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藍在清晨的鳥叫中睜開眼睛,也不急著起身穿衣,而是靜靜地瞪著頭頂的灰布帳子。
昨天還真是,唔,熱鬧的一天。
繼功敗垂成的老太妃、小妖怪們,功成名就的大妖怪師父,和井上添花的楊氏母子之後,九聞也鬼鬼祟祟地在夜半時分出現了。
——差點兒被竇藍當做拐走竇檸的青耕人販子。
九聞險險一偏頭,讓過一支擦著他的臉頰飛過的小刀片,在竇藍準備開始扔毒粉之前出了聲。
「我已經沒事兒了,現下我也不會擅自跑去找阿檸,我會好好修煉。」竇藍很自覺。
九聞:「……」
他眼神直直對著竇藍前方三步遠的一片落葉,開口道:「我不是來說這個的。」
竇藍:「?」
九聞對著那翹著梗的圓葉子道:「那江重戟不是好東西,你……決不能再同他這麼玩下去了。」
竇藍:「誒?」
九聞總算抬眼飛快地瞄了竇藍一眼,似是想說什麼,卻又終究什麼都沒說。
他轉身擺擺手:「你,你別難過……待竇檸那混傢伙回來,我打得他滿地找牙。」
言罷,九聞的身形就飛快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竇藍:「……」
我知道你大概是想要安慰我什麼的但是當著人家姐姐的面說這種話真的很禮貌嗎。
還有江小將軍的事兒……
竇藍皺了皺眉,還是忍不住上前幾步,開始細細研究九聞離開時的步伐,將這些一時半會兒想不通的問題暫且拋去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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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孔雀再三賭咒發誓,說青耕一定會待竇檸如己出,將他養得肥肥又壯壯後,竇藍又靜坐了一個晚上,決定讓自己加倍地忙碌起來。
孔雀開始正經地為她解釋他所認知的「道」。竇藍依稀記得,在她小時,曾經被爹娘帶著,旁觀過慕容仙師開壇講法。那具體講的是些什麼,她至今都一點兒不明白,但對慕容仙師用詞之繁複,遣句之晦澀卻是銘記於心的。孔雀的說道方式倒是與慕容仙師完全不同,通常狀況下,師徒倆就是隨地一坐,偶爾興致來了,便一人執一盞一點兒也不仙風道骨的足金象牙杯,一邊抿著一邊聽孔雀胡天海地地亂侃。
從鴻蒙初開,到眾靈降生;從女媧捏了第一隻歪眼睛塌鼻子的人類,到人類第一次弒神。有些故事是幼齡小童都耳熟能詳的,有些故事卻是驚世駭俗得很,甚至與人們的交口傳誦完全相悖。
然,即便是那些被畫本畫爛了的故事,從孔雀口中說來,卻是別有一番滋味。
他能給你講得極細極生動,就像是……親眼瞧見過一般。
這些上古的秘辛中,含了諸多的天道機密,以至於竇藍每每聽完故事,在修煉上一往直前不說,睡覺睡得更香了,飯也能多吃一碗。
難得地,苦修門門主竇姑娘並沒有趁此大好機會乘勝追擊,反而是見好就收,一邊花了更多的時間在陪伴親友上。
老太妃寫字她研磨,蘑菇們掃地她擦窗,楊氏澆水她除草,狐姑算賬時,她則跑去偷走狐姑的算盤。
至於最難討好的大妖怪師父——
呵呵。
自從那日她趴在他肩上聲情並茂地嚶嚶一番之後,她便覺得,有一種叫做氣節的玩意兒正在一日千里地棄她遠去。
昨天又對著師父嚶嚶了。
竇藍愧疚地扶額,頗有一種往事不堪回首的挫敗感。
現下,她正站在人來人往的帝都大街上,剛剛給林大掌櫃交完了這個月的香貨,收了好幾張銀票和幾兩碎銀,合計起來數字十分喜人。為了歡送自己向著夕陽奔跑的氣節,竇藍決定花掉一些銀子來平復內心的悲涼。
今日似乎是小集日。縱橫交錯的大路小巷被各種攤販妝點得熙熙攘攘,前來採購的人也比平日要來得多。可惜竇藍太久沒有買過除了草藥之外的東西,對逛街這事兒倍感生疏,看著滿眼綠油油的蔬菜,咕咕叫的母雞和亮晶晶的釵環,竟然沒萌生出一丁點兒的求購欲。正當她打算就此退縮時,眼角卻瞟到了一隻白生生的牛頭骨。
這個有趣。
走近了才瞧見,這攤主穿的是帝都常見的斜襟粗布短衣,手臂和小腿上卻纏了白布條兒,胸前掛著大而古樸的銀器,頭上也戴著裝點了銀飾的頭帶。再觀之面部輪廓,竇藍肯定極了,這攤主同自己的娘親一樣,是個結結實實的南域人。
攤主面相很憨厚,見竇藍駐足,便有些笨拙地咧開嘴笑,一邊操著濃重的南域口音招呼竇藍。
竇藍對攤主的好感更甚了。鑒於她現下戴著布巾,無法回之友好如暖陽的一笑,她便只好對攤主點了點頭,暗自決定要多挑一點兒東西。
