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的話總是和仙丹妙藥一樣的靈驗。之前無論怎麼都不見好的九聞,三顆金系妖丹一下去,立刻便醒轉了。
只是……
「好像變弱了?」狐姑方才狠狠地揪了一把小黑狗的尾巴,卻只得到一記不痛不癢的拍打。
「也變笨了。」竇藍冷眼看著那小黑狗兒迷瞪著眼睛,一個勁兒地往自己這裡蹭。
「眼見是暫且回到幼生期了。」立夏很有學問地說,「時間大概也不會長——哎喲。」
立夏試圖靠近九聞,卻也被毫不客氣地拍了一抓。
雖然那軟軟地粉色肉墊拍起來一點兒也不疼。
「這陣子還是麻煩竇姑娘了。」立夏臉上頗有些受傷的表情,欲語還休地瞧了九聞一眼,便抱著藥箱子走了,步履滄桑。
「……這事兒麻煩我沒用,把竇檸說通了才算成事兒。」竇藍一臉糟糕地看著整對她翻肚皮的幼狗,「我只是碰巧把他從湖裡拉上來罷了,又不是九月懷胎生了他!這是怎麼回事!」
縱然懷抱著千百般的冤屈,竇藍還是將直直朝她晃著粉紅肉墊兒的黑狗子捧在手上,帶回了自家的破屋子。
竇檸這回也不偷偷摸摸了,直接揣了塊石頭站在門口,一邊說著「姐姐回來了姐姐辛苦了」,一邊用一點兒沒善意的眼神瞟著小黑狗。
竇藍簡直頭大如斗,她讓阿光把竇檸遠遠地扔出去好遠,才砰地一下把門關了,思量了一番,把剩下的兩顆妖丹也一股腦塞進了狗嘴裡。
九聞九聞,求你快擺脫現在這幅認賊做母的獵奇模樣吧,我還是比較中意從前那種兵刃相見你死我活的相處模式啊。
竇藍望著依舊一門心思想要把自己嫩嫩的小肉墊貼去她臉上的毛絨狗兒,突然生出了一種濃濃的蒼涼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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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兩顆妖丹塞下去以後,九聞直接陷入了掐鼻子也不會醒的沉睡中,只在竇藍離開時發出殺雞一般淒厲的哭叫。竇藍扶了幾回額,乾脆簡單收拾了一番,給竇檸和楊氏母子留了張字條兒,抱著九聞找她的妖怪師父去了。
孔雀正懶懶地坐在樹下,胡亂披著看起來很名貴的雪白色外衫,伸著一根指頭。不斷有銀亮的光芒從他指尖冒出來,斜斜往上飛,在不遠處爆成一個縮小版的煙花形狀。他腳邊還不倫不類地燒著兩根大紅燭,明滅的燭光映在他的臉上,有些可笑,卻又有些奇怪的正經感。
「……師父?」竇藍不知為何,下意識地將腳步放到最輕。
孔雀抬起頭,恰逢一個煙花爆開又湮滅,那星星點點的光曾一度把孔雀妖藍色的眸子映得前所未有的透亮,卻在片刻之後,又墮落成一片看不透的沉鬱。
「今天是師父的生辰?」紅燭和妖法變的小煙花什麼的,正是前些天她及笄那會兒,大家幫她折騰出來的喜慶物事。
「生辰?」孔雀百無聊賴地勾了勾嘴角,「那是哄小孩子高興的玩意兒。」
他悠然仰起脖子,將腦袋靠在了樹幹上:「我既無父無母,又哪裡來的生辰?即便是有……過了這不知道多少年,也該覺得煩了。」
轟啪。
竇藍瞧著妖怪師父的側臉,那輪廓在一明一暗間顯得更驚心動魄,也莫名多出一分……委屈來。
竇藍知道這個想法荒唐極了。可她忍不住想到竇檸剛學會走路那會兒,含著兩包淚咿咿呀呀要糖吃的模樣。
她對她那窮凶極惡的、為害蒼生的、不知活了多少個年頭的妖怪師父,萌生了一種叫做「心軟」的情緒。
這發現讓她又扶了數下額。
隨後,她將腰間裝著九聞的竹簍解下來,乾脆利落往孔雀手裡一塞:「師父過久不食人間煙火,忘了逢年過節要享樂就必須得吃肉。您且等著。」
說罷,竇藍運氣,幾個縱身便消失在了房頂後頭。徒留孔雀難得有些呆愣地捧著一隻哭叫不休的九聞——
「不閉嘴就吃了你。」
在屬於上位者的、強大而陰森的威壓之下,小黑狗兒委屈地哽了一聲,將尾巴塞到自個兒的嘴巴裡,倒是當真安靜了。
小半個時辰後,竇藍端著一盤熱氣騰騰的菜回來了。
孔雀:「……這是什麼?」
「豬血胡蘿蔔炒雞。」竇藍答。
「……」
她默不作聲地觀察著孔雀的神色。上次八里子香囊的事兒過後,竇藍便隨身帶著輕身香,時刻為跑路準備著。
此次下廚完全是一時興起。黑燈瞎火的材料不好找不說,她自個兒的廚藝也不是特別威武雄壯。思量再三,為了兼顧「喜慶」這個主題,她抓走一隻沉睡中的大野豬放了點兒血,又到狐姑的雞籠子裡摸了一隻雞,最後又摻了點兒胡蘿蔔塊進去。這樣,一盤深深淺淺的紅,大概是夠喜慶了。
莫非,其中又有哪一種食材犯了孔雀的忌諱?
