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藍及笄的日子就在兩天後。
無論是嗷嗷叫著捧著竇藍還沒脫痂的手心的狐姑,還是恨天恨地恨自己沒能做出一碗好吃的壽麵的竇小檸,都在暗暗咒著動如脫兔的時光。
於是,竇藍被迫在一大清早被人鬧醒,用完好的左手,別彆扭扭地吃一碗浮了兩隻白鴨蛋的壽麵……疙瘩。
竇檸將那碗麵匡地一下砸到了竇藍的桌前,隨後便一直頂著一張滿不在乎臉,一副大爺樣兒地靠在椅子上。但大家在阿光的示意下都瞧見了,竇家弟弟藏在背後的雙手已經把衣角扯出了好幾個條條兒來。
竇藍是二十二日生的,以前在家裡的時候,過了生日就是祭灶,過了祭灶就是年,大家都覺得她是個小福星,年節裡都捧著她,什麼好吃的全讓她先挑著,與現在在庵裡的生活自然是沒得比。
但竇藍卻覺得,這一碗放多了鹽的面疙瘩,還有堆了滿桌的禮物(一隻沒拔乾淨毛的山雞,一桶葉尖尖的露水,一張畫了二十四隻蘑菇的畫片等),比那些金銀珠寶要得眼得多。
「很好吃。」竇藍喝乾淨了湯,對著自家緊張得眉毛都豎起來了的弟弟笑了笑。
竇檸一個激動,滋啦一聲把自己蹂躪了許久的衣角徹底給撕了下來。
整齊地紮在門邊的一排蘑菇都不約而同地抖起了身子。
之後,大寒小寒分別帶著竇檸和阿光,一行人神不知鬼不覺地跑去了前院。
楊氏正站在那兒笑吟吟地望著他們:「吉物都準備好了,就等你們來呢。」
竇藍被各種大小妖怪慫恿著,也有些不好意思——她哪兒來的心去辦什麼及笄禮!偏偏狐姑和二十四隻蘑菇都在一邊興奮至極地張羅著,楊氏還難得嚴肅地與她談了次話,話裡話外全是及笄禮的重要性。她多少對這份儀式還是有些嚮往,加之友人的盛情難卻,便點頭應下了。
嚴寧庵規矩森嚴,只有新年的頭個初一允許山下的親友寄送些衣物上山。眼下,正對著大門的三支鎏金大紅燭,顯然是楊氏前些年攢下的。還有在嚴寧庵中幾乎見不到的花開富貴水波綾,由一整個平安結編成的禮墊,甚至還有純金描鳳的托盤,比起帝都小戶人家女兒的笄禮,卻是體面得多了。
真真是不容易。
「楊姨——」
竇藍才要開口致謝,就被楊氏笑盈盈地摀住了嘴:「別,這可當真不是我的功勞。除了那兩個蠢呼呼的大棒蠟燭和幾塊碎布,其他的一應陳設,全是老太妃和狐姑張羅著弄來的。」
老太妃正巧拄著她那虎頭杖威風八面地走了進來,旁邊跟著一副姑子模樣的立夏。
今個兒,老人家顯然也靜心打扮了一番。雖說還是一身黑灰色的素袍,可好歹在領子口襯了條棗紅的邊兒,顯得莊重又不失喜慶。
老太妃今日也顯得平易近人了些。她甚至破天荒地對狐姑點了點頭,點得人家把大紅尾巴炸成了個團團兒,才仰頭看了看天色:「時辰差不多了,這便開始吧。」
楊氏應了,對老太妃恭恭敬敬地福了福身。
因為竇藍的至親長輩一個不剩,所以便由楊氏擔了長輩的身份來做主人,狐姑則以好友的身份來做贊者。至於最重要的、負責加簪的正賓,老太妃自然是不二人選。
純金描鳳的托盤中擺著三支簪。
按照禮制,大家姑娘及笄用的三支簪子,要麼得來自德高望重的長輩,要麼得來自富貴遮天的府邸。擺在最上面的那支白玉點梅的簪子,是老太妃翻找出來的,不論那一看就出自宮廷之手的精美和華貴,單單論老太妃的身份,對竇藍而言就是莫大的殊榮;第二隻簪子通體碧綠,雖稱不上極品,也算是上好的綠玉了——不必說,來自江小將軍,這勉強可以劃拉成高門大戶的贈予;第三隻簪子則是楊氏添的,表面看著就是只南燕點頭的金簪,普普通通,可當時老太妃接過簪子時,深深地望了楊氏一眼,卻是挺滿意地收下了。
