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藍回到了庵裡,先把一口袋叮叮噹噹的小玩意兒當做禮物發給了小妖怪們,每人都有兩三件;其中比較正經一些的,比如小半卷繡著百鳥的亮面水藍錦和一頂紮了白草環兒的牛皮帽,則分別送給了楊氏和阿光。
阿光愛不釋手地扭巴著那頂帽子,差點兒直接把它撕成沫沫兒。好容易用正確的方式戴上了,便一臉期待地問竇藍好不好看。楊氏也極喜歡那方布料,雖然不是什麼精細物,但勝在獨特,別有一番異域風情,做一張小披肩正合適。
小妖怪們就不怎麼看得上那布匹和帽子,人家一身衣服都是直接用妖力化出來的,一年四季一個模樣,反而會更滿意那些小扳指、小掛件、小繡球這樣的玩意兒。
竇藍瞧著,對自己精準的眼光感到十分滿意。她摸摸口袋,整整一口袋的東西基本都被分光了,就剩下那麼兩三件,裡頭赫然就有那把小彎刀。
她無意識地撥弄著小彎刀,突然眉頭一皺:「狐姑,九聞在哪兒?」
九聞傍著孔雀的大腿,幾乎算是嚴寧庵中最不受限制的一個角兒,天天神出鬼沒的。
狐姑甩甩尾巴:「前些時候見他往東邊的山頭去了,又是去修行的樣子,大概要十來天才回來。你找他做什麼他是你的新寵嗎你不要我了嗎!」
竇藍:「……不,你想多了。」
竇藍的警惕心在這五年中不但沒有被相對安逸的庵內生活逐漸消弭,反而茁壯地成長了起來,尤其在所有滅門相關的證據都齊齊指向皇帝之後。平日裡她去帝都,大多就是去林大掌櫃那兒做些買賣,再去找江重戟喝一杯茶,即便是這樣,也是用了化名,戴了斗笠面紗的。今日,關於那新買來的小彎刀——
竇藍暗自抿了抿唇。
自己太不謹慎了。
對於家中傳下的那把小彎刀的來頭,她並沒有多少的瞭解,只依稀記得在自己很小的時候,就有這麼一把刀掛在自個兒脖子上了。倒是有過幾個頑皮孩子,在打鬧時手腳不乾淨地要搶,當然,最後都被竇藍一個個揍回去了,用的就是旁邊假山上掉下來的大石板兒。
剛到嚴寧庵時,這把小彎刀被她用來砍過柴,雕過碗;後來她修了仙,走的又是講求身法的路數,這把總也用不鈍的小刀子就更得她的心了,竇藍用它比用分水刺還更順手些,在和江重戟的切磋中也是常用的。
這麼些年下來,江小將軍那兒似乎也沒出過什麼問題——
不,不對。那是在他對外域文化一點兒不熟悉、壓根認不出來那小彎刀的產地的情況下!
當年,竇疊聲娶了一個南域女子的事兒,可是轟動整個帝都的!
這般想來,今日那趙黑皮也——
竇藍越是細想,就越是後怕。她下意識地摩挲著自己那把小彎刀,擦得指腹都感覺到了微微的鈍痛。
一個如指甲一般大的小黑球驟然劃過竇藍的鼻端,在漸沉的夜色中一閃而逝,就像是它從來沒有出現過一般。
「……誒?」
竇藍摁摁有些發暈的腦袋,表情有些狐疑。她怎麼會一個人出現在這裡?