攤主販賣的東西,除了大件的牛羊頭骨外,大多是些吊牌、項圈兒、臂環之類的小飾品。用料以骨料和皮料為多,不是什麼精貴的東西,但手工都相當可以,將異域風情淋漓盡致地表現了出來。攤主的叫價算是十分實在的,因此顧客絡繹不絕,這一方小攤之前總是擠擠挨挨的。
竇藍拾了個嫩黃色的竹筐,將自己看重的小玩意兒一個一個揀進來,一會兒再一道結算。
在她左手邊的一位婦人揀起了一頂鑲著一對兒羊角的大圓帽,竇藍不經意瞥了一眼,倒是瞧到了有意思的東西。
一柄帶了鞘的小彎刀。
其實仔細看來,這與竇藍的那一把還是有很大的不同的。花紋、裝飾、用料都不一樣,這手工也明顯粗糙了一個檔次。可它們的風格卻是有些神似。
那位婦人挑到了滿意的帽子,付了銀子便離開了。很快,又有新的顧客頂上。
「怎麼盡喜歡這種刀啊劍啊的。」
竇藍微微睜大了眼,瞧著正衝她彎眼睛笑的江小將軍。
他一身便服,額際有微微的汗,肩上還有一塊沒卸下來的鎧甲,一副才從訓練場上下來的模樣。他拿過竇藍手裡的小彎刀,拋了兩把:「倒是和你的那把刀有些像?」
「是——」
「這娃,這娃。」
竇藍與江重戟抬眼一看,那老闆正衝他們憨憨笑著:「阿妹可歡喜這個了,你買去哄她開心,算你便宜。」
江重戟也不推諉,長臂一伸將竇藍挑好的一籃子小玩意兒也拿了過來,爽快地掏了一隻銀元出來:「老闆哪裡來?你家的東西倒是有趣兒。」
「我從耶什巴爾來,你們中原人都管那裡叫南域喏。」
此時竇藍已經起身,好容易才擠出了人群,站到了個稍微寬敞些的地方。她一回頭,見江小將軍的黑腦袋還牢牢地戳在人群之中,根深蒂固的模樣,又只好回身把他扯出來。
「怎麼了?」
江重戟望了竇藍一眼,有一瞬間那眉頭竟然是皺的,可很快,他又笑得眼睛彎彎:「沒什麼,覺得那老闆有意思,就聊了幾句。」
竇藍只當自己看花了眼,聳聳肩便不再提。
「方纔在我們常去的茶樓上見著你,就跟下來了——黑皮還在那兒等著,走,請你喫茶。」
竇藍看著天色還早,便點點頭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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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呵。」
竇藍才順著木梯拐上二樓,便有調侃聲撲面而來:「成功抱得美人歸了?」
皮膚黝黑的青年吊兒郎當地翹著腿,一腳踩著桌角,向後翹起椅子,隨手拎了兩張椅子來,「坐坐坐。」
這就是黑皮了。也是她頭次與狐姑去買妖丹救九聞時,在小酒館中遇到的黑小子。
黑皮姓趙名玄,也是將門之後,因為天生有一張黑亮黑亮的皮裹身,就得了個黑皮的諢號。他也算是帝都的名公子,紅樓佳人的夢中客,也不知怎麼的,居然和一向潔身自好的江小將軍最是投緣。
竇藍明面上與他認識,自然是因為江重戟牽了線。但不知為何,竇藍與趙黑皮兩人都沒有與對方熱絡起來的打算,也就是見了麵點個頭的交情。
「……主要是見著了把小彎刀,與天青原本的那把挺像。」江重戟執茶當酒,與兩人分別煞有介事地碰了碰杯,笑道,「說來奇怪,這番我瞧來,卻是與你那把小彎刀不太像了。」
竇藍道:「三分神似罷了。形似是一分都沒有的。」
「敢情你是與那南域的商人勾結了,特意來詐我的銀子。」江重戟佯怒地板起臉來,「方纔見了這刀,露出一幅天涯逢知己的模樣,這會兒又說不像了。」
竇藍哈地一笑,正待好好反擊回去,卻聽坐在對面的黑皮敲敲茶碗:「天青姑娘也有一把小彎刀?我卻是從沒見過呢。」
聞言,竇藍也就大方地將脖子上的小彎刀解了下來,平平推去給那趙黑皮長點兒見識。
那趙黑皮倒是一幅行家的模樣,又是看又是聽的,還拿它擊了擊茶碗。最後,他抬頭細細望了竇藍好一會兒,才歎了一聲:「好刀。」
不同於平常一貫的輕浮,這一歎倒是有了□分真意在。
江重戟一把奪過那小彎刀,拋還給了竇藍:「這傢伙從小癡迷各種兵器,眼神兒厲得狠,輕易看不上一般的凡品。可哪個兵器若是入了他的眼,得了他一句贊,基本沒過上幾個月就會端端地放在他家的藏兵閣裡——你可千萬把那小彎刀給看好了。」
「喂喂喂——」黑皮橫眉豎目道,「你就謗我罷。明明我真意瞧上的第一把就至今……嘖,想來就憋屈,不講了。」
「話說回來,天青姑娘,可否冒昧問一句,這上等的掌心刀,你是從哪兒得來的?」
「家中收藏罷了。」
黑皮挑挑眉,沉默地飲了好一會兒的茶,才又歎一句:「確實好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