈來愈深。此刻,相對於吻她,他似乎更想見到她窘迫的模樣,更願意維持著這份若即若離的曖昧情愫。
端木翠突然就睜開了眼睛。
她的眼睛出乎尋常地亮,幾乎是沒有任何猶豫,溫軟的唇貼住他的。
蜻蜓點水般,展昭還沒反應過來,她又躺了回去,飛快地扯過被角把臉矇住。
展昭聽到她含混的聲音:「也就這樣……」
展昭不依不饒,把被角又拉下來,斜飛的眉微微一挑:「也就這樣?」
「嗯。」有了方才的經驗,端木翠覺得自己的回答很有權威性。
展昭壞笑:「那是因為你不會。」
「我不會?」
展昭沒有回答她了,低頭吻向她的唇。
「那個……」不知道為什麼,方才近乎搗亂一樣去吻展昭,她並不覺得緊張,但是展昭一旦靠近她,她的心就慌慌的,「那個……小青花還在……」
後面的話,展昭沒讓她有機會說出來。
房間的外間,有一隻食盒靜靜擱在桌上。
食盒裡,傳來小青花跳腳的聲音:「放我出去!為什麼出不去!展昭!一定是你搞鬼!放我出去!我告訴你,我很厲害,我生氣的話後果很嚴重……」
於是鏡頭轉到食盒外。
我們看到,食盒的扣格上,華麗麗地插了一支……
袖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