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竇藍想出個究竟,她的後頸便是一熱。
這是孔雀在叫她。
竇藍在心中狠狠將孔雀那一頭銀色的發全數拔光了,卻也只好摸了摸發燙的脖子根,轉身朝嚴寧庵的東南角走去:「這幾日,楊姨先帶著阿光和阿檸去飯堂罷。至於阿光的事兒,我會再想辦法。」
嚴寧庵中,除了一干子大小妖怪,也就只有老太妃和楊氏曉得竇藍在修煉。比起有天罡命格護體、百邪不侵的老太妃,楊氏對於竇藍那個神秘的師父,自然更多了一份畏懼。她反而催促起竇藍來:「這裡交給我罷,你快些去。」
嚴寧庵的東南角一片荒蕪。透過層層疊疊的草木,可以依稀看見幾座破敗,甚至是傾倒的亭台樓閣。傳言這裡鬧鬼,即便山頭遇上難得的日頭高照,此處也是一片陰森。
竇藍先是往飯堂的方向走著,見周圍沒有人影兒,便順手掐了個隱息訣,大踏步拐到了坑坑窪窪、長滿了青苔的石板路上。
沒走幾步,便有一根巨大的石柱橫亙在前方。它應當曾經被人精心雕琢過,可經過了重重年歲,那些精緻和奢侈早就荒蕪成了深深淺淺的苔,陰陰涼涼地蔓延著。
一般人走到這兒就會停下了。竇藍亦然,她駐了足——朝某個歪斜的、作吼叫狀的首腦用力踢了踢。
眼前的空氣如同水波般向四周震盪開來!竇藍老練地靜候著,待一切平息後,縱身跳過了那足有一人高的橫柱。
展現在竇藍眼前的,已不再是破敗荒蕪、甚至有些鬼氣森森的庭院,而是一個雕樑畫柱、極盡奢侈的——
青樓。
竇藍連個白眼都不屑翻,木著一張臉不能再淡定地從一群酥胸半露的舞姬中穿過。那些曼妙起舞的姬妾們彷彿也沒有瞧見竇藍似的,依舊蓮步生花地跳著。
大妖怪斜斜地靠在一個碩大的鞦韆椅上,食指晃晃悠悠地勾著一隻曲頸的湛藍色酒壺,不時瞇起眼仰起脖子豪飲一口,酒液不講究地順著他線條忒漂亮的下巴劃過鼓動的喉結,散了一院子的醇香。
若是誰以這幅模樣出現在竇家,一定要被爹爹斥一句「沒正行」。但是真好看……竇藍心裡冒出了些奇異的嫉妒泡泡。
「乖徒兒來了。」孔雀隨意扒拉了一把頭髮,將那看著很精貴的小酒壺順手往旁邊一丟。
那小酒壺落地的瞬間,院子裡突然一陣風刮過,所有的舞姬均在眨眼間變成了一張張人形的黃紙,軟塌塌地落在了地上。
「來,幫為師擦背。」將披在肩上的絨袍子一脫,孔雀只著一件開襟的單衣,在這剛下過一場雪的年關時分,光著腳施施然地率先走進了屋內。
「師父。」竇藍忍不住開口,「您叫我來就是為了擦背?我方纔正在忙些重要的事兒——」
「怎麼,」孔雀皺眉,「你竟覺得給我擦背這事兒不夠重要?」
「……」竇藍有心無力百口莫辯。
孔雀意見十分大地瞧了竇藍一會兒,半晌似乎想到了什麼,才不情不願地拋給竇藍一顆約有湯圓一般大的珠子:「戴上它,以後便可以同我傳音了。我倒想聽聽你都有什麼重,要,的事兒。」
竇藍接著看了看,這顆珠子似藍似綠,顏色濃得下一刻就能滴出來,卻有隱隱有些通透的模樣。其上瞄著一隻細長的眼,彎彎地貫通了整個珠子。
不是凡品。
竇藍頗有一種小人得志的快感。她將那珠子收了起來,開開心心地跑去池子邊把那些純金的籠頭一個個地擰開。
水汽蒸騰,有股隱香在浴池中散開。
竇藍將一頭漂亮的青絲全數扎進了頭巾裡,清清爽爽地露著額頭和耳朵,一邊紮起袖子吭哧吭哧地給大妖怪刷背。
其實平心而論竇藍一點兒都不喜歡這活兒。大妖怪的背很好看,該凸的凸該凹的凹,可是「擦背」作為一個活計,最重要的是什麼?是報酬,和它能夠帶來的成就感。
顯然,竇藍給師父大人刷背,通常是不會有一個銅板兒的報酬的。她也不能從中得到任何的成就感——師父大人這種將臭美作為畢生追求的大妖怪,其背必然和畫出來的一樣,上面完全找不到任何一點兒污垢。
簡單說來,竇藍就是在白刷。
孔雀就是喜歡這一下一下的觸感,和按摩似的,叫人渾身舒坦。於是,每逢孔雀泡澡之日就是竇藍刷背之時。
