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鯉躍龍門·消失的鯉魚(1)

  從未見兒子這樣對自己說話,李鄉紳本已氣喘吁吁,聞言更氣得渾身發抖,大罵:「逆子!你要死去別處,來這裡做什麼,帶累你妹妹!」

  李允笑道:「妹妹也是李家人呢,爹不許我們上山,可不就是怕我們死在這裡?」

  李鄉紳面色大變:「孽障!」邊罵邊要上前去。

  「老爺!慧中還在那兒!」李夫人哭著抱住他,「你不管慧中了麼,她要有個三長兩短,我……我跟你拚命!」一邊哭,一邊又推攘他:「都是你養的好兒子!聽話的乖兒子!當初我念在他是李家的骨血,所以留著他,待他也不薄,如今他長大了卻來害我的女兒!」

  李小姐意識到不對,有些不安:「二哥。」

  李允沒有理她,看李夫人:「原來你待我不薄,我正該好好謝你才是。」

  李夫人被他看得有些怕,腳底後退兩步。

  事關重大,李鄉紳知道此刻不能再激他,語氣頓時放軟了些:「允兒,你這是為了什麼,莫不是撞了邪,快些過來。」

  李夫人聞言立即扯著他罵道:「撞邪?大白天撞什麼邪,他就是存心要害我們慧中,你還護著他!」

  李鄉紳氣得掀開她,怒目呵斥:「你給我住嘴!」

  雖說他是一家之主,但平日裡總是言聽計從不管事的,哪想到真會發火,李夫人一時被震住,果真不敢再說。

  李鄉紳轉向李允,嘆氣:「李家祖宗在上,允兒,你也是李家人,怎能做出這種事,爹也知道這些年的確有些虧待你……」

  「你虧待的是我麼,」李允打斷他,冷笑,「我娘已自願從妻降為妾,你卻縱容這賤人欺辱她對她下手,你竟忍心!」他狠狠地看著李夫人:「當初讓人賣了我娘的時候,你這賤婦可曾想過,有朝一日你的女兒也死在面前,你是不是還得意?」

  知道內情的家丁們都紛紛低頭,惟獨白曉碧十分震驚。

  縱妾虐妻已經不對,而小妾讓人賣了結髮妻子,李鄉紳竟然還替她隱瞞,扶正了她,委實過分!

  李鄉紳嘴唇動了動,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李允道:「李家勢大,我一個人報了仇也無活路,原想著長大離了這個家,出去過一生也就算了。」他收緊手臂,將李小姐牢牢制住:「誰知那賤人挑唆你,將兩個親兒子送去京城,卻將我留在這裡替你們看門,竟還強行給我定親,我偏不信逃不出這李家!」

  見他越說越激動,李鄉紳慌得阻止:「允兒!是我虧待了你們母子,是我愧對你娘,但你終究是我的兒子,有話下來說,不可意氣用事。」

  李允道:「既上來了,怎能好好的下去,總是要留一個才對。」

  「要留一個!」李夫人白了臉,哭著拉李鄉紳的袖子,「他說要留一個,可不是要害我們慧中麼!老爺!老爺!」

  「你的慧中你的慧中!」李鄉紳氣得甩開她,「婦道人家,知道些什麼!」

  「爹在急什麼,不是為女兒也不是為兒子吧,」李允轉臉望著腳底懸崖,「鯉躍龍門,過而成龍,可惜若是這鯉魚不幸,過不了龍門,死在龍門之下,爹,你怕不怕?」不待李鄉紳回答,他大笑起來:「怪道吩咐我們不許上山,這麼簡單的事,我竟要今日才明白!」

  李鄉紳急道:「萬萬不可!允兒,你細想想,李家祖宗在上,你到底是姓李,怎好做出這事,下來,我不怪你!」

  李允收了笑,冷冷道:「我很稀罕做李家人麼。」

  李鄉紳無言。

  旁邊白曉碧忽然開口:「且不說李老爺與夫人有無過錯,三小姐待二公子的心卻是半點不假,二公子真的忍心害她?」

  李允回神,低頭看著妹妹煞白的小臉,沒說什麼。

  察覺到他的不忍,白曉碧繼續道:「前日三小姐見二公子衣裳舊了,趕著給二公子做衣裳到半夜,如今衣裳已經做好了,還在床頭櫃子裡好好地收著,為的是等二公子生日那天再送,二公子去瞧瞧,做得很用心。」

  李允微微閉目,仍是不語,圈著李小姐的手卻有些顫抖。

  「二哥……」

  「住嘴。」

  聽那聲音雖冷,卻已少了狠勁,白曉碧心知他已經動搖,立即沖李小姐示意,悄悄指頭上簪子。這是個難得的機會,李允不會武功,且不忍心對妹妹下手,毫無防備,這時候只要拔了簪子刺去,他必定會下意識鬆手,大有可能逃得性命。

  李小姐咬唇,她雖年輕,卻並不笨,顯然看懂了白曉碧的意思,只是始終遲疑著不肯動。

  到這時她還怕傷到哥哥,可眼下的形勢誰都明白,今日做出這種事,李允早已絕了後路,又怎能安然回到李家,白曉碧暗暗嘆息,看樣子只能寄希望於李允了,於是硬著頭皮道:「李公子可記得,前日下雨,我信口說你出門去了,李小姐就忙忙地叫人給你送傘,怕你淋了雨,二公子不念別的,天底下再好的妹妹,待哥哥也不過如此,你縱然要怪誰,也不該遷怒於她……」