還好,孔雀只是抬頭瞧了她一眼,便摸出一雙黃玉祥雲筷,夾起了一片被醬汁浸得油亮的、正冒著熱氣的雞塊。
嚼了幾下,孔雀又抬頭瞧了竇藍一眼,欲言又止,最終還是無聲地伸了筷子。
年關,是帝都最冷的時候。很快,那盤豬血胡蘿蔔炒雞的熱氣就消散殆盡,表面甚至結了點兒乳白色的油塊兒,賣相即刻就不那麼好了。竇藍幾次想要開口說去把菜熱一熱,但孔雀始終這麼不緊不慢、一筷子一筷子地夾著,倒是讓她插不進話去。
大妖怪終於放下筷子時,盤子裡就剩下整整齊齊的一層胡蘿蔔。他的袖風擺過,帶來一陣過了氣的醬香。
「怎麼買了火系的妖丹?」
竇藍愣了一下,才跟上孔雀突兀的話頭:「聽聞妖丹能助人修煉,便多少買了些。」
是了,如狐姑所說,用了妖丹的,無論是人是妖,都能聞到妖丹特有的香味。自己裝在布囊中的妖丹,一定是早就被孔雀發現了。
孔雀低頭撥弄著紅燭,好一會兒才給了竇藍算是讚賞的表情:「有上進心是極好的。這就去修煉吧。」
竇藍應了一聲,拎起裝了九聞的竹簍,跳上那個專門為她布下的聚靈陣,便盤腿入定了。
在修煉方面,她才是自己最嚴苛的老師。
入定之前,她下意識往大妖怪那兒瞟了一眼。
他還是蹲在那兒撥著燭心。也不知他從哪兒弄來的蠟燭,燒得不快,蠟油卻流得特別多。這會兒,紅艷的蠟油已經混著枯草和殘雪在地上蔓延開來,像是古老卻乾涸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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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除夕夜。
帝都城裡的百姓等不及天黑,早早便亮起了一盞盞殷紅的燈籠;鞭炮聲綿延不絕地遠遠傳來,把這清靜的山頭都染上了一層年節的喜氣。
而竇藍卻被康幼心攔在了奔赴年夜飯的路上。
依照嚴寧庵的庵規,眾女在平日裡必須服素,逢年過節卻是可以穿得鮮艷些的。正常的姑娘都愛俏,康幼心就抓住這個難得的契機,戴了一套金紅頭面,身著紅底鉤花的對襟長裙,外頭還套了件白底鵝黃面兒的袍子,真真是把少女的嬌俏全都穿了出來。
「好久不見竇家妹妹了。」康幼心言笑晏晏,「今兒過年,飯堂裡做了席面,妹妹也來一起熱鬧一番?」
竇藍點頭:「不了,謝謝。」
「……」康幼心被這一點兒沒回轉餘地的拒絕給梗了一下,眼神閃了閃,又極力邀請道:「妹妹已經好久不曾去飯堂了,平時也不愛串門兒,大家都想念得緊呢。」
她笑著道:「妹妹恐怕也是許久沒嘗過肉味兒了,不如——」
竇藍:「不了,謝謝。」
康幼心暗暗捏了捏掌心。
瞧這竇藍一身灰藍的素衣,大冷天的拎著一隻空桶似是要去提水的模樣,康幼心心裡就不免生出一股盛氣凌人來。但轉念想到她得了那似乎很了不得的楊氏的照顧,坐擁一個小菜園子,可以自個兒做些私房菜來吃,又覺得有些嫉妒。
雖然,讓康幼心自己下地種菜或是下廚燒飯,她也未必情願。
這樣一想,說出的話就帶了刺兒了:「說來,你我差不多的年紀,可我偏偏就沒有妹妹的好命,能攀上——」