二十四隻蘑菇忙活著在外頭設了個結界,以防凡人突然闖入。接著,紛紛將自己收拾成了自認為最莊重的模樣,老實地排排坐在牆角,一臉熱切地瞧著內室的門,並時不時你踢一腳,我扭一下地打趣著坐在阿光身旁的竇小檸弟弟(蘑菇們特地都變成了女孩子的模樣)。
並不太大的室內倒還真有一種賓客濟濟的熱鬧感覺。
很快,竇藍由楊氏牽著,手心裡捧著一隻絹絲做的大桃子,緩步從內室走了出來。
桃粉的對襟長裙配了個寬寬的、白底暗紋的腰封,上頭用六股一線的紅繩兒交叉綁了幾道,紅繩上還隨意地串了些五色的晶石,倒是別有一番精緻的感覺。
竇藍小時候長得灰撲撲的,一點兒都不顯眼。大了,五官張開了,倒是長出一分南域的味兒來,輪廓比一般人深了些,反而顯得出彩了。
老太妃親手配的這一套衣服。她瞧見那二十四隻蘑菇和兩個小男娃都一臉挺驚艷的表情,不免就將臉上的皺紋鬆開了些,眼角眉梢都有點兒得意。
只聽蘑菇們小聲議論著:
「黑,長,直。」
「嚶我也想要烏鴉的血統。」
「咱們的頭髮三天不洗就跟捲成團的菌絲似的——」
「沒有烏鴉,大黑豬的血統也可。」
老太妃:「……」
竇藍壓著嘴角站在一旁,生怕老太妃一怒之下就要高舉虎頭大杖斬妖除魔。
所幸太妃忍功絕世無雙,老人家只是平平地把臉轉開了,緩和了下表情,伸手拿起剛折下的梅枝,放到露水裡沾了沾尖兒,往前輕輕一甩。
竇藍側身朝楊氏福了福,便將雙手左上右下置於腹前,獨自一人踩過那條剛被露水和花瓣光臨過的路,象徵著獨立、成熟,和前途的芬芳。
竇藍雖然有個跳脫的娘,可也有個比木頭還硬邦邦的爹。她的貴家禮儀,和待人接物的姿態,是從小就被小竹板子操練的,現在再使出來,居然連老太妃也挑不出什麼錯。
她一步步走得沉穩。到了老太妃面前,先行了個跪禮,直起身來後,才微微抬頭,好讓老太妃能清楚地瞧見她的臉。
這叫「相面」。
老太妃的背挺得直直的,一臉莊重的模樣。但竇藍卻能從她眼中看到笑意與慈愛。
這三年來,這個孤傲的老太太,明裡暗裡卻是不知幫了他們姐弟多少忙。
狐姑捧著金盤,炸著尾巴上來了——對於身具天罡命格的老太妃,她還是有些怵。
老太妃顯然對於女子的笄禮是十分的熟悉。她一把便挽起了竇藍的頭髮,手腕老練地翻了幾下,便用白玉簪給竇藍盤了個傾髻,口中念道:「加簪一支,半生享樂,半生平寧。」
「半生享樂,半生平寧。」大家合聲低念。
老太妃拈起了楊氏的金簪:「加簪二支,年華灼灼,妙思瀝瀝。」
「年華灼灼,妙思瀝瀝。」
老太妃將小將軍的綠玉簪子拾起來:「加簪三支——」
「砰!」
「……喲,挺熱鬧的。」
銀髮藍眸的大妖怪背著光靠在門邊,臉色映著紅燭的明滅,叫人瞧不清他的表情。
顯然,蘑菇們設在外面的結界對孔雀來說,還不如路邊的小石子兒絆腳。
狐姑嗖地一下便將跪著的竇藍扯到了身後。
不等竇藍反應過來,就見眼前的狐姑嗖地一下,又被孔雀扯開了。
「差點兒就沒趕上我唯一的徒兒的及笄禮,真真是罪過。」孔雀四下瞧了一圈,倒是對老太妃挺正經地頜了個首:「久仰,我是孔雀,竇藍的血傳親師。」
