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將軍和幾個年紀差不離的青年正在邊欄處圍了張桌子。竇藍四下掃了一眼,不動聲色地將剛剛卸下的斗笠又戴了回去。
正在這時,那一群意氣風發的年輕人爆出了一陣哄笑。
「當真一萬個想不到!」裡頭有人高聲笑道,「我猜呢,你那幾天做牛做馬地盡搶京都衛的活兒,敢情是為了賺點兒私房,去給哪家的姑娘買簪子了!」
狐姑饒有興致地嘟起了嘴,朝著竇藍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
竇藍回敬她紋風不動的一隻斗笠。
那群人開始起哄,想要讓江重戟供出簪子姑娘的名姓。江小將軍倒是巍然不動地坐著喝酒吃肉,任友人如何起哄也不吐一個字出來。
鬧了一會兒,那群人也散了心思,便一個接一個地起身,走過櫃檯,直接撩起簾子往裡間走去。掌櫃的也不阻攔,只是聚精會神地撥著算盤。
「妖丹的交易都在後頭。」狐姑適時地解說。
那張圓桌上,現在就剩下了江小將軍和一位黑臉的青年。竇藍從這邊望去,恰好見到那青年狡黠地笑笑,搬了椅子往江重戟那兒靠了靠。
「我之前還玩兒了個賭盤,押了個足金大扳指,賭你這輩子大致會在長槍和仙法當中挑一個成親。」黑臉青年笑得一口白牙,「你得賠我的扳指來。」
這位大概是小將軍的好友了。只見小將軍一掃之前的沉穩做派,毫不客氣地往對方椅子上蹬了一記:「滾蛋。青天白日的損人家姑娘清譽。」
……耳朵又紅了。
黑臉青年一點兒不生氣:「我都聽對面胭脂樓的香娘說了——肌膚賽雪,烏髮如墨,嘖嘖嘖——」
竇藍搓了搓原本有些熱的臉,突然覺得對方在討論著的約莫是另一個人。
「對那不知道哪兒來的姑娘認真了,嗯?」黑臉青年雖然還是笑著,眼神卻有些咄咄逼人起來,「你想清楚了,叉子,她可不是圈子裡的人。」
江重戟拿著斑駁的空酒杯把玩了半晌,才道:「我修道,她亦修道。再多的延壽丹,也不能讓那些聒噪的『圈子裡的人』,活得比我們更長久。」
友人還準備說些什麼,之前走到裡間的一夥人便魚貫出來了。從竇藍這個角度,恰好能瞧見那黑臉青年翻了個大大的白眼:「祝你抱得美人歸早生貴子百年好合共赴長生大道。」
竇藍:「……」
那夥人中的一個拋了一隻布袋子給江重戟:「你點點看。」
江重戟卻是直接把袋子收了:「我還怕你昧我的銀子麼。既然都辦妥了,那便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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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袋裡頭裝的就是妖丹沒差了。」望著幾人的背影消失在門外,狐姑舔舔嘴唇,「你還聞不著,那味道可香了——咱們也進去。」
門簾之後,出人意料的竟是一條蜿蜒小道。竇藍留了個心,一邊走著,一邊暗暗記下每一個拐點,漸漸在腦中繪出一副線路圖來。
天寶四象陣!
竇藍猛地站住了腳。
「怎麼了?」狐姑回身。
竇藍沒應,只是靠近牆邊,扣指在牆壁上用力敲了敲。
看起來像是普普通通的木牆,可這一敲,竟然發出了金石的聲音。
……果然不錯。
狐姑興味地跳過來,正要開口,卻被竇藍一個手勢止住了。
天寶四象陣,是竇家的陣——或者確切說來,是琅邪長公主那個驚采絕艷的女人,親自推演出來的陣。
這天寶四象陣並沒有什麼移山填海開天闢地的神奇功用,簡單來說,就是個正經的防禦陣法。它勝在製法簡單,材料易尋,大小隨意,是個居家旅行亡命天涯的必備之陣。
原先在竇家的小門廳裡,就有一方比眼下這個小得多的天寶四象陣,它是用花花草草按照特定的規律堆放而成的。
而眼下這個——「真正的天寶四象,可以化木為金為石,千軍亦無法輕易攻克。」玉簡中如是記載。
竇藍跟著狐姑,步履穩當地走向對面的拱形石門。
在這似乎很有靠山、敢在帝都裡半公開地售賣妖丹的酒館中發現竇家的陣,若是往好的方向想,便是竇家未絕,且暗中勢力還不容小覷,復仇大事又多了一份籌碼;可若是往糟了想……
燒殺之後,緊跟著的,便是搶掠。
石門,轟然而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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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什麼!」康氏的手一抖,一向穩重的她竟然將手中的茶杯整個給碰到了地上。
康幼心也被母親的反應嚇了一跳,臉上也浮上一層慌張:「我,我將那九聞沉到潭子裡去了……娘?」
康氏定定地看了一會兒自己的女兒,似乎從來不認識她一般。半晌,她驟然起身,將門窗一應關死了。
「你——」康氏順了順氣,聲音卻是嚴厲至極,「跪下。」
