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寧庵的前院大門緊閉,從外頭看,一副端莊肅穆的樣子。
事實上——
「嗚哇哇哇哇哇哇——」長了火紅色耳朵和尾巴的陰沉姑子連聲嚎叫著,拖著高壯的身軀一路倉皇地掠了過去。
緊跟在後頭的,是甩著長馬尾辮子、急速追趕的竇藍。
「快停啊啊啊啊啊竇藍藍藍你是屬於小將軍的不要跟我無謂糾纏啊啊啊啊啊——」
竇藍嘴角一抽,忍不住扔出一包毒粉。
在狐姑的活奔亂跳中,她懇切地勸道:「江重戟這些天閉關去了。狐姑,俗話說朋友之請不共戴天,你就當做日行一善,積攢功德陪我練練罷。」
聞聲而來的二十四隻蘑菇們齊齊地紮成了一排,步調統一地左右扭動著,並齊聲給竇藍加油鼓勁:「燒,她尾巴燒,她尾巴燒,她尾巴燒——」
狐姑氣得把尖耳朵炸成了圓耳朵,她也不再管後頭那只緊追不捨的烏鴉,只一心一意站在牆頭痛斥那群小沒良心的蘑菇們。不想,她吸氣吸得過分賣力了些,竟然腳下一滑,整個從牆頭上□轆摔了下去。
剛追到牆角下的竇藍一愣,與蘑菇們面面相覷。牆的那邊傳來狐姑的哼哼聲,鼻音重得可叫人心疼了。
這牆面可有將近四人高喂。竇藍正準備提氣去看看好友,卻兀然聽到一個久違了的聲音——
「哈。從牆頭上滾下來的狐狸?姑瓊,你瞧瞧你自己那慫樣兒,你可算把狐狸族的面子全丟盡了。」
那綿延不絕以假亂真比真更真的哼哼聲一下子就止住了。只聽一陣悉娑,狐姑中氣十足的陰沉嗓子憤憤地響起:「果真是狗嘴裡吐不出好話,盡跑癩痢雞出來!」
「你當我樂意瞧見你這糙模樣兒麼?」九聞不屑地仰起下巴,將高傲倆字演繹了十成十,「我在修行,修行——那是一個憊懶貨永遠也不會懂的高深詞兒。結果你就這麼匡噹一聲掉下來,將我的路給擋嚴實了。」
「你也在練步法和速度麼?有什麼心得咱們可以切磋一下。」
竇藍趴在牆頭,頭頂上還長了幾隻看熱鬧的蘑菇,一雙黑眼睛卡吧卡吧的,不能再明顯地閃著「來戰」兩個大字。
九聞一下子就啞火了。
他像是在冰窖裡凍了好些月份一般,將仰起的小脖子僵直地、一下一下地掰會了正常的角度。
他的臉噌地一下紅了起來,兩隻耳朵簡直會發亮。
竇藍腦中霎時浮現出九聞的原身,那九隻耳朵的小黑狗。
不知道現下他那其他的七隻耳朵又是個什麼顏色……
下一刻——
「……又跑了。」竇藍略失落地垂眸,眼裡對於打架鬥毆的期待碎了一地。
她很快重拾心情,期待地看向狐姑。
就在她的眼神兒落在狐姑身上的一瞬間,那只陰沉的姑子嗷地嚎了一聲,捂著心口啪嘰一下倒在了地上,又開始了此恨綿綿無絕期的哼哼。
竇藍:「……」
眾蘑菇:「( ̄△ ̄)……」
老太妃:「……這又是在做什麼?」
妖怪們嘰嘰喳喳地抬著狐姑跑遠了幾步。
竇藍跳下牆頭,朝老太妃走去:「阿婆,何事?」
老太妃望向竇藍,臉色是從未有過的凝重。她遞出一疊被折得方方正正的,頗有厚度的信紙:「竇檸走了,這個他留給你的。」
竇藍一時間沒能反應過來:「什麼?」
