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正月初五,是道心院的眾女眷最喜歡的日子。
一大清早,便有五六輛裝飾低調的馬車停靠在嚴寧庵的大門邊。車上的家丁也都並不多言,只是安靜等著,輪到他們上前時,便手腳麻利地搬下馬車上的布匹、碗碟等生活用物什。
嚴寧庵中,不少女眷出身豪門望族。大家子都是要臉面的,即便把人逐了出去送死,在沒死成之前,也得做足了情分,按年例送上一些穿用。
狐姑穿著晦氣滿滿的姑子臉,一派嚴肅地指揮著兩隻蘑菇將物資都按人收好,揮手道:「下一個。」
等在後頭的的車伕連忙低眉斂目地牽了馬車上來,恭恭敬敬地遞上名牌:「李家晏氏。」
狐姑對了對名冊:「晏氏在年前不久的時候去了,左邊小道直走後山——下一個。」
來給晏氏送物資的車伕臉上也沒什麼大悲大痛:「主人家吩咐過,若是晏氏已去,這點兒小東西就當是給庵裡的薄禮。」說罷,對狐姑行了一禮,便牽了馬車往後山走去。
下一個車伕便順序跟上。
……
過了正午,嚴寧庵的山門便再一次關閉。今後一年,除了有新客上山,是都不會再打開了。
道心院的女人們凡事清醒的,能走動的,都一早解決了午飯,伸著脖子等在院中。
蘑菇們抱著各種物資魚貫而入,在地上擺成了大大小小統共十二堆。
去年一整年幾乎沒有新客入住。在頻繁的自我消耗下,嚴寧庵的人數竟然銳減了一半有餘——這還只是貴門大戶的。
竇藍數完人數,便牽著竇檸低調地找了個花壇,悠悠然坐下。
她既然已經混進了妖怪圈子裡,平時要什麼沒有,若當真想要奢侈一把,恐怕能過得比原先在竇家還要鋪張。她會帶著竇檸來此,一是為了幫楊氏母子搬點兒東西,二則是為了她自己那份,來自帝都裘家的物資。
裘家年年都會送東西來,大多是換洗用的衣物和一些藥材,她和竇檸一人十套裡衣五套外衣,尺碼都是按著他們的年歲大致做的。
不完全合身,卻暖心。
大概是裘家夫婦一直對當年的事兒感到愧疚,便一直這麼努力補償著。
其實竇藍沒有一點兒責怪他們的意思——包括那個將他們趕出府的老管家。反之,她與竇檸還對裘家夫婦那一夜的收留感恩至今。
其餘女眷可沒那麼雲淡風輕。她們一瞬不瞬地盯著來回搬運的蘑菇們,一邊對他們手上的物資們評頭論足,一邊緊張又期待地瞧著那十二堆物資。它們有的越堆越多,恐怕兩個大麻袋都裝不完全;有的卻靜悄悄的,大致一手就能攏得過來。
「你瞧那布,織得可細了——喲,還有暗紋呢。」
「我屋裡正巧就缺一隻那樣的水藍花瓶兒……」
「也不知哪家姐妹命好,能得了這床嶄新的厚褥子。」
在眾女的議論聲中,蘑菇們不再往院子中搬運物資了。大寒捧著個托盤進來,托盤上放著大小不一的物資單子。
大寒將它們分別放在十二堆物資上。
這也是嚴寧庵的規矩。外頭給誰送了東西來,送了多少東西來,都由自己在物資單子上標注清楚,狐姑在門口也會細緻檢查一遍,然後將物資和那個單子一道,直接交給受贈的女眷。這樣一番做法,便生生地掐滅了那些想要在物資上做文章的蛾子們。
分發完了單子,就是唱名兒領東西了。
眾女都不約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先前那些零零落落的都陸續有了歸屬。但眾女無一人離去,都只是領了物資站去一邊,用一種興奮而扭曲的神色瞧著剩下的大堆物資。
剩下的三堆都不算小,其中更是有今年最壯觀的一堆,一堆頂人家三堆大。之前被女眷們讚賞最多的布匹和褥子,也在這一堆當中。更惹眼的是幾個鎖得密密實實的梳妝盒,裡頭肯定有些寶貝!
