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十名黑衣人將二人團團圍在中間,然而最顯眼的,卻是站在圈外的那名年輕公子,溫柔含笑,錦衣金帶,單看這份氣度與裝束,儼然是位親切的王孫公子,他遠遠地站在那裡,手握摺扇,清閒從容,彷彿這些事根本與他無關。
對方這麼快就動手,實在大出意料之外,明知今日難以脫身,溫海倒也鎮定,淡淡一笑:「天心幫的葉少主,失敬。」
葉夜心頷首:「葉某亦早聞溫兄大名。」眼睛看著白曉碧。
心中最害怕的事終於發生,白曉碧驚恐,上前攔在溫海前面:「葉公子答應我的事,難道忘了麼!」
葉夜心已經將視線自她身上移開:「溫兄出身正元會,算來你我也是同道中人。」
溫海道:「不僅如此,你我要找的也是同一個人,各為其主罷了。」
葉夜心道:「葉某一直在想正元會背後的主是誰,近日忽然有些明白了,溫兄當真是在找誰麼,依葉某看,溫兄的來歷似乎更不簡單。」
溫海面不改色:「葉兄懷疑我便是那人?」
葉夜心道:「那人至今還未找上她,或許正是她身邊的人也未可知。」他搖頭,「不僅如此,葉某還想起了當年一件宮中密事,敬太妃與九王爺之死,溫兄想必也有耳聞。」
溫海道:「敬妃本是民間女子,被先皇帶回宮中,可惜產難而死,而後一場大火,九王爺也葬身火海。」
葉夜心道:「但也有傳聞說,他被一名宮人所救,悄送出宮,從此隱姓埋名在民間。」
溫海道:「你懷疑是我?」
葉夜心道:「溫兄究竟是姓溫,還是姓謝,尚無憑據,但事情總是辦得穩妥些最好,以免夜長夢多。」
溫海道:「葉兄有何打算?」
葉夜心沒有回答,看白曉碧:「她命帶異數,帶在身邊未免太過惹眼,也很危險。」
溫海道:「葉兄既懷疑我是那辰時生人,留她在身邊就成了好事,或許她真能為我帶些運氣。」
「此言有理,」葉夜心緩步走入圈內,微笑,「早聞溫兄技藝高強,今日斗膽想要討教幾招,不知肯賜教否?」
溫海淡淡道:「我還有別的選擇麼。」手底本有人暗中跟著的,此刻卻一個不見,顯然是被牽制住了,寧可錯殺一百,不可放過一個,既然對方已認定,是斷斷不肯放過自己的。
葉夜心道:「溫兄請。」
「不要!」白曉碧恐懼,顧不得什麼,上前求情道,「葉公子大可不必擔心,我師父絕對不會是什麼九王爺,你是怕他插手此事麼,我們不插手便是……」
沒有人理會她。
摺扇猛地合攏,沒有任何先兆地,葉夜心欺身上前。
白曉碧正要攔阻,只聽得身畔風聲響過,溫海也不見了。
兩道人影很快混作一處,分辨不清誰是誰。
雙方均以摺扇對敵,並無任何刀劍武器,白曉碧卻知道這場比試實際險惡得很,性命攸關,白著臉一動不敢動。
腦中忽然想起一事,她忍不住大聲提醒:「師父小心他的扇子,有機關,上頭有毒!」
一聲輕笑,不知是誰的。
懸崖邊風越大。兩道人影速度極快,幾乎隱匿於暮色中。
越是著急,結果越是遲遲不現,白曉碧手心滿是冷汗,既想要這場比試快點結束,又害怕結束,他既然帶了這麼多人來,分明早已有了安排,縱然溫海贏了,他就真的肯放二人走麼?
正想著,忽然一道寒光朝她襲來。
白曉碧下意識後退。
沒有習武的人,怎快得過別人的劍?所幸千鈞一髮之際,兩根手指伸來拈住了劍尖。
白曉碧面色卻更白,失聲:「師父當心!」
話音未落就聽得一聲悶響,面前的人直直飛出,跌落懸崖!
沒有喊叫,沒有動作,沒有反應,白曉碧呆呆地站在原地,簡直不能相信眼前發生的事。
一直不相信的人,到頭來卻為了救她而死!