老太妃不語,只是又將那疊信紙往前遞了遞,眼中是滿滿的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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竇檸的房間與平時沒什麼兩樣。大體是整潔的,細細看去,卻能見到掛著蠟的燈台,被椅背掛住的簾子,和不平整的被角。
現在是正午時分。竇藍走到床前,瞇著眼朝外看去,似乎下一刻就會有個眉目標緻、身材修長的少年信步走來,在見到她時眼神兒一亮,喊她一聲姐姐。
屋內的空氣無端讓她覺得煩悶。她隨手抓過桌上的鎮紙,將竇檸留下的一疊信全數壓了,手撐窗舷一個縱躍,跳去了開得正好的一株白玉蘭上坐著。
無論是睜眼閉眼,那稜角分明的小楷字始終不依不撓地飄在她的眼前。
家姐竇藍親啟:
相依為命五年有餘,承蒙姐姐照拂良多。觀爾廢寢忘食而日夜勤修,偶有閒暇必來看顧阿婆弟弟,感激之餘卻每每暗恨自身之無用。
所幸天降契機,回天閣願收予為徒。此門與家中先祖有些許淵源,必會善待於我,勿憂;此門藏於涇州外島,相距萬里,勿尋。
竇檸的告別,就是這麼寥寥數句。後面足足的十一頁信紙,全是在嘮嘮叨叨地讓竇藍多吃點青菜,修煉別太賣力,離小將軍遠點兒,離大妖怪遠點兒,還表達了自己要好好學藝,回來揍得九聞找不著北的堅定決心。
平時,竇藍背一段功法都要重複個三五來遍;竇檸那些瑣碎的話,她只讀了一遍就全數記住了。
爹爹娘親要是知道她把弟弟帶得離家出走了,說不準會氣得從地裡跳出來。
……也不知道他們被埋在哪裡了,離庵子遠不遠,找不找得到現在的自己。
竇藍就這麼愣愣坐著。老太妃試圖來勸,未果,搖著頭走了;狐姑和蘑菇們也三三兩兩輪番著來了,來時都摩拳擦掌的,走時卻是一幅幅壯志未酬身先死的慘淡模樣。
直到身後傳來衣料的摩擦聲,一雙手蹭上來,胡攪蠻纏地扯著她後腦勺兒的辮子。
「……師父?」
孔雀揚眉:「知道是師父來了,還不快挪個位子讓師父坐下?」
竇藍默默地掃了眼自己坐的那根枝丫丫,給孔雀挪了個空。
師父親自來勸了誒要不要裝出很高興的樣子也算是尊了個老能積一點陰德!
正當竇藍胡思亂想,孔雀扣起指節彈了彈竇藍的鼻樑骨:「方纔在路上遇到了姑瓊,她說喊你去吃飯。」
……啥?
竇藍張著一雙黑黝黝的大眼睛,一臉不可思議地瞧著大妖怪師父。
孔雀自顧自地又彈了一下她的鼻樑骨:「去不去?」
去……不去?
久久沒有等到答案的孔雀嘖了一聲,似乎是有點不耐煩的樣子,然後轉身消失了。
竇藍摸了摸鼻子。
師父來喊自己去吃飯→隻字沒提竇檸的事兒,估計壓根就不知道→可自己因為竇檸的事兒對師父很冷淡→師父生氣了。
竇藍有些乏力地用自己的腦袋撞了撞樹。
撞到第三下的時候,她的腦袋被抓住了。
孔雀一手提著個食盒,一手呼嚕著竇藍的頭髮:「不樂意吃飯也別撞樹啊,原本就不聰明了,再撞下去你是要拿腳趾頭去修仙麼?」
竇藍接過被壓得實實的一碗米飯,埋頭吃了起來。
吃著吃著,眼淚就跟不要錢似的,怎麼都止不住。
其實方纔,她並沒有類似生氣這樣的負面情緒。滿滿佔著她的腦子的,幾乎全是對竇檸的擔憂,對未來的擔憂,和——反省。
她覺得自己是不是錯了。是的,她有千萬種理由來反對自家弟弟修仙,每一種理由都是無可反駁的充分。可竇檸究竟是怎麼想的呢?他對修仙的渴望究竟到了什麼樣的地步,究竟是因著了什麼樣的緣由?