  李允忽然睜眼,冷冷打斷她:「不必說了!」

  眾人的心都隨之一沉。

  李允抬手輕撫妹妹的頭髮,半晌才緊緊抱住她,低聲道:「你為何要是她的女兒?」

  李小姐亦抱住他,終於哭出聲:「二哥,我並不怪你。」她知道他才識不輸兩個哥哥,卻被強行留在家裡,心有不甘,她也知道母親有意為難他,也知道他恨母親,所以心疼,對他格外好。

  「那個賤人,你為何是她的女兒!」輕柔的語氣突然變得冷硬,李允咬牙罵出這句,便恨恨地將她推離懷抱,推倒在地,然後縱身朝懸崖躍下!

  到底是親生兒子,李鄉紳終於忍不住悲喚:「允兒!」

  白曉碧看看地上發呆的李小姐,轉臉拭淚。

  無論如何,他終是不忍害妹妹。

  在場眾人都惻然,惟獨李夫人欣喜,顛著腳奔過去:「慧中,快過來!」

  不待李夫人走近,李小姐忽然從地上爬起來,哭著朝懸崖撲去:「二哥!」

  沉寂。

  「慧中!」這回哭叫的卻是李夫人。

  沒有人上前去查看,家丁們都已經被這接連發生的事情驚得呆住,許久,白曉碧終於回神,但見山風吹動岩邊雜草,那崖上早已空無人影。

  李鄉紳面無人色,頹然坐倒在地。

  李夫人已經暈過去。

  白曉碧不忍,擦乾眼淚,過去扶李鄉紳:「伯伯別急,快些叫人下去看看,或許……」停住。

  百丈懸崖,惟有激流,兩個人生還的可能性有多大?

  家丁們相繼回神,都上來攙扶。

  李鄉紳搖頭推開眾人的手,喃喃半日,不知說了些什麼,老態畢現。足足一柱香的工夫,他才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啞著喉嚨吩咐下人:「扶夫人下去,都下去吧,水急,你們快些去尋他二人的……是我治家無方,我這便去祠堂告罪。」終於老淚縱橫。

  年輕時犯的傻事,這個兒子長大,懂事孝順,只當他放下了,卻不知這麼多年,他的恨在心裡反而越積越多。

  兩位老人都悲痛欲絕,下人們忙著商量如何打撈二人屍體,沒有人注意白曉碧。

  白曉碧站在崖邊,望著湖面發呆。

  遠處湖面上,那塊遍生白茅的鯉魚石已經不見。

  這麼多年過去,李允怎會突然弄清破解之法,不用想,白曉碧也知道是誰在中間插手,發生這樣的事,正好遂了那人的願吧,可這一切,卻是用兄妹兩人的性命換來的。

  青龍湖上水氣氤氳,耳畔風聲如泣,崖邊草葉微微顫抖。

  周圍空無人影,白曉碧終於哭出聲。

  與其說是傷心李氏兄妹,不如說是傷心夢想破滅,原本還抱著一線希望,希望那人沒有喪盡天良,希望他可以不那麼壞,然而面前發生的事情硬生生打消了她所有的幻想,在他心裡,一定是什麼都比不上榮華富貴重要,為了向吳王邀功,他可以對任何人下手,毫不手軟,那是真正的無情。

  不知過了多久,痛哭變成抽噎。

  「起來。」一隻手拉她。

  白曉碧吃嚇,這才發現身旁多了個人,忙擦擦眼睛站起身:「師父。」

  山風吹得白袍起伏,溫海神色平靜,也沒有問她什麼,想來已經聽說了今日發生的事,他緩步踱到崖邊,看著對面山頭。

  暮嵐升起,崖下昏昏的不見底。

  白曉碧低聲問:「他們……找到了沒?」

  溫海道:「水流甚急,一時是尋找不到的。」

  見他離懸崖太近,白曉碧不知為何有點害怕,忙伸手拉他:「師父過來些。」

  溫海微有笑意,果然隨她退了幾步。

  遠離懸崖,白曉碧略略放心:「師父一定要做官?爭權奪利,當官有那麼好麼。」

  溫海抬手抱住她:「怕什麼,他兄妹二人雖可惜,然這世上每時每刻都在死人,何況事關朝廷,朝中之事素來沒有善與惡,只有勝與負,手軟心軟的總是難成大事,你能有這悲憫之心已足夠,不要想太多。」

  這話竟與葉夜心說的有十分相似,白曉碧呆了半晌,忽然脫口而出:「師父與沈公子方才當真是進城去了?」

  溫海不答,拉著她轉身:「這裡風大,回去吧。」

  白曉碧不敢多問更不敢多想,害怕證實心中猜測,他的舉動分明是在告訴她,這些不重要。

  走了幾步,溫海猛然停住腳步,迅速攬住她的腰,飛身躍起。

  白曉碧尚未反應過來,就聽得「颼颼」幾聲,有涼涼的東西自頸畔擦過,幾個起落之後,終究難以衝出去,溫海帶著她退回原地。

  「溫兄這城卻進得巧。」含笑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