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啊啊啊!」
一名女眷眼神兒利,抽著氣指向西頭的一棵大樹。
竇藍正抵著康幼心的脖子。她比康幼心小上兩三歲,個頭卻差個不離,這會兒,更是輕輕鬆鬆便掐著對方的脖子,將康幼心微微懸空著,摁在了那顆大槐樹上。
「竇藍你要做什麼!鬆手——胡姑!這種事兒在庵裡也是能被允許的嗎!!!」康氏強作鎮定的質問聲從背後傳來。
「我瞧這可憐見的規矩早就在夫人您的爛成糊糊了。」竇檸的冷笑聲隨即響起,少年獨有的清亮聲音在此時顯得刻薄至極,「明著犯規矩是犯,暗著犯規矩也是犯——劉夫人,長孫夫人,還有那些個張夫人李夫人,死得可不要太慘。」
「阿檸,把院門關上。」竇藍回頭沖弟弟努了努嘴。
「你們……你們想要做什麼?!」女眷們開始騷動,「有,有什麼話大家都好好說,我們無冤無仇,你們不,不能就這麼光天化日的殺人害命!」
「可惜我們姐弟腦子都不太靈光,玩不來康夫人那套文雅的,只好就這麼光天化日了,這位夫人還請多擔待。」竇藍沖那開口的婦人一笑,直接把人家笑得厥了過去。
她轉回頭,用另一隻手毫不憐惜地拍了拍康幼心煞白的臉:「牙斷了就不要含了,來,吐出來。」
康幼心雙眼緊閉罔若未聞,也不知是被嚇得還是如何。
竇藍不高興了:「怎麼不吐?」
言罷,反手就將康幼心整個一扭,重重摜在了地上。
被這麼一衝撞,康幼心終於哇地一口,噴出一口紅血和兩顆白牙。
康氏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唸唸叨叨地講著什麼國法家法大道理,卻終究多了三成急躁。竇藍一點兒沒心思去理會那個毒婦說了些什麼,看著康幼心手裡掙扎著想要掏什麼,便隨手扯了頸間的匕首一振手腕投了過去,恰恰擦過康幼心的右頰,留了一道看起來不淺的口子。
她可一點兒沒忘記,九聞是怎麼被眼前這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給沉到潭子裡去的!
竇藍乾脆蹲下身,在康幼心腰間摸了幾把——果真,摸出一張精緻的小弩。
「那麼,」她直起身,望向幾乎縮在一團發著抖的女眷們,「你們——」
「這是怎麼了?」
竇藍一怔,手心裡醞釀了一半的靈氣即刻就散了。
是老太妃中氣十足的聲音……在竇檸和楊氏母子守著的院門外頭。
竇檸雖然小小年紀已經顯現出了不馴的性子,但對老太妃卻始終有一份孺慕和敬畏。他回頭瞧了瞧竇藍,見竇藍沒什麼表示,自個兒猶疑了一瞬,還是給老太妃開了門。
「是太妃娘娘——」
「太妃娘娘千萬救救我們!」
「這對姐弟……」
「住嘴。」老太妃不鹹不淡地往女人堆中瞟了一眼,虎頭杖在地面重重一敲,整個院子就靜得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老太妃沉著臉將院子中的情狀大抵掃了掃,便徑直朝竇藍走來。
「怎麼回事?」
後頭的康氏撲通一聲便雙膝跪了下來,臉上清淚兩行,朝老太妃一邊磕頭一邊道:「太妃娘娘,您要是再晚來一步,我那苦命的心兒可就要生生被人奪了命去——」
「我沒有問你。」老太妃只是淡漠地掃了康氏一眼,便又轉回頭來,定定看著竇藍,「怎麼回事,嗯?」
看著老太妃那張被歲月鐫刻得斑駁,卻平白顯出一份堅毅的臉,竇藍腦中的殺意就這麼悄悄地消散不見了。她微微塌了方才一直繃得死緊的肩膀,在老太妃嚴厲的目光中把剛才的事一五一十地簡單講了。
老太妃聽罷,卻是衝著眾女眷道:「都散了吧,以後看熱鬧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個兒的命夠不夠硬。」
眾女眷這時哪裡還會有看熱鬧的心。一聽此話,紛紛如蒙大赦一般,沖老太妃東倒西歪地行了個禮,跑都來不及。
「來將你的女兒領回去罷。這點兒小傷,養個數天也就好了。」老太妃對康氏說。
這是要大事化小了。康氏咬了咬牙,膝行到老太妃腳下,又重重地磕了個頭:「竇家少爺的年歲的確已經不小了,從古至今,哪怕是兵荒馬亂、道理淪喪的年代,也沒有過這樣合住的先例,還請太妃裁斷!」
意思很明白——康氏可以將今天的屈辱和血吞了,但竇檸,她一定要合著推下去!