竇藍站在齊腰深的池子裡,手臂已經酸了,池子裡帶著點兒不知名香味的熱氣更是熏得她有些困乏。
她一下子沒支住,手裡的布在大力之下滑進了水底,她的手則直接撐到了那對被結實肌理包裹著的蝴蝶骨上,整個人也往前踉蹌了一步。
「呃——」莫名地,竇藍覺得有點兒臉熱。
「瞧你一副不情不願的模樣。」孔雀懶懶地回頭,撐著下巴斜睨她:「你們人類不是總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麼?」
竇藍那點兒奇怪的感覺頃刻就散了——孔雀話裡哪裡是夾槍帶棍那麼簡單,分明就是麻麻立著一排大刺兒狼牙,每每和他交談,她都得提起十二萬分的精神頭兒來。
「諾,」孔雀接著道,「我也算是你的親長了。怎麼喊你來給親長搓個背,你都這麼不樂意?」
「要這個要那個,還想找借口推脫。」孔雀掰著長長的手指細數竇藍罪狀,「好不容易來了吧,手裡沒力道,精神面貌也不好。這下子,呵,竟然把布都給扔水裡去了!」
孔雀轉過身來,抱著雙臂,一副「你快道歉」的模樣。
竇藍被這一番劈頭蓋臉的指責弄得頭都大了兩圈:「我,我只是手滑——」
「若是你那娘親喊你來刷背,你還手滑不手滑?」孔雀鍥而不捨。
我哪知道我會不會手滑!莫非我還能控制我的手要滑不滑!竇藍悲憤地彎腰將那泡脹了的軟布撈起來,低頭:「我錯了。師父還請轉身,讓徒兒接著給您刷背。」
孔雀滿意地轉過身去了。
經此一役,竇藍倒是當真更用心了點。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自己的爹娘既然都不在了,無人可以侍奉,這個師父又是盡職盡責地在教導自己,便待他更加好一些吧。
若是娘親來喊她擦背——竇藍這麼想著,覺得心中軟了許多,手上的動作也就更加麻利了。
當然,等竇藍悟透「女徒弟於情於理都不該給男師父刷背,更不該把男師父當成母親一樣刷背」這條世間公理時,已經是很久以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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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孔雀臉上終於出現甚爽甚舒服的表情後,竇藍的手筋已然開始抽抽了。她瞧著自家師父的臉色挺亮,琢磨了一會兒還是開口道:「師父,我有兩件事兒相求。」
三年來,在修行上,一直便是孔雀教什麼,竇藍就學什麼。她懂得不恥下問,卻也絕不會把所有的疑難全掛在孔雀的褲腰帶上,讓她這似乎門面挺大的師父來出主意。因此,竇藍主動開口相求的次數竟然能用一隻手數完。
孔雀聞言感興趣地挑了挑眉。
竇藍道:「其一,師父可知哪兒能弄來些子田?葉子最佳,根莖也可。」
孔雀似笑非笑:「若是為了你隔壁那個小瓜娃子,就不必再說下去了。你明白我的規矩,我從不插手庵中的事物。當初,那個女人帶著她家的小怪物要進庵,明知他可能一夜之間血洗嚴寧庵,我也沒攔著;現今,我自然也不會出手相助。」
竇藍心裡也早早料到這個結局,也沒有多失望:「其二,我常聞到這浴池中有一股隱香,不知師父可否為徒兒解惑?」
竇藍五行本就偏陰,自從身子裡留了一半鴉血,修煉之間更是偶爾有氣血阻礙之象。而她每每來行著搓背之事時,聞了那香,卻能明顯察覺到筋絡氣血的舒活,而且並無矯枉過正、頭暈發熱的現象,想來,這香是個好物。
加之,根據她的直覺,這香定然不是凡品。若是能夠參透一二,她在制香一路上肯定能有大進境。
孔雀聞言,先是有些意外的樣子,隨即便興味地瞇起眼,眼神兒飄忽地將竇藍定定地瞧了一會兒,直看得她有些背後發涼。
「……好聞麼?」半晌,就在竇藍忍不住想要說上一句「徒兒大逆不道還請師父息怒」時,孔雀突然顛顛地來了這麼一句。
……?