好命?指的是一夜之間滿門被屠麼?竇藍對康幼心的三觀徹底失望了。
然而她顯然沒什麼與之計較的心情——她的「大空桶」裡躺著被裂成四塊兒的一隻三尾牛,這算是只靈獸,肉味鮮美,她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捕了一隻;她的手臂上還拴著好幾條腕兒粗的麻繩,不是吊著幾隻褪毛的肥雞,就是拖著幾扇熏好的羊腿;背後快要壓垮她的竹簍子裡,還裝著滿滿的鮮魚。
她的這些苦楚康幼心都看不到——竇藍淒涼地歎了口氣,摸出制香剩下的香渣渣,揉成一團屈指朝康幼心腳下彈去。
「呀啊——!!!!!」
竇藍對著四仰八叉的康幼心點點頭,抬了抬沉重無比、在康幼心眼中卻是空無一物的手臂:「騰不出手來,就不扶康姑娘了。先走一步。」
康幼心:「……你!!!」
竇藍步履沉重地繞過康幼心,馱著一身葷腥沒入樹林,抄了小道往前院走去,徒留康幼心摔了一身雪泥,扶著似乎蹭破了的臉蛋兒幾乎咬碎一口銀牙。
竇藍穿過樹林,巧遇了同樣步履沉重的幾隻蘑菇和一隻阿光,一起結伴往前院走去。
穿過結界,昏黃的暖光透過窗舷,向外界輸送著濃濃的誘惑。竇藍一腳踹開木門,迎面而來的是一陣厚實的暖意,和一片歡聲笑語。
屋子裡的空間似乎被擴大了,中央是一個不太規整的圓池,像是木樁一般被分成了一圈一圈的模樣。最外層窄窄的,是深紅色的、正散發著濃濃香氣的醬汁,間或還因為高熱,鼓出一個誘人的泡泡;然後是奶白色的濃湯,片好的、白生生的魚肉和著八角在裡頭翻滾著;最裡頭則是一塊通紅的平整石面,已經有數種紅白肉塊兒浸好了香料,在石板上吱吱地冒著油,有一隻雞腿捲著皮微微焦著,眼見著已經可以吃了。
大家圍成一圈,就地坐在暖烘烘的地板上。孔雀坐在正對著門的上座,接著是混雜落座的竇檸、狐姑、蘑菇們和微微笑著的楊氏。
狐姑眼明手快地勾過了雞腿,一邊啃著,一邊含糊不清地招呼著搬運工們:「快來,開年夜飯咯!」
楊氏微笑著給竇藍和阿光分別舀了一碗滿滿的濃湯,竇檸則霸著撈勺兒,一個勁兒地給自家姐姐的碗裡添魚肉。
「阿婆還是不肯來。」竇檸抽空捅了捅竇藍,眼中有些小沮喪。
竇藍心中默默歎了一氣。妖怪們不喜歡老太妃的氣場,老太妃又何嘗喜歡妖怪們的味兒?況且,老人家是個真心喜靜的人,年年相邀,年年執意不肯,也算是預料之中。
「無妨。一會兒散場了,我們便照舊去瞧她。」竇藍摸摸竇檸的腦袋。
狐姑拉著竇藍坐下,給她咬耳朵:「……從來沒有的事兒……怎麼他老人家也跑來了,弄得我剛剛緊張得打翻了一碗湯……」
坐在主位的孔雀挑起眉往竇藍這兒看了一眼,顯然是聽見了。不過他臉上卻沒什麼不愉,而是遙遙對著竇藍舉起了夜光杯。
大小蘑菇們看見老大舉了杯,也紛紛跟隨。
「……新春快樂。」孔雀望著竇藍,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新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