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藍跟著紙鶴疾行。
她抽空給紙鶴打了個粗淺的隱匿咒——她跑得快點兒還能解釋成身體棒腿腳好,一隻紙鶴也扇著翅膀飛飛飛就顯得有些不尋常了。
她的擔憂是正確的。那紙鶴,七拐八拐之後竟然引著竇藍朝山下去。
人聲漸漸浮了上來,紙鶴拍擊翅膀的速度開始減慢。
竇藍心中暗叫不好。
使用尋蹤香,最忌諱的就是在人氣旺盛的地方。人氣特別容易相互駁雜,人一多,氣就混了,尋蹤香也就失效了。
她原本以為,有能力憑空往嚴寧庵中塞東西的人,最可能是隱居在山裡的修道前輩,可……
果然,在可以遙望帝都城門的山腳下,紙鶴徹底僵住了翅膀,順著風往前飄了一步之遠,便軟塌塌地落了下來。
竇藍收起紙鶴,有些不甘心地朝帝都門口走去——帝都的正門極其雄偉,雖然人來人往的,卻從不見堵塞。偏偏在她使了尋蹤香的當口,帝都正門罕見地被圍了個人山人海,這其中,約莫有些古怪。
很輕易地,竇藍就被捲入了人群之中。似乎帝都裡外的百姓都在往這個方向湧來,每個人都帶著一種難以名狀的興奮。
嘖,人一興奮,氣就更盛了。這也是尋蹤香的大敵。
「這位嬸娘,不知今兒這帝都門口怎麼如此熱鬧?」竇藍隨手抓了一個提著菜筐子的農婦問道。
「前會兒天上飛下來一位大仙。」農婦急著向前擠,雖然有些不耐煩,但還是簡單地同竇藍分說了一番,「先是點石成金送給了那幫乞兒,又讓跛了三十年的張瘸子走穩當啦!大仙說今天要做滿九九八十一件善事,大家都搶著去受福澤呢!」
修道士?跑來帝都腳下,用術法做善事?!
膽子可當真不小。
竇藍搖了搖頭,逆著人流轉身朝山上走去。
無論此事是不是碰巧,今日想要對那包裹的來處追根究底,卻是絕對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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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劍!」
竇檸正是開始抽條兒的年紀。臉蛋已經沒了孩童時的圓潤,眉骨微微成型,眼神更是有著一份不屬於少年人的凌厲。
此時,他剛扒完了三大碗飯,正來回翻看著竇藍帶來的禮物。
這是一把通體墨黑的劍,大約一臂長,二指寬,平平直直,寒氣凜冽,扣指輕敲便有蜂鳴之音。
「裁玉?」竇檸翻到了劍柄上的刻字,那愛不釋手的模樣讓竇藍眼中漫上笑意。
「嗯。送你了。」
竇家的傳統便是用劍。無論有無問道修仙的天賦,竇家的男子,是一定要學會家傳劍法的。玉簡中,配合竇家法訣的武器原本也是長劍,可竇藍修的功法被孔雀刪改過,她自己走的又是偏重身法、輔以毒物的輕巧路子,再用這萬兵之王就不太合適了。
如此,孔雀才給她打了一柄分水刺出來。
現今有了好劍,自然是贈給弟弟用。
竇檸將裁玉劍翻來覆去地摸了個透,才戀戀不捨地將它橫放在了桌上,眉間卻皺出了一個小褶子。
「姐,這劍……是個法器吧?」
竇藍點頭:「無妨,就將它當做普通的劍來使。」
竇檸緊了緊拳頭,抬頭直直望著竇藍的眼睛:「姐,我想——」
「不必說了。」竇藍毫不客氣地掐斷了他的話頭,「我絕不同意你修仙,過去,現在,以後永遠。」
說到這點,竇藍也相當頭疼。
她深知自家弟弟的脾性,所以在最初,她並沒有編造類似「爹娘雲遊去了」的謊言,而是直接將血淋淋的真相毫不猶疑地鋪陳在了剛剛甦醒的竇檸面前。
竇家就沒有骨頭軟的孬男人。而自己的弟弟,更是從小聰慧討喜,她相信他對於家族的災難,能有足夠的擔當。
如她所想,竇檸變得更加懂事,小小年紀從不需要她來監督功課,還時常自覺地加重課業,連老太妃都對他讚不絕口,說是沒有見過比竇檸更好的男孩兒了。
竇藍很是以自己的弟弟為傲。按照她偶爾的,偷偷的,對未來最好的期許,便是大仇得報,而竇檸,能夠成為一個不需依附他人的、頂天立地的好男兒,娶一個溫良可愛的妻子,在哪個山水明淨的地方,度過安樂的一生。
他不需要修仙。
竇檸的拳腳功夫學得不錯,照此下去,尋常狀況足夠自保。她會抓緊為他製作足夠保命的香,再不濟,狐姑他們也是他的庇佑。
……人吶,力量大了,心也就大了。帝都對仙家的敵視暫且不談,竇藍怕的,是竇檸沾上復仇的泥沼。
那種事情,她一個人就夠了。
竇檸的使命,就是平平安安地活完一生。
「可我才是竇家的家主,姐姐。」竇檸似乎為自己說出這番話而感到愧疚,卻仍舊堅持著,「……若是有什麼一定要做的,那也,該由我來。」
「不必再說了。」竇藍對老太妃點了點頭,起身走到門口,「你只需記住——」
竇檸追到了門邊,於是她順手摸了摸自家弟弟毛乎乎的腦袋,眼色卻是毫不退讓的凌厲。
「當初娘親可是將那修仙的玉簡給了我——我。」竇藍挑眉,「阿婆阿檸你們慢聊,我先修煉去了。」
「姐——」
見竇檸依舊是一副不依不撓的模樣,竇藍衝他溫婉地笑了笑,手中驟然彈出一顆小彈丸,正正好命中他的膝蓋!