想哭,卻哭不出來。
終於,她撲到崖邊。
黑衣女收了劍:「屬下適才趕到,擅自出手,請少主責罰。」
葉夜心抬手制止她再說:「罷了,與你無關。」
黑衣女看看崖邊的人:「她如何處置?」
葉夜心沒有回答,上前兩步。
察覺動靜,白曉碧緩緩轉身:「李家壞了,我師父也再不會與你作對了,葉公子打算怎麼處置我?」她面無表情,看著他的眼睛,木然道:「是殺是放,不知我還有沒有可以利用的。」
他沒有回答。
怎麼處置,一切都是計畫好的,不會因任何人而手軟。
初次遇見,不過是見她家破人亡,可愛可憐,所以習慣性施恩,再次接近,卻已帶了目的,因為她的命數。
明明害怕得很,也要強撐著作出大義的模樣讓他先逃命,小丫頭的心思這般玲瓏有趣,他怎會看不出來她的小把戲,明明對他動了心、偏要嘴硬說成報恩,被他利用,被溫海利用,她都清楚,卻仍舊一心待二人,是個傻丫頭。
他揮手讓眾黑衣人退開,輕輕嘆了口氣:「嚇到你了,過來跟我回去。」
她卻全無半點欣喜之意,反倒笑起來:「還以為葉公子是可憐我,打算高抬貴手,原來是要帶回去留在身邊,繼續替你引那真正的辰時生人麼?」
他沒有否認,語氣如往常那般遷就:「過來,我不會殺你。」
她搖頭:「倘若我不跟你走呢?」
他不說話了。
意思很明顯,面前沒有別的選擇。
望著那張臉,那張熟悉的臉,白曉碧搖頭,索性大膽地承認:「每回有事,救我的總是你,我是有點喜歡你,那又如何?現下利用我的是你,殺我師父的也是你,要抓我回去囚禁的也是你,是不是笑話我痴心妄想,有眼無珠?」
他忍不住笑了,緩步上前:「來,跟我回去。」
她沒有動:「回去把我關起來麼。」
「怎麼會。」
「我還能再信你?」
他停住腳步,柔聲:「你如今只能信我,難道我對你不如他好?」
「可到頭來救我的是他,你從頭到尾都是在利用我,利用我去幫你找那個辰時生人,」與其說是傷心,不如說是絕望,白曉碧將視線自他身上移開,「縱然你不笑話,我也要笑話自己,明明知道你不擇手段害人,還想要相信你,以為你至少有一分真心對我好,但如今,我不會再讓你利用,你們誰也別想再利用我。」
「小丫頭!」葉夜心終於變色,飛身至崖邊。
百丈懸崖,嵐氣隱隱,哪裡還有人影!
手緩緩縮回,他看著崖下,沒說什麼。
習慣利用的人,遇上個太傻的,居然也會有些不忍。
萬萬想不到她有這樣的勇氣。
黑衣女喚道:「少主。」
他很快回神,轉身:「接到信了?」
黑衣女猶豫了一下,道:「方才接到主公的信,其實少主大可不必擔心九王爺,當年九王爺是主公親手處死的。」見他表情並無變化,又道:「姓溫的留著終歸是麻煩,少主如此處置,倒也並無不妥之處。」
「寫信告訴他老人家,可以起事了,」他不看她,轉向其餘人,淡淡道,「下去搜,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水從四面八方淹來,湧入耳鼻口,將她整個人都吞沒,強烈的窒息感襲來,胸腔極度憋悶,在死亡的邊緣,白曉碧才發現,死,並非如想像中那般輕鬆。她從未想到原來死亡如此可怕,來自肉體上的折磨,比絕望更加難以忍受,死之前竟要忍受這樣的痛苦!
極度難受之下,她伸手亂抓亂舞。
忽然間,右手抓住了什麼東西。
粗糙的感覺,彷彿是樹根。
經歷了這樣的折磨,求生的意志比任何時候都要堅定,或者說根本就是出於本能,她拼了命拽緊樹根想要爬上去,僅僅是為了上去呼吸一口新鮮空氣。
只要上去,命就是自己的了。
一隻手不知從何處伸來,死死抓住了她的左手臂,再也不放。
那手的力氣太大,也很沉重,險些將她拽回水裡,對方似乎也在極力與急流對抗,掙扎求生。
腦子裡已經沒有多餘的空間去思考什麼,窒息的感覺更加強烈,白曉碧此刻唯一的想法是,再也不要忍受這種溺水的折磨!
雙手下意識抱緊那樹根,猶如抓著救命稻草,死撐著不肯鬆手,她努力掙紮著想要浮出水面。
突然,那樹根竟變得柔軟了,彷彿人的肌膚,居然還帶著溫度。
白曉碧倏地睜眼。
陰暗的山洞,嶙峋冷硬的岩石。
沒有死!白曉碧翻身坐起來,猛然間覺得胃裡十分不適,不由嘔出幾口水。
手,方才的手……
她嚇得飛快轉臉看,這才發現身旁還躺著個人,縱然面色蒼白,雙目緊閉,挺直的鼻樑仍是氣勢不減。
此刻她握住的,正是他的手,那手上還緊緊扣著合攏的摺扇。
白曉碧沙啞著嗓子,試探性地喚他:「師父?」
他仍舊一動不動。
白曉碧很快反應過來,那手燙得慌,可見是還活著,於是欣喜萬分,慌忙去摸他的額頭,果然燙得可怕,一時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著急起來。
他在發熱,再這麼下去不行,白曉碧索性將冰涼的手捂在他額上。
感受到涼意,他微微動了動手指。
面前這人一樣是在利用她,之所以有勇氣跟著跳下來,不可否認,有一半緣故是對那人的極度失望,要說心裡真正感激他,就是黑衣女那一劍刺來,他不顧安危抽身救她的時候,也算證實了那句「將來事情辦完,為師亦不會丟下徒兒不管」吧。
儘管不救她,他同樣難以逃脫,然而被救的人總是會感動的。
白曉碧發了會兒呆,才留意到耳畔有水聲,心想莫不是還在山門下,於是起身去洞外查看。
洞口被草木遮掩,光線昏昏,她本以為天要黑了,哪知出去才發現,外面陽光明媚,頂多午時剛過。
寬闊的江面,水流不甚急,青龍湖影子也不見。
看來他是怕那些人搜查,所以連夜帶她朝小江上遊走,逃到此處,傷勢發作,不支昏迷。
那人怕是以為他們都葬身水底了吧。
這種陰冷的地方不適合病人久住,他現在的情形十分不妙,應該盡快用藥才對,白曉碧留意著江上捕魚的船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