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間,竹林,春日裡。
今兒是個艷陽天,日頭十分好,透著青翠的竹葉在地上印了一個個深深淺淺的尖兒,襯著鳥叫聲,理該充滿了閒趣。
可此處,卻偏偏縈繞著一股子暗潮洶湧的緊張氛圍。
嗒。
極易叫人忽略的、似是露水滴落的聲音響過,隨即,萬竹拜倒,竹林裡竟是在如此晴好的天象下,憑空捲起一陣巨風!
漫天竹葉飛捲。每一葉,都是一把才出鞘的利刀。
刀鋒所向,竟有兩道身影極快地靠近,發出震人心魄的金石碰撞之聲,後又飛速地各自分開。
狠狠踩彎了竹,借勢騰空而起,蓄力一擊,再分!
竇藍的虎口已經隱隱陣出了血色。她似乎是對此豪無所覺,只是緊緊握著手中一臂長的平尺,踏著奇詭的步伐憑竹而上,幾個彈跳之後,再奮不顧身地朝那似乎勢不可擋的槍尖衝去!
對於她已經開始滲血的傷口,顯然,她的對手要比她在意得多。
穿著輕甲的修長身形在空中一頓,以一種極不自然的姿勢僵住了——
砰——唰。
「……」
竇藍捂著腮幫子,狠狠地反手將自己的武器,一把寒光閃閃的分水刺,插在了身下那人的耳邊。
「道友千萬手下留情,我那大哥統共娶了二十七房妾侍還沒生出個兒子來,我那二哥斷袖斷得揚名天下,道友拿了我的小命不打緊,江家恐怕就得絕後了。」
江重戟江小將軍閒適地仰著脖子,笑盈盈地瞧著分腿前屈跪在自己身上的、一臉凶神惡煞的姑娘。
竇藍磨了一會兒牙,洩氣地站起身來,總算本著良心拉了小將軍一把。
兩人交手,幾乎每一次都是以竇藍小傷,江重戟驟然停手而告終。這讓竇藍十分苦悶。
原本她有一個盡職盡責刀刀見血的好搭檔,九聞。兩年前,九聞蒙竇藍一救之恩,在好不容易恢復了人身之後,卻是一見竇藍就跑得連尾巴都抓不住,絲毫不見當年雄風。
竇藍只好回身去找狐姑。無奈竇藍在修道上沒什麼頓悟,打人和下毒的實力卻是每日噌噌見長,很快,狐姑就捂著禿掉了一半的尾巴,哭著控訴竇藍的心狠手辣,並再也不去理會來自竇藍的任何約戰請求。
小將軍聽說之後,倒是很爽快地自薦枕席(?)。從此,兩人就成了時不時就能來一發的戰友。竇藍有了這麼個陪練,犀利程度直線飆升,現在已經能夠逼得小將軍全力應付了。
然而,玩兒真了,力道就不那麼好控制了。加之小將軍用槍,本來就是天下霸道之兵,在不使毒的情況下,竇藍與他對上,難免會有些虎口崩裂之類的外傷。
每到這時,小將軍就會突兀停手。竇藍怎麼急都沒用。
但是——
「!」
竇藍機敏地向後一仰,江重戟大力劈來的手刀正將將擦著她的下頜,凌厲的掌風揚開了她半邊青絲!
竇藍順勢斜下身子,屈肘勾住竹干,繞著竹子一個側滑,在提臂擋住江重戟的又一拳的同時,抬腿橫掃對方的雙膝!
江重戟劍眉一抬,穩穩接住了那毫不留情的一記回風落葉,手上的攻勢卻愈發逼人。
幾個呼吸的時間,兩人隔著一顆小腿粗的青竹,手腳並用竟然來回過了百來招。
漸漸地,竇藍的動作中開始出現破綻。
她握掌成拳,接著前衝的勢頭直直向江重戟擊去,卻在半道中被他狠狠點住腕脈,手臂猛地一麻。
來不及應變,她的手腕就已經被他擒住,一個巧妙地拉拽,便將竇藍的整隻手臂扭去了背後,再也動彈不得。
「……誒?」
一瞬之後重獲自由的竇藍只覺手心一陣清涼。抬起細看,才發現自個兒右手的虎口處,被扣上了一個環狀的繃帶。
「另一隻手來。」江小將軍食指上圈兒著個一模一樣的繃帶,沖竇藍抬抬眉。
竇藍剛張嘴想要說些什麼,就越過小將軍的肩膀,瞧見一隻細細的黃蘑菇很是費力地頂開一眾落葉,從地上嗖嗖長了出來,並開始對著她劇烈扭動起來。
竇藍:「……」
「家人在喊我了。」竇藍對江重戟道,「嗯,明天也在這兒?」
有修仙傳統的家族中,都一定會有類似的秘法,能夠在一定的距離內召集血緣族親。有些家族只有在遇上存亡大事時才動用此法,有些家族卻習慣用它來催促貪玩的孩子回家吃飯。
小將軍很自然地點點頭,還是不容分說地抓起竇藍的左腕,給她牢牢扣上了繃帶:「明天見。」
竇藍無奈地瞧著一左一右兩隻繃帶,點點頭,幾個縱躍便不見了。
——開始漫山遍野找蘑菇。
「姑娘,姑娘,在下在這裡——請看這裡來!」
竇藍循著這斯文而穩重的聲音回過身,就見到一隻蘑菇詭異地戳在了一朵野菊花的花心上,正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幅度左右扭動著。旁邊正在採蜜的幾隻蜜蜂似是被狠狠地嚇到了,飛了幾個扭曲的弧,便踉踉蹌蹌地逃走了。
「……驚蟄。」
從他們頭一回見面起,已然五年過去了。這些蘑菇們依舊過著變裝(?)掃地喝水曬太陽的悠閒生活,無一長進,依舊是只有大寒和小寒能夠在庵外維持人形。
「姑娘,你上回曾提過,若是再有那印著紅色小火苗兒的東西送來,便立刻通知你。大約一刻之前,有個印著火苗兒的長方包裹出現在了廚房——現下已經放去你屋裡了。」
「多謝。」竇藍下意識地便運起氣往前衝去,忽然意識到了什麼:「一道走麼?」
「……那就勞煩姑娘了。」
竇藍打開腰間的小竹簍。
「在下長好了,姑娘請出發。」
「長牢點兒,竹簍透風,一會兒別被吹走了。」
「在下長得甚牢,姑娘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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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當今聖上六十大壽,普天同慶。康氏母女不知道接通了哪路大神,竟然藉著這個時機,齊齊出了庵子!