身後傳來竇檸的怒吼聲和老太妃哎喲哎喲的勸說聲。竇藍眨眨眼睛,不能更迅速地提腳就溜。
竇檸幾乎從不違逆竇藍的話,唯獨在修仙一事上,他是卯足了勁兒地鍥而不捨,這讓竇藍很頭疼。
隨他鬧去吧。
再有天賦的人過了十五,也難以在問仙之道上有什麼進境。
攔住這三年,勝利呢它就千嬌百媚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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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南角,孔雀正招待著嚴寧庵一千五百年來的頭一位訪客。
「當真是許久不見了,青耕。」孔雀很給面子地為友人滿上了濃香的茶,「這一千五百年來,睡得可好?」
青耕一臉苦相地看著孔雀,水綠色的頭髮都似乎黯淡了一層:「別,別擠兌我。你知道我不是有意坑了你那一招,為此我也沒能多好過,楞是一覺睡了一千五百年,才有力氣滾來找你請罪。」
「找我請罪?」孔雀閒散地一挑眉,「恐怕未必——送了這麼久的禮,你是來拐走我那乖徒兒的吧?不得不裝了一回慈悲仙人,那感覺怎麼樣?」
聞言,青耕的臉色更苦了。
孔雀與青耕同屬混沌化清以來就存在的上古大妖。上古的大妖怪以四足獸妖居多,羽妖少,相互之間也就更加親近些。其中,在同一個山頭生活的青耕更能算是孔雀的至交發小了。
——被從小欺負到大的至交發小。
孔雀從小就不是個省心的。他壞心眼又小氣,那張不能再毒的嘴巴不挑事兒不成活;偏偏他還一身妖力無可匹敵,吵得狠了他就將人家幾下揍死,掏了妖丹吧唧吧唧吃。青耕生怕哪天眾妖集結了個除魔衛道的隊伍,殺上山來將這發小滅了,於是只得天天跟在他後頭做一些毀屍滅跡的好事兒。
然而,孔雀終究還是出事兒了。
有幾個不懂規矩的小修士誤闖了孔雀的山頭,還妄想將之收為己用。孔雀一怒之下將那幾個修士海揍了一通丟到了山腳下。
這對孔雀來說,已經是他能想到的最溫和的做法了。
所以,當那幾個修士集結了一大幫好友,氣勢洶洶地殺上山來時,孔雀震怒。這回,他一點兒沒留情面,手腳麻利地將入侵者全數送去了六道輪迴。
青耕甫一聽說此事,就知道要壞。小修士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們身後的門派,那裡有些得了大氣運的人類,是一點兒都惹不起的。
果然,當他辛辛苦苦循著孔雀的氣息趕來營救好友時,卻發現好友正蔫蔫地被鎖在一個庵子的後堂,前方鼎盛的香火都沖不掉他眼中的怨氣。
「五百年內,我會煉出身外化身。」孔雀的瞳仁隱隱帶上了些嗜血的紅,「屆時幫我找一個骨重七兩以上的人來——我要來破破看這個無解的大八重鎖陣!」
所有的陣法,都會隨著時間流逝而一點點地鬆動,只是快慢不同罷了。大八重鎖陣卻是在兼顧陣法堅固性的同時,將陣眼以一種十分玄妙的方式,同天道聯繫了起來。
被困陣中人若要毀眼破陣,就必將引來八重天劫!
對於孔雀這樣的大妖怪而言,破陣不難,卻苦於如何不在天劫之中灰飛煙滅。
他需要一個命格奇佳的人作為瞞天過海的替身,用一身修為來替他抵擋一二。
骨重七兩以上的人不算稀罕至極。青耕在守著自家山門的同時,時刻留意著孔雀這邊的情況。五百年一過,孔雀在忍過了重重非人之痛後,如願修出了身外化身,青耕也掐著點,給他送上了個骨重七兩整的人。
那是個姑娘,長得唇紅齒白可漂亮了,名叫駱紛飛。
駱紛飛特別招人疼,把孔雀青耕都哄得服服帖帖。
可最後——
「我一想著她,就覺得我的胸口還漏著風呢。那一劍刺得可真是一點兒情面沒有留,還左右攪了兩下。」孔雀指了指心口,將手中熱茶一飲而盡,唇角帶了點兒嘲諷,「哪兒有比我更蠢的妖怪……還耗了半拉心頭血給她制了天齊丹!」
青耕沉默不語。對於那個曾經讓他們真心相待、卻在最後給了他們一人一劍的姑娘,他也不得不感慨一句人心莫測。
駱紛飛的事兒,當真不好分個誰對誰錯。畢竟,是他們先算計的人家。可駱紛飛這麼一反水,卻是造成了無數的惡果。
比如孔雀的計劃毀於一旦,比如青耕的千年沉睡,比如孔雀的元神再次遭受重創,以至於他需要一個命格奇穩的八世善人來作為替身,而這次,替身的下場,就絕不僅僅是毀了一身修為那麼簡單了。
「孔雀,」青耕歎了聲氣,「竇家是赫曦那一支留下的唯一血脈。」
「我與金烏他們的交情並沒有特別親密,青耕,他們的血脈能否延續,同我一點兒關係都沒有。」孔雀伸出食指,止住了青耕的話頭,眼神似笑非笑,「況且,竇家還有一個男孩兒,我可是一根指頭都沒有碰。」
說話間,孔雀似是無意地將手抬了抬,露出左腕上的,已經有二指那麼粗的銀絲環。
青耕瞳仁猛地一縮。
孔雀慢悠悠地吹著蒸騰而上的茶氣,也不再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