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藍照著慣例狠狠踩了踩那咆哮的獸頭,邁步走進了孔雀的居所。
剛走了兩步,她便謹慎地停了下來。
與往常的歌舞昇平截然相反,今日的院中,竟然是一點兒聲響也無,莫名讓人生出一種壓抑感來。況且——
只是站在院門口,竇藍就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滿院子瀰漫的,名為「大爺不高興」的氣場。
竇藍思量了一番,決定回去卜個良辰吉日再來。
她才轉了個向,就有個薄薄的紙片兒舞姬不知從哪裡嗖地一下攔在了她的面前,揮著軟塌塌的水袖,口中赫然吐出孔雀的聲音:「在我吃完下一隻果子之前滾進來,不然就抽你。」
竇藍大駭,她知道自家妖怪師父基本只吃一種果子,是一種刺莓,還沒人眼珠子大。她飛快地瞥了眼那遙遠的、亭亭玉立在院子另一頭的大門,和身邊躍躍欲試的紙片兒舞姬,當機立斷地一個撲抱,不容分說就將那舞姬卷吧卷吧圍在了腰上,還死死地扯了個結。
「……」孔雀好一會兒沒再發聲。
冬日的嚴寧庵風勢不小。竇藍站了一會兒,不禁小聲打了個噴嚏,手中將那可憐兮兮的紙片人兒又扯緊了些。
說時遲那時快,竇藍只覺得自己被狠狠朝前扯了一下,下一秒,她便已經置身於溫暖又奢華的室內,眼前橫呈了一隻老大不高興的妖怪師父。
不知是不是光線的緣故,孔雀的臉色看起來有些不太健康,唇色也隱隱泛白。
「送香來了?」孔雀問。
竇藍點頭:「是我現下能製出的最好的香。」
玉簡中記載,此香名「聚靈」。顧名思義,這香擯棄了尋常香囊的靜心、凝神、去寒等一切慣有功能,它只有一個作用——聚靈。
當然,效果極其微弱。奈何積少成多,如同竇藍這般修為的修士便動輒三百年的壽元,若是能長久佩戴,顯然收益良多。
一份聚靈香在市場上,能換到一小棟別莊。其珍貴程度可想而知。
竇藍能製出這香,著實是借了一些機緣的。這聚靈香的香方中,有一味藥名喚八里子,數量稀少不說,外表就是個石頭模樣兒,極其難尋。這還不算,要製成聚靈香,得將八里子磨得極細,好讓它在完全乾燥的情狀下與干荷葉完好地融合。這考驗功力技巧不說,還有嚴格的時限——八里子一碎,兩個時辰後便當真如同一般的石頭,再無藥性。
竇藍機緣巧合買到了一隻長得挺大的八里子,足夠做四份的聚靈香。進階之後她開始小心製作,可最終的成品,就只有眼前這一份。
孔雀依舊是那副不以為然的模樣,伸手勾過了竇藍捧上的那只絨布小香囊。
竇藍正觀察著孔雀的反應,卻不想心中突兀地湧起一陣大難臨頭的不詳感!
幾乎同一時間,一陣天旋地轉,竇藍覺得自己的脊椎骨已經就這麼斷了,忍不住一口血便湧了上來,卻又因為脖子被狠狠掐住,就這麼給硬生生地悶了回去。
眼前的孔雀同以往一樣,卻似乎又有點兒不太一樣。
他眼角眉梢一片濃濃的煞氣,原本就凌厲的輪廓竟然透出一份凶狠。他死死地用一隻手將竇藍摁在了牆上,指甲暴漲,那陰冷的寒光似乎隨時可以劃斷竇藍的脖子。
竇藍的視線被嗆出的眼淚弄得有些模糊。她一隻手下意識地扯著那扼住自己性命的手,一隻手卻背在了身後,摸出了一隻油紙包。
「呵。」孔雀嘲了一聲,又用力將竇藍望牆上毫不留情地摁了摁。
竇藍疼得出了一身冷汗——那個油紙包就在她手中生生地燒了起來!未燒盡的毒素和著火苗,不依不撓地粘連著手心細膩的皮膚,很快,整個房間都瀰漫著一股子焦臭味兒。
孔雀低下頭,那雙眸子顯得比平日裡更加妖異:「你往這香囊裡……放了什麼?」
竇藍掙扎地皺了皺眉,卻抵不過手心的劇痛和那煩悶的窒息感,終究只能不受控制一般地回話:「八里子,干荷圓葉,菊檀,不見風……燈芯草根,五更露水。」
「……好極,好極。」孔雀眼中厲色更重,手中卻稍微卸了點兒力,尖銳的指甲不懷好意地磨蹭著竇藍已經被掐出一圈青紫的脖子,「你是從哪兒弄來的八里子?又是從哪兒知道……這八里子如此得用?」
沒有了脖頸處的阻攔,竇藍連吐了好幾口血,才緩過氣來機械地答話:「約莫兩月前,帝都的小巷子裡,在一個獵民的攤子上淘來了八里子。其使用劑量和方法,全數是從玉簡裡的香方中看來的。」
孔雀聽到這話,靜了一會兒,眉頭緊緊地皺著。
半晌,他才復又開口道:「為什麼做這個香?」
「是我現下能製出的最好的香。」竇藍將最初答過的話一次不差地又答了一邊。