「……好聞。」實話。不過三年下來,恭維師父已經被竇藍練成了即便在深度睡眠下也能自主激發的真必殺。
孔雀笑了。
千樹萬樹……孔雀開……竇藍想。
「你不是在學制香麼?改天弄個香包過來我瞧瞧。」孔雀往池子邊的墊子上濕淋淋地一靠,手中又變出了一盅小酒,揮揮手讓小徒兒跪安了。
孔雀自然是知道竇藍在跟著竇藍娘留下的方子學制香,他起先允了她跟隨狐姑下山採買,也有讓她自行去折騰些草藥的緣故。可三年來,他從未在制香上關注竇藍一句。
——這回,是想考驗她麼?
竇藍一腦子的熊熊鬥志霎時便燃了起來。
是的,本質上來說,竇小姐就是這麼一副逞兇好鬥的劣根性。
當然,當務之急,她得先去解決被下了毒的田地和阿光化身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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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見過。」大寒皺眉。
「子田?那是一種植物?夭壽喲要去把自己的同類連根拔起!我才不是那麼冷酷的人!」小寒捧大臉。
「要不我再陪你一道去城裡瞧瞧?」狐姑提議。
不妥。與她相熟的林大掌櫃那兒沒有子田根售賣,那玩意兒雖然不難種,卻是需要靈力去澆灌的,是個相當典型的仙家草藥,貿然在帝都打探它,恐怕會惹來大禍。
竇藍托著腮,瞧著一院子高高低低亮著肚皮曬太陽的大小蘑菇和一隻狐狸,催動全身氣力歎了口氣。
又是兩日過去了。這兩日間,田地裡倒是沒在出現那鬼鬼祟祟的身影,可阿光身上的鱗片卻是長得愈發歡實了。所幸現在年節將近,大家都拼了命地把自己裹成一個個圓球兒,倒是將阿光身上的異變也給順帶裹上了。
「約莫就是明日了。」楊氏眉間的憂色越來越重。
竇藍也想不出什麼更好的法子:「這樣罷,楊姨,就照我之前說的,由我來定住他。」
竇藍認真考慮過,覺得這法子可行。她自己就是個半妖,修煉的又是孔雀修改過的,半妖的功法。阿光的異狀,說白了就是妖血的定期躁動,和人血的堅定反抗造成的,若是有人能同時以靈力平息兩種不同的血脈,不說讓它們和平共處,至少讓它們互不相犯,應當就能成功。
是的,反抗。阿光體內的人類的血,或是說人性,在堅定地抗拒著被妖化。
竇藍當初的轉換能夠那麼順利,多虧了她對妖族毫無惡感,甚至是有些好感——逢年過節便要叩拜的先祖牌位中有不少刻著妖怪的名字,娘親臨去前的細細叮嚀,以及狐姑,甚至是孔雀,危難之中的相助。
而阿光顯然不這麼想。他想做人。
竇藍曾聽她爹爹講過,古時,不知有多少修士卯足了心思想要化血成妖,既能逃過那清苦的修行日子,又能平白擁有一副好身板和一身妖力。可眼前這個和竇檸一般大的小孩子,卻是堅守著身而為人的尊嚴,豁出了命來抵抗體內那霸道的妖血。
這樣一來,他體內的妖怪血被壓抑得狠了,反而生出了點凶性,時不時便鬧將一番。
阿光聽著自家娘親和隔壁竇姐姐商量著對策,和竇檸一起安靜地坐在桌邊,兩人看起來都乖巧極了。
竇藍緊了緊手心:「今晚也煩請楊姨照料著阿檸了。希望……我今晚就能有所突破。」
若是能在今晚突破到練氣頂層,便能更加有把握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