老太妃臉色絲毫不變,半瞇著眼,居高臨下地瞧著康氏:「這敢情好。」
沒等康氏眼中浮上喜色,老太妃就接著悠悠道:「三年前我見了這孩子,就覺得分外投緣。不住道心院,就來聽善閣陪我這個老婆子罷。金印銘文寫著,只要我這老不死還活著一天,聽善閣就還是由我做主。我一會兒便擬了單子交給胡掌院——只是不知竇家姐姐捨不捨得?」
「太妃娘娘!」康氏驚惶地瞪大了眼。
……這個自己就背負了諸多不幸的老人……
竇藍深深地看了老太妃一眼,重重地將雙膝落地,左手上右手下貼著額頭,莊而重之地一叩。
「承蒙太妃青眼,是阿檸的三生修來的福氣。」
康氏是個聰明人,眼見著今天此事不會再有什麼回還的餘地,也就老實地將已經被嚇暈過去的康幼心從地上抱起,母女倆跌跌撞撞地走出了院門,那背影倒是有一絲可憐的意味。
竇檸與阿光十分機靈地跑去將院門插上。
現下,院子裡就剩下一眾狐狸蘑菇們,竇家姐弟,楊氏母子,還有老太妃。
一時間,場面竟然比方纔還要凝重些。
小妖怪們對著老太妃都有些不敢講話,楊氏母子沒什麼立場講話,竇藍直直跪著不說話,竇檸插好了門也跑去自家姐姐身邊,一板一眼地跪下了。
過了好一會兒,老太妃才重重歎了一口氣,敲敲虎頭杖:「今天是怎麼了,全時興跪來跪去的?看都看得煩膩,還不快站起來。」
待竇藍竇檸都站起來了,老太妃也不管他們那一大堆物資,揮著虎頭杖道:「同我到聽善閣去。」
竇家姐弟乖乖跟上了,徒留一群大小妖怪和楊氏母子戳在院子裡大眼瞪小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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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聽善閣,老太妃也沒捨得在給倆姐弟臉色看,反而來來回回端了滿滿一桌子點心出來,又泡了茶給他們喝。
老太妃就問了問竇檸自個兒的想法,交待他最好盡早將日常用的物什搬來,又給他指了他日後的屋子,便趕他出去玩兒去了。
看著扣上的木門,竇藍知道,正事來了。
「你方纔,可是想要殺了她們——全部?」老太妃一開口便直入正題。
嚴寧庵中有兩個角兒,是竇藍從始至終都沒看透過的。一是她的大妖怪師父孔雀,其二就是眼前的老太妃了。這個曾經站在權利頂端的女人,若是她不樂意,就沒人能從她的表情中猜出她的心思來。
竇藍有些忐忑。她不知道自己的言談行事會不會觸到老太妃的逆鱗,卻憑著過去三年祖孫相得的情分,坦然點了點頭。
老太妃見竇藍認了,臉上倒是也沒什麼不愉,只是盯著竇藍黑漆漆的雙眼,沉聲道:「竇家藍兒,如今,你覺得自己是人是妖?」
這一下便把竇藍問住了。
憑心而論,她可從來沒琢磨過這個問題。在家毀人亡之前,她與普通的百姓一樣,對妖怪這個詞兒的印象是模糊的,卻又因為家中那幾個祖先靈位而少了些恐懼;大難之後,她先得狐姑照拂,又受孔雀教導,自己也與蘑菇們相處甚歡。這樣算來,即便不談她體內一半的妖血,現下圍繞在竇藍身邊、與她交好的,除開老太妃與楊氏,竟是沒有一個純粹的人類了。
反之,道心院的那幫女人們,卻總是在她的生活中扮演一些不討人喜歡的角色。
這些年來,她受妖怪的影響頗深。爹娘教予她的人間禮教她不曾忘也不敢忘,但在狐姑他們的潛移默化之下,她也的確開始偏向用妖怪的方式來解決問題。
例如,今天。
老太妃看竇藍皺眉不語,便自顧接著道:「那些婦人們,手上都擔著數條無辜人命。即便是那小女娃兒,康幼心,聽說也是因為殘暴杖死幾個侍女被人撞見,才送了進來的。撇開這些光面堂皇的大義,光憑她們妄圖逼迫竇家絕後這點,對你而言,她們的確死不足惜。」