一片令人不安的靜謐過後,竇藍突然便覺得腦中一鬆。她知道,現在她又可以控制自己的思想和喉嚨了。
她瞧了瞧臉色似乎比之前更加灰敗的孔雀,忍著一陣一陣衝口的腥甜,暗自努力將體內暴亂的靈力平復下來。
「……徒兒告退。」
竇藍福了個身,只讓孔雀見著了她的發旋兒和半個額頭,便安安靜靜地走了出去——腳步有些虛浮。
嚴寧庵是個絕佳的風水場,正風水。它遙遙對著皇宮裡供奉歷代天子和名將賢相的寶相塔,有極陽龍氣迎面;其所在山頭,崢嶸挺拔頗有將峰之勢;整座將峰又粘連著綿延的山脈,呈盤龍狀合圍著帝都靈氣,高低錯落隱隱呈八卦陰陽之象,絕對是個萬邪伏誅的人修修煉寶地。
只是五百年來,嚴寧庵香火漸消,最後竟然變成了高門大戶遣送罪婦的去處。一時間,怨氣層層深重起來,竟然把山頭的風水給改得七七八八。
竇藍私自猜測,會利用風水八卦,將孔雀大妖怪聯手封在這兒的高手,一定是人修——妖修都更樂意簡單找個火山口子或是極地深淵,讓仇家享受享受肉體,而非精神的折磨。
結合方纔的一切,顯然,孔雀今天恰巧略顯虛弱,而竇藍帶去的八里子聚靈香,無意中使得她的妖怪師父更加難受了點兒。
她並沒有太多的怨懟,此事只是讓她更加清楚地明白了橫亙在自己和那便宜師父之間的鴻溝。
「誒誒誒誒小豆子!你怎麼啦!」剛踏出孔雀院子,狐姑的聲音便由遠而近地傳了過來,「我聞到了好濃得血腥味兒——」
狐姑看到竇藍僵直的、一直在冒著焦糊味道的右手,倒抽了一口涼氣。
竇藍看著圍著她急得上躥下跳的狐姑,和遠處探頭探腦後也一臉焦慮地奔過來的蘑菇們,突然便覺得心窩子暖暖的。
在身為半妖的竇藍眼中,他們已經和自己曾經的幾位小玩兒伴一樣,並無「這是人,而這是妖,要區分對待」這樣的看法。
而孔雀,是不一樣的。
身為大妖怪的警惕心暫且不提,若他當真是被人修囚禁在此處的,那麼,他與人類之間的梁子可是結得大了。
無論在百年之後孔雀要利用自己做什麼,也無論這些年來他們攢了多少師徒之誼,她在孔雀眼中,恐怕永遠都是一旦違逆必然除之的存在。
「你可別去竇檸那兒嚼舌根。」半路上,竇藍勾了勾狐姑的尾巴道。
從小,娘親便教導她,要恩怨分開著算。
面對她的師父,她對他的崇敬感恩之心,一絲未少。
可面對一隻就算是虛了病了,也能隨時掐死她燒死她的大妖怪——竇藍垂下眸子,她並不介意去找找能夠抑制他,甚至是殺死他的辦法——好讓她能夠活到大仇得報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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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孔雀坐在嚴寧庵中最高的禁爵塔尖,不怎麼上心地瞧著狐姑那大紅尾巴在遠處一甩一甩著,最終消失在了嚴寧庵的院牆之外。
估摸著又是去偷雞吃了。
體內那鑽心剜骨的感覺隨著月落而慢慢消退,他慘白的唇色也稍微好看了些。
他隨手捏碎了一塊磚,又喝了一小壺酒,最後乾脆在塔頂上躺了下來。
在那暗無天日的數千年間,就是這種普普通通的,灰濛濛的月色,和那些零零落落,甚至是有些髒了的雪景,都讓覺得那麼渴望,又那麼遙不可及。
所以,即便忍受這一月兩次的剜心之痛,即便一個不好就能魂飛魄散,他也要出來。
孔雀半闔著眼,對著月色打量著他左腕上,那已經有一指粗的環。
它像是由無數細密的蠶絲和繞而成,錯落有致十分漂亮。在月色之下,它顯得比平時更亮一些,發著柔柔的微光,還間或慢慢地旋轉著。
昨日下午那雞飛狗跳的一場之後,他原本以為這環一定得少說細去一半。不想,它竟然不增不減。
竇家那個烏鴉鴉的小丫頭——
她那幾乎燒穿了的手心和眼前的環子,竟然同時在孔雀腦中擺了一副嘲諷臉,相映成趣。
他又不知怎的,想到那個被他拂去門邊,之後又被她目不斜視地一腳踩過的香囊。
真真是好氣性。記得那加了八里子的香囊可憐兮兮地躺在冰涼的地上,原本系得精緻的同花結完全散了,上頭還有一個灰灰的鞋印子。
可眼前的環子的確不曾減去一分一毫。
這讓大妖怪覺得迷惑不已。
半晌,只聽「嘖」的一聲,禁爵塔上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