「楊氏。」狐姑唱名兒,對著上前幾步的楊氏指了指第二大的那堆物資。
楊氏對狐姑福了福,低頭按照慣例比對了一番單子和實物,便點頭示意沒有問題。
幾隻蘑菇便幫著楊氏,將那堆物資挪到了和竇藍一起站在院角的阿光腳下。楊氏也跟著站了過來。
現在就剩下兩堆物資。而場中,至少還有四名不曾被分到任何物資的女人。無數或艷羨或不懷好意地目光在她們身上逡巡著——康幼心站在母親的身邊,面對這些目光,反而有意無意地挺直了肩背。
狐姑瞧了瞧手上的單子:「康氏。」她比了比左邊較小的一堆。
康氏低眉斂目地福了福,前去核對單子了。康幼心也跟了過去,眼中有明顯地失望。
「無錯。」康氏之前就是個懂經商的精明女人,核單這事兒對她來說小菜一碟。
待她們也站去一邊後,狐姑一臉嚴肅正經地唱出最後一個名兒:
「竇藍。」
正幫著楊氏打包物資的竇藍一挑眉,發現全院的視線都集中到了自個兒身上。
「喚你呢。」楊氏笑著輕拍著竇藍的後腦勺兒。
在眾女絕對說不上善意的目光中,竇藍穩步上前,抓起單子掃了一眼,眉頭便微微皺了起來。
難怪這堆物資多得惹眼呢——裘家念著竇藍已成年,便比往年多添了一倍衣物來,甚至還捎來了一些脂粉釵環和筆墨紙硯;這都還不算什麼,竇藍關注的,是這憑空多出一份來的單子。
單子最末的署名,是一個金紅色的火焰狀漆印,和三個蠅頭小字——
回天閣。
難得背後那人,能將這小極了的字也寫出一份狂傲不羈來。
這單子不長,上面只是言簡意賅地列了「材料-草藥,材料-書籍,材料-輔助」等的字樣,可後頭標明的物件數卻多得驚人。
果然。竇藍蹲下身開始清點物資,發現大概有七成的物資,都用金紅色的紙條兒裹了,上頭戳著
一個小火苗兒。
竇藍心中有百般疑惑數種猜測,卻知道現在不是深究的時機。她快快核對完了物資,也對狐姑一點頭:「無有差錯。」
狐姑一揮手:「物資已全數分清。都各自散了罷。」
眾女推推搡搡地,有的負氣走了,有的卻還磨蹭在原地,盯著竇家姐弟與楊氏母子一道,整理著叫她們好生眼紅的物資。其中不少人還不時朝康氏那兒瞧上一眼。
果然,竇藍聽到康幼心的聲音:「娘——」
康氏止住了女兒,卻自個兒上前一步,面帶憂慮地叫住了狐姑:「胡姑還請留步!」
「今兒大家都在,我便將這事兒提上一提罷。」不等狐姑發問,康氏便憂心忡忡地說了下去,「這眼見著,這麼些年過去,竇家小姐都長成了大姑娘了。雖說平日裡見得少,沒什麼機緣說說話,可我在一旁看著,心裡也是歡喜的。」
竇藍停了手,直起身子,冷眼等著康氏的下文。
「竇家少爺也長大了。」康氏絲毫不被竇檸的一臉煞氣所驚嚇,反而欣慰地朝他一笑,再對著狐姑時,又是一臉的憂鬱,「胡姑您瞧,咱們這兒,畢竟是個庵子,道心院裡住著的,也都是些姐姐妹妹。竇家少爺快有十歲了罷?這年紀,已然可以說親了呢——又,又怎麼好再同我們住在一起呢。」
想要將竇檸從她身邊帶開麼?竇藍眼神一厲。
「娘,娘,我昨兒才同你說的,上次洗澡時窗邊有道黑影,瞧著就像個小男孩兒……」康幼心一臉驚惶地靠在自家母親身上,偶爾膽戰心驚地往竇家姐弟這兒瞟上一眼,那淚珠兒要落不落的模樣,真真我見猶憐。
可惜這兒沒有救美的英雄。除開那些出聲附和、滿嘴「名節」和「禮數」的女眷們,和面無表情的竇氏姐弟,妖怪們和楊氏的眼中都浮上了一層淡淡的厭惡。
簡直荒唐。竇藍心中冷笑,自個兒的破屋子在道心院的最角落,勉強稱得上鄰居的就只有楊氏母子。瞧那些女人們一副高貴守禮、生怕被自家弟弟污了清白的噁心模樣——嘖。