「娘!」康幼心睜大了眼。
「跪下!!!」
康幼心嚇得雙膝一軟,乖乖地跪在了康氏面前。
「早早便告誡了你,叫你不要與那幫子蠢女人混在一塊兒,你卻不聽,還拿著自己的一些小聰明暗暗得意了起來。今天這席話,你若是聽不懂,從此便不要出去說是我的女兒了。」
「九聞得罪狠了你,又不客氣地踢了你一腳。於是你就懷恨在心,趁著她身體不爽利,將她沉潭了?荒唐!」
康幼心眼眶已經有些紅了,卻還是不服氣地辯駁道:「娘親也是這麼對待那長孫氏的——」
「因為那長孫氏死了就爛了,家族敗落無依無靠的,任她有個千般的神通也不能給我們帶來任何禍患!」康氏臉上滿滿都是恨鐵不成鋼,「而九聞?你莫不是忘了,傳言那九聞可是庵主的嫡親孫女兒!」
「沒有憑空的傳言,心兒,」康氏揉了揉眉間,「即便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你都要去信。出去的事兒,最快也得在一年以後——這一年,夠你死上個多少回?」
「下飯之前,是要好好地看一看菜色的。」
「跪在這兒反省反省罷。這件事,你知道該把自己的嘴巴閉得多緊。」康氏說完,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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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康氏千萬般防備,卻不知道,這世上還有一種叫做妖法的玩意兒,讓九聞遇害的真相已經成了妖怪圈子裡不值錢的公開事兒。
此時,在第一時間目睹了兇案過程的竇藍,正一臉凝重地看著出現在那扇厚重石門之後的……
一大排石門。
有的石門門口有兩隻銅質的獸頭環,有的則空無一物。
「我們要勇闖密室麼?」竇藍躍躍欲試。
狐姑詫異地看了竇藍一眼:「咦你在說什麼?」
她腳步輕快地走上前,隨意摸上了一隻獸頭環,將門推開:「這些都是給買家備的單間,有門把的是空房——快進來。」
竇藍壓住心中冒出來的小失望,跟了進去。
門在她們身後輕輕地合上了。
出現在她們面前的,赫然是一張破破爛爛、似乎隨時會垮塌下去的長桌。突兀的是,長桌的中央,正特別不體貼地擺放著一隻看起來相當沉重的銅青蛙。
狐姑看起來很遺憾:「——你不知道,上一次出現的是雞呢,可大的一隻,腿粗屁股翹,雖然不能吃吧,看著也舒心。」
只見狐姑上前,對著青蛙說:「要五隻金系妖丹。質量不必太好,二十年頂天了。」
「好的。」在竇藍驚異的目光中,銅青蛙張開了嘴,稀里嘩啦吐出了五隻黃澄澄的、大小不一的妖丹出來,「統共五十兩銀,年關將至,略有小漲,還請客官體諒。」
狐姑遞出一張銀票,銅青蛙呱呱地把它吞了。竇藍一直盯著它瞧,卻也沒瞧出是被吞到了哪裡。
「走吧?」狐姑問。
「等等。」竇藍上前一步。她設想了好幾種可能遇到的情況,甚至粗略打好了一些旁敲側擊的套問腹稿,可眼前出現的這只似乎是傀儡的銅青蛙,卻當真出乎了她的意料。
那天寶四象陣的謎題,只能先按下不表。但她還有別的事兒要做。
「方纔我瞧見江重戟他們每人都買了不少的妖丹。那是做什麼用的?」竇藍問。
「當然是用來修煉——」狐姑的話音戛然而止,她瞄了眼竇藍,「不,你不能用。」
「為什麼?」
「因為你是半妖。」狐姑皺眉道,「你的人血和妖血恰好在一個平衡的狀態,若是用妖丹修煉,妖血得到增強,平衡被打破,你會越來越像個妖怪的。」
「像妖怪?」
「這麼說吧,你瞧見楊家的阿光了麼?在通常狀況下,他的人血強過妖血,他就完全是個人類的模樣,即便是你們金丹期的厲害人修來了,也沒法兒從他身上感覺到一絲妖氣。」
「在庵主的幫助下,你現在是個完美的半妖,就和天生似的,並不會有妖氣溢出。你若是長期使用妖丹修煉,進境是會加快不少,可往後的大部分時間,若是沒能找到抑制的辦法,你就會變得……像一個徹底的妖怪。」
狐姑擔憂地望著竇藍。
竇藍笑了:「這聽起來沒什麼不好。」
況且,她記得玉簡中有這麼一種香,是能夠抑制一定程度的妖氣溢出的。
「可,可是,搞不好也會出現妖族的特徵呢?」狐姑一臉不贊同,「你是烏鴉,搞不好皮膚會變得黑漆漆的,嘴巴也會變成尖尖的鳥嘴——」
「十隻二十年的火系妖丹。」竇藍逕自對著銅青蛙開了口。
「好的。」銅青蛙沉默了一會兒,又哇啦哇啦地吐出了十隻紅通通的火系妖丹,「統共一百兩銀。」
竇藍不顧狐姑在一邊跳腳,有樣學樣地掏出一張百兩銀票,塞進了銅青蛙的嘴裡。
翻找銀票的時候,她一時不慎將掛在胸口的玉簡給扯了出來。她一邊將玉簡仔細塞回去,一邊笑著扯起狐姑往外走:「若是當真黑了皮,尖了嘴,我就把你尾巴上的毛全啄乾淨了。」
兩人笑鬧著走了出去,不曾發現,身後那油膩膩的銅青蛙,突然紅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