「關起院門來把她們盡數殺了,其實,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竇藍疑惑地抬眼。
「但是,」老太妃口風一轉,「長遠看來,卻是後患無窮。」
「留在院子裡的,加上康氏母女,還有足足八名女眷。她們八個成了死人,嘴自然是嚴的,不會告訴別人你區區一個小姑娘,是怎麼將這八個女人切瓜一樣地殺了的。」
「可走了的那些人呢?」
老太妃微微提高了聲音:「這八個活生生的人,前腳與你起了爭執,後腳就青天白日地死了?那些先走一步的女人不懷疑?不揣測?」
「揣測之下,就只有兩種結果。一是你竇藍與這庵裡的姑子有勾結,二是你學了一些厲害功夫。尋常的拳腳功夫可以幫你將那個姓康的女孩兒打得吐血,卻沒那個神力讓你以一敵八,那麼,大家心裡就大概清楚了——」
「竇家的小姑娘,恐怕是個修道者。」
「不要忘了你們竇家是為了什麼,才被一夜之間屠了乾淨的!」老太妃幽幽地看著竇藍,聲音不急不緩,眼神卻是明厲得很,「也不要淺薄地以為,這庵子裡能與山下溝通的角兒,就只有你一個!」
隨著老太妃的話音喝然落地,整個屋子一下子變得沉寂無匹。
竇藍有一種被當頭棒喝的感覺。
妖怪之間的交往,多是直來直去的。例如竇藍與狐姑初遇之後便膩歪到了一塊兒,也例如竇藍與九聞初遇之後就腥風血雨你死我活再相逢——若不是雙方都忌憚著孔雀,這兩個實力一直在同步增長的好鬥傢伙一定已經陰陽相隔兩茫茫了。
而與人打交道,學問可就深了。形勢急轉,乾坤偷換,往往就只在三言兩語之間。有時候你明明恨不得一小刀戳死眼前人,卻無奈只能端上一臉笑,曲意逢迎。
竇藍自覺駕馭不好這些。但老太妃點醒了她——她不得不學。
像是今日的情狀,若不是老太妃出手相助,她恐怕就要釀下大禍了。
竇藍一直私心以為,在嚴寧庵的這些年時光,都是爹娘和全府上下沒用完的陽壽給堆起來的。陰差陽錯被送到了這個與世隔絕的地界兒,能醫好弟弟,能淬煉自己,能收穫交心的好友,還能承蒙老太妃等人的庇佑。帝都百姓對竇家的淡忘的確可堪一句「世態炎涼」,可認真糾察起來,卻是一件好事——給了她足夠的,韜光養晦的時間。
老太妃說得對。衝動殺人的後果,哪一個她都承擔不起。一個不小心,竇家最後一絲希望就能生生斷送在她的手上。
「看樣子你是想明白了。」
竇藍抬頭,就見老太妃眼中有著欣慰和淡淡的憐惜。
「我最後問你一回罷——當真不願出去?帶著你弟弟一起,阿婆幫你找個好人家住下。你不喜歡帝都,我把你送去江寧,可好?」
竇藍摸摸胸口的小彎刀和玉簡,利索地搖了搖頭:「親人鮮血尚未洗淨,竇藍不敢享樂。」
老太妃似是也早料到這個回答,只是無奈地點點頭。她站起身,拄著虎頭杖走進裡屋,不一會兒,就捧了個盒子出來。
「這個你拿走罷。」老太妃將盒子放去竇藍手心,「你最近開始用妖丹了?渾身一股子妖怪味兒。」
竇藍打開盒子一瞧,是一隻小貝殼,底色白生生的,溝壑裡卻是鮮紅的爪狀紋路。
「這叫瞞天令,算是個小法器,專門遮擋妖氣用。」老太妃也不多做解釋,揮手趕竇藍走,「去吧去吧,今晚就將阿檸用的衣物被子都搬過來,然後自個兒修煉去。你就安心把阿檸扔在我這兒,我前些年好好反省過了,不會再教一個現今龍椅上的混帳出來的。」
竇藍撲哧笑了,謝過老太妃,用力推開木門走了出去。
嚴寧庵上空的天色已然沒有見好,始終是這麼要晴不晴的模樣。
可一路走來,無論是多麼糟糕的天色,她的頭頂都張著那麼幾隻保護傘,各色各樣兒的,硬是把她的生活妝點得又安逸又繽紛。
竇藍抿了抿嘴。
以後,這些傘會風化,會卷邊兒,傘骨也會慢慢變脆,說不準哪天一陣風刮過,就呼啦啦地斷了。
在那個「以後」到來之前,她得努力讓自己長成一把更大的傘,好將遮風擋雨這個差事給奪過來。
所以,拼了命去變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