這些,她都不知道。
她總覺得弟弟還小,即便比尋常人家的孩子都乖巧懂事個千萬倍,也是個需要她全權照顧的小孩子。
她總覺得自己能夠,且應該為他做出,她認為正確的決定。
正如竇檸在信中所寫,她總是很忙。忙著修煉,忙著比鬥,忙著制香,忙著攢錢,忙著收集一切的情報。每一天,她都要千方百計地擠出時間來看看竇檸的功課,也陪他和老太妃聊聊家常。
……然後呢。
除了些高談調笑和家長裡短,她竟然從沒與自家弟弟好好地坐下來,談一談心。
現下,待她想起了,人卻已經在萬里之外了。
竇家上下倒在血泊裡的時候,她都只是用力地揉了揉眼眶,雖然鼻子酸得要命,怕得全身都在抖,卻是終究一滴淚也沒掉,因為要給弟弟一個堅強的榜樣。
可現在,弟弟也走了。此去生死難辨,凶大於吉,再次相逢卻不知是何日了。
這是她唯一,唯一的親人了。
竇藍幾乎將整張臉埋在了飯碗裡面,不欲讓孔雀瞧見。她狼狽地、大口大口地吞著米飯,卻因為禁不住的哽咽而狠狠地嗆了一把。
她蜷起背,悶悶地咳著,手中的碗在不經意間被奪走了。
她的臉被強硬地抬了起來,入眼的是孔雀微微皺起的眉頭。
孔雀打量著竇藍。黑溜溜的眼睛全被浸濕了,整個眼眶紅得可以,淚痕把整張臉弄得髒兮兮的,嘴邊還有混著口水的飯粒。
他的小徒兒從來沒有這麼狼狽過。
孔雀臉色沉了沉,望著竇藍嘴角的飯粒思索了好一會兒,抬了數次手,才終究牙一咬,將小徒兒整個摁到了肩膀上。
他笨拙地幫人拍了幾下背,覺得這個動作真是蠢死了,又三心二意地玩起竇藍的辮子來。
「帶走竇檸的是個妖怪,叫做青耕,算是我的,嗯,發小吧。他睡了一千多年,前些天總算醒了,一醒來便來找我喝茶。你放心,他會照拂著你弟弟的。」孔雀說著,明顯感到懷中的小徒兒渾身一僵,接著就是不依不撓的推拒。
他翻了白眼,有些憤憤地將小徒兒又摁得緊了些:「他來找我,最初是想拐了你去,我當然沒允。當日晚上我便長了個心眼,將嚴寧庵的結界加固了一番,誰知還是被那個陰險的傢伙鑽了空子,竟然引得竇檸主動走了出去。」
懷裡的小徒兒還是僵的。
孔雀氣得簡直想一爪子撓下去,可想著竇藍方纔那張淒淒慘慘的臉,又只好接著咬牙道:「我,我以天劫發誓總行了吧?我雖然,嘖,同他意思意思提起了竇檸,可我完全就只是這麼一說,一回頭就把庵子加固得非請勿進了。竇檸留在庵裡,我好歹還有個籌碼,要不然你這狼崽子什麼時候離家出走了我也沒處找去——送走竇檸對我有什麼好處?」
他微不可查地動了動耳廓,敏銳地聽到小徒兒小聲抽嗒了一下,身子總算慢慢鬆了下來。
孔雀臉色緩和了些,語氣卻是得寸進尺地嚴厲起來:「非得逼著為師用天劫發誓你才得意了?方纔你僵了吧?你僵了!你僵什麼?嗯?你倒是說說看,你這麼恩斷義絕的一僵,在理麼?」
竇藍被他纏得無法,突然福至心靈,癟了癟嘴又開始嚶嚶嚶。
孔雀果然再一次方寸大亂,一邊「別哭了別哭了」地叫喚,一邊急著把手從她那一頭青絲中抽出來想要順她的背,情急之下還一把扯了人家好幾根頭髮。
竇藍覺得自己活了十七年,大概從來沒有比這更急智的時候了。
趴在妖怪師父的肩頭,把臉上的眼淚鼻涕口水和飯粒全數蹭乾淨了後,她也見好就收地止住了哭。
玉蘭花的香氣這才飄到她的鼻端,帶來一陣欲語還休的靜謐。
她就這麼靜靜地呆了好一會兒,孔雀也不曾出聲。
「師父,教我修仙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