這是不是嚴寧庵頭兩個活著出去的女人,又在庵子裡外造成了多大的轟動,竇藍不知道也不關心。她倒覺得這是件好事——未來的生活大概可以清淨點兒了。
道心院的確清淨了不少。這些年新客幾乎沒有,有膽子有手段挑事兒的不是死了就是走了,再刨去一大半的瘋人,道心院戶戶大門緊閉,讓妖怪們的行事方便了許多。
好日子沒持續了多久。
嚴寧庵的廚房和香火台前,開始不時地出現各種包裹。它們都帶著一個紅色的火苗漆印。
這個生動的小火苗,頭一次是出現在竇家姐弟的年禮物資上。當時,竇藍的全副心神都和康氏母女一道攪和了,也沒太關注那突兀出現的,叫做「回天閣」的送禮人。
這個標記再次出現,是在康氏母女出了庵子以後。打掃香堂的小寒在案桌上發現了一個端端正正的包裹,打開一看,全是有著火苗漆印的、擺得整整齊齊的書籍。
有字帖,有雜記,甚至有些不算常見的香方、藥方,和演武冊子。
竇藍拿了這些書去問老太妃。老人家皺眉思索了半天,只說興許有見過,卻不知其淵源。竇藍不放心,又跑去問孔雀。
「我被關在這裡的時候,你們的皇帝剛剛統一整個涇州。」孔雀托著下巴,一臉憂鬱與滄桑,「我這是造了幾世的孽喲,養了個徒兒天天戳心口。」
「……」竇藍很識相地剝好一隻栗子呈上去:「徒兒愚鈍徒兒失敬師父大人有大量還請吃了這顆代表了徒兒歉意的栗子。」
孔雀叼去吃了。
看在栗子的面上,他總算是給了竇藍一顆定心丸:「從哪兒來的先不論吧。但能進我這個庵子的,就沒什麼詛咒害人的東西。你就當是老天下餡餅,安心吃著。」
於是,竇藍在小火苗兒的幫助下,迅速地帶領嚴寧庵一眾親友奔向了穿衣必穿錦,用膳必用精的奢靡之路。
但不管怎麼說,她心中還是始終繃了條弦的。前些時候,她在孔雀的幫助下還算順利地進入了築基期,算是個真正的修道者了。相應地,她得以在娘親留下的玉簡中看到更多的內容。
其中就有一味香,名喚尋蹤。
世上的任何物事,只要過了生靈的手,就會沾染上「外氣」。這種外氣並不持久,通常氤氳一會兒便散了,但通過它來尋人,卻是金丹期修道者之間挺常見的一種做法。
是的,金丹期。問氣尋人這類的術法,必須要有足夠龐大的靈氣支撐才能成事兒。
竇藍距離這個境界還差得遠,但她能制香。按著玉簡上的描述,尋蹤香雖然不像問氣尋人的功法一般,可以準確地找出對方的所在,但引路的效用還是很好的。
翻到香方之後,竇藍趕緊趕慢地成功製出了一支尋蹤香,便開始日日夜夜盼著包裹天降。
她以最快速度回到了自己的屋子——自從竇檸被迫遷出道心院,在老太妃的聽善閣住下後,竇藍乾脆收拾包裹跑去了妖怪師父那裡,好歹離弟弟近一些——放下驚蟄,兩人一起將屋子的門窗最大限度地敞開。
今次的包裹不小,呈長條形。竇藍小心拿出裝了尋蹤香的瓶兒,剪了指甲蓋那麼大的一小塊包裹布扔進香水中,合上瓶蓋以一種特定的頻率搖動起來。
半晌,開蓋,竇藍咬破拇指,將拇指倒□香水中沾了個透,才混著血水在自己額前從右至左拉了一條紅痕。
未蓋上的小瓶開始冒出若隱若現的青煙。竇藍手腳麻利地拿過一方巴掌大的方形紙片,在正中央用拇指畫了個圓,然後幾下將它疊成了一隻紙鶴。
她左手夾著紙鶴,默數了一會兒,突然便翻轉右手,用巧勁將整個香水瓶子從桌上擊起,口朝下翻了過來!
一指長三指寬的瓶子兀然翻了個個兒,卻只從瓶口中掉出了一滴水珠。那水珠呈厚重的扁球形,泛著明晃晃的血色。
竇藍緊緊盯著那滴水珠,左手夾起紙鶴迅速朝下一破,整整好用紙鶴的喙將水珠一分為二!
緊接著,她前後微抖手腕,一隻紅嘴兒紅眼睛的紙鶴便栩栩如生。
——它甚至在竇藍指尖開始微微掙扎,快速地拍動著翅膀。
「去。」
竇藍一揚手,那紙鶴便如同一支離弦箭,迅速地衝出了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