三年來,老太妃不知勸了竇藍多少次,叫她遠離那一幫子妖怪們——首當其衝的便是她那聽著便不像什麼好人的妖怪師父。可現下當真見到了,卻只見老太妃眼中有凝重、震驚和一絲忌憚,卻並沒有想像中的厭惡與懼怕。
老太妃舉起左手,比了個挺複雜的手印:「如此,竟是如此……卻也不怪我甫一走進這庵子,便有隱隱的……」
她抓回靠在一邊的虎頭杖,直了直脊背,氣勢比起孔雀來竟然不輸一分:「我的確是高家僅存的後人。對於您的……事,我也略知一二。可自從我的長兄亡故後,高家嫡系再無男丁,願靈已破,我自然不必再履行承諾。」
「我今日來,是來給我的乖徒兒添簪的。唔,看來我來的正巧——按照人修的規矩,第三隻簪可是必須要讓師父來加的呢。」孔雀也不正面接了老太妃的話頭,只是一彈指,將那孤零零地放了一隻綠玉簪子的金盤整個彈去了一邊。
「嗷。」小寒一手抱著盤子,一手抱著肚子,臉色有些不好。
「來麼,別讓吉時過去了。」孔雀也不與老太妃爭搶那最高的位子,只是走到竇藍面前,居高臨下地看了她一會兒,竟然緩緩半跪了下來。
天可憐見,除了在搓背的時候,這三年來,竇藍就幾乎沒和孔雀平起平坐過。
孔雀用挑剔的眼光打量著竇藍腦袋上的兩根簪子,嘖嘖了兩聲,算是勉強能過眼了。
不知何時,他手中把玩著一支青綠色的長簪。
那是一支……孔雀翎。約莫手掌長,流光生輝,似金似玉,卻又纖毫畢現。只一眼,她就知道,單看外表,這一定是一支能把其他簪子輕鬆比下去的……盛氣凌人的簪。
很符合孔雀的風格。
孔雀瞇著眼,找好了位子,便一手搭著竇藍的肩,前傾了身子幫她簪上最後一支簪。
「加簪三支……勤修不輟,誅伏世仇。」
竇藍猛地抬眼,孔雀依舊是那副不經意的表情,她依舊無法從那雙妖異的眸子中窺得一分半點的情緒。
孔雀眨了眨眼,往後仰了仰,將竇藍好好端詳了一番,正當竇藍覺得不自在的時候,他收回目光,自個兒站了起來,
「成年了,便要加倍努力地修煉才行。」孔雀拍拍竇藍的頭,便如同來時一般,自顧自地走掉了。
直到狐姑怪叫著撲了上來,竇藍才打開了方才一陣癢痛的手心。
厚厚的痂脆得很,簌簌地落到了地上。
右手手心的皮膚泛著新生的嫩紅,那些猙獰的痕跡彷彿是做夢一般,去無影蹤。
——————————————
幾乎對於所有剛剛行了笄禮的姑娘來說,笄禮過後的下午,賓客散去,一定是個陪伴家人的溫馨好時光。
奈何竇藍腦抽抽,為了一叢用來制香的、土鼠的尾毛,她捨棄了與弟弟,與楊氏母子共同歪在屋裡嗑瓜子的美好時光,跋涉了半個嚴寧庵,跑來——
面對著九聞的,呃,屍體?
竇藍在變成了半妖之後,眼睛比凡人利得多。路過庵中哪個不知名的水潭時,在重重枯敗的蓮葉之間,她隱約瞥見了一縷頭髮。
然後,就撈上來了這麼一個討厭鬼。
九聞還是穿得花裡胡哨的,只是那些繁複的衣服浸了水,勾著泥巴和爛葉,倒是別有一番狼狽。
也不知道九聞在這水裡頭泡了有多少天,臉色煞白不說,已經微微發脹了。竇藍用腳尖毫不客氣地重重踢向他的丹田——呵,還有殘存的起勁。
對於妖怪來說,這便算是「還活著」吧。
竇藍挑著眉,其實心裡老大不高興地摸出了條粗繩子,捆了九聞的雙腳,掂了掂,便一跳一跳地往狐姑的前院去了。
嘖,土鼠的尾毛還沒擼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