康氏待眾女附和夠了,才又悠然開口:「要我說,我也捨不得竇少爺這般伶俐乖巧的孩兒。可規矩不能廢。」
她目光灼灼地望著狐姑:「這裡,可是個庵子呢。古往今來,又有哪個庵子,肯讓年過十歲的男兒留宿一晚?何況是常住……何況是咱們一向以規矩聞名的嚴寧庵呢?」
漂亮。竇藍簡直要為康氏喝彩了。是的,自從聖德帝一統涇州以來,在他的開明施政下,民風一向開放,男女之間只要各自守禮,根本就沒有什麼規矩大防需要遵守。可康氏就死死地咬住了一點——庵規。
的確如她所說,從古至今,庵中不留男,寺中不留女,這是專屬於清修之地的規矩。
「那依你所言,要怎麼辦呢?」狐姑陰沉沉地開口問。
康氏又福了一福:「我人微言輕腦子笨,哪兒能有什麼好的法子。不過前人也曾遇上這樣的為難事兒,我參照著前例來理一理。」
「五百年間,共有五位借住嚴寧庵的男子因年歲過長,需要避嫌,而不得不……做些選擇。」康氏笑吟吟地望著竇家姐弟,那擦了丹膏的唇吐出的卻是最惡毒的言語:「其中三位決定常伴青燈,自願剃了度上了疤,遷去鄰山的華蓋寺了。」
「剩下的兩個斬不斷親緣聯繫,就如同竇家少爺一樣重情分。」康氏撫了撫袖子,「便去了勢,自個兒在庵子邊上搭了座小屋,好就近照顧家人。」
「你!」阿光怒極,瞳仁都有些蠢動,卻被竇檸和楊氏一起牢牢攔在了身後。
剃度的修行者可以還俗,可若是上了疤,就表示斷絕一切塵緣,再不是俗世之人。而且近些年來,上疤的都是需要還罪的大惡之人,就如同奴隸烙一般,讓人避之不及。而去勢麼……呵。
康氏這是打定了主意要竇家絕後!
邊上的蘑菇們都有些焦慮。小寒幾個似是想要不顧一切地動手,卻被性子沉穩的其他蘑菇們攔了下來。
反而是矛頭所向的竇家姐弟這邊,平靜得讓人感到訝異。
康幼心從母親的懷中起身,幸災樂禍地想要欣賞竇家姐弟臉上狼狽的神色。一眼望去,卻是兩雙別無二致的、黑黝黝的眼,嵌在兩張六成相似、毫無表情的白臉上,無端讓人覺得心底一陣寒涼!
康幼心被嚇得禁不住小小抽了口氣。隨即,她惱恨地一跺腳,手中把康氏的袖子抓得更緊了幾分,卻是強硬地昂起脖子,作出一副勝利者的模樣。
半晌,竇藍掛上了個溫婉知禮的微笑,對康氏點了點頭:「夫人的提議極妙。可我竇家統共只剩這麼一個嫡子,若是血脈就此斷了,恐怕老祖宗要不高興的。」
這是要搬出家族來壓人了?康氏卻是不懼的。竇家她聽過,據說是個傳承了許久的家族,有點兒歷史在裡頭。不過那又如何?竇家數代單傳人丁稀落,早就是貴婦們茶餘飯後的一個談資;另者,就在她們母女被送進嚴寧庵前沒多久,竇家老爺,家中唯一入仕的,還自個兒辭了官。
竇家或許曾經顯赫過——那也是曾經的事兒了。
「竇家小姐的心情,我倒也是理解的。可規矩終究不可廢,而我們這些落難的姐姐妹妹們,還有我可憐的女孩兒,也是要名節的呀。」康氏話音中帶上了點勸慰的意思,「竇家小——」
「你們怎麼說?」竇藍轉向在一邊看著熱鬧的眾女眷們,「讓我弟弟要麼敲木魚去,要麼做宦人去,你們都是這麼個想法?」
眾女先是被竇藍唬了一陣,隨後便有人理直氣壯地開口:「千百年來,人人都照著這樣的規矩辦。你們也沒道理例外不是?」
「道心院裡的房屋全是老木頭做的,一點兒都不紮實。再過個一兩年,恐怕咱們連覺都睡不好呢。」
竇藍點點頭:「如此。」
「那便……如此吧。」
沒人看清竇藍的身型。眾女眷甚至還沒有明白發生了什麼,就聽見康氏母女驟然拔高的尖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