方纔,在給大家發禮物呢……然後要找九聞……對了,找九聞。
看來九聞是不在這兒了,換個園子再找找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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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聞身為一個完全不輸給竇藍的修煉飢渴症患者,既然是出門修行了,就絕不可能只是簡單兩三天完事兒,起碼要蹉跎個一周左右。
竇藍想著,頂天了也就是一句警告罷了,不用過多介意——討厭江小將軍的人多了去了,有飽受竇檸熏陶的阿光,還有她那就沒正經喜歡過誰的妖怪師父,多九聞一個,不算多。
……事實上,她的整個親友圈子裡,對江小將軍有些好感的也就只有狐姑一個,其中還是看熱鬧的成分居多。
於是竇藍這廂就把這個疑問暫時放下了,又過起了她忙碌而充實的生活。
一周過去,九聞還沒見影兒,江小將軍的邀約倒是來了。說是在近來的集訓中新學了個招式,找竇藍來評說評說,地點還在幾乎變成了兩人秘密基地的那片小竹林。
竇藍熱血沸騰地去了。小將軍早就等在一株翠竹下,背著手,眼彎彎地衝著她笑。
江重戟深諳竇藍的為人處事之道,明白在沒有淋漓暢快地打一場之前,這姑娘絕不會平心靜氣地與自己說說話。於是,兩人就像以前一樣,在互相點了個頭後,便一言不發地動起拳腳了。
一切都有如往常一樣。竇藍覺得今兒江重戟的精氣神特別棒,一招一式都是虎虎生威的,勢頭比平常足了許多;與之相反,她的狀態有些低迷,大概是昨晚修煉得太遲的緣故,好幾次規避明明已然反應過來了,卻因為關節遲滯而沒能成功。
江重戟的實力,是現在的竇藍用了香毒也比不上的。很快,高下之分越來越鮮明,在一記後翻躲避中,竇藍竟然自己失掉了重心,從竹子尖端掉了下去。
正當她剛剛調整好身形,打算開始新一波攻勢的時候,突然眼前一片黑影閃過,讓她罕見地暈了一瞬,隨後,她被江重戟依著衝勢抱著轉了一圈兒,他的聲音在她腦袋上響起:「我似乎聽到後方有女子的求救聲。」
竇藍側耳細聽,果然不錯。
「先歇戰去瞧瞧?」江重戟提議,「我瞧著你今天反應有些慢……哪兒不舒服麼?」
「無事。」竇藍大力摁了摁腦袋。其實這種狀況已經持續了好些天了,打坐的時候要挺長時間才能勉強入定,身手也遲緩了些……大概是最近一天睡不到兩個時辰的緣故罷。
「怕是又徹夜修煉了罷?」江重戟對竇藍瞭解得很,聞言便拍了下她的腦袋,低頭看著她,眼裡有些難明的情緒:「早說過讓你……你這般不要命的修煉,究竟是為了哪般?」
竇藍認真想了想:「為了以後不被夫君毆打。」
江重戟:「……哈?」
竇藍左眼寫著嚴肅右眼寫著正經:「娘親從小就與我這麼說——姑娘家嫁人,一定得嫁一個不比自己能打的,家庭生活才能幸福。爹爹就向來打不過娘親,他們果真幸福得很。」
求得了同年同月同日死,對於始終恩愛的爹爹娘親而言,也算是一種難得的幸福罷。
竇藍眨眨眼,難得在眼角眉梢透出一股子俏皮來:「我聽著那邊那姑娘喊得挺淒厲的,咱們再不過去恐怕就救不著活人了?」
說罷,她率先往那聲源來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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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竇藍將這片竹林當做校場使用了這麼久,竟是頭一次發現這其中還藏著一個看著年代很久遠的小水潭,水潭中間甚至還修了一座斑駁的八角亭。這一潭一亭傍著崎嶇而蔥鬱的山壁,與竹林遙遙對望,很有幾分野趣兒。
呼救聲是從山壁上傳來的。那呼救的女子也瞧見了有人朝這裡過來,連忙帶著哭腔求道:「這位好心人,快,快救救他,你若是救了他,可就是,是官老爺的大恩人,就一輩子不用愁榮華富貴了,華府美人,金銀寶玉只有用不完的!」
這口氣真叫人不待見。竇藍撇撇嘴,往山壁上來回掃了幾眼,才好不容易看到一根悠悠垂下來的長籐,末端似乎吊著個圓滾滾的小肉團兒。
竇藍走到水潭邊仰頭看著。那是個約莫四五歲的小孩兒,腦袋圓圓的,臉蛋圓圓的,身子也圓圓的,此時正瞪著一雙圓圓的眼睛瞧她,倒是不哭不鬧。
竇藍覺得有趣兒。這小肉糰子明明就緊張得很,嘴唇都白了,扒著籐蔓的手腳也不時哆嗦一下,可偏偏要裝出一副沉著淡定的模樣。
江重戟也趕了上來。兩人對視一眼,竇藍一個飛身上去,撈手將小肉糰子抱下來了。
「你們可是得了大造化了!小少爺,你就待在那兒可別亂動了!」呼救那女子也是明顯鬆了一口氣的模樣,接著便是一陣枝葉摩挲和腳步聲,想來正往這裡趕呢。
竇藍對那呼救的女子有些不以為然——山壁的土層挺硬實的,若她當真愁著小肉團的安危,往前一趴將那籐蔓往上拉就得了,偏偏就只懂得站在那兒干叫喚。倒是那小肉糰子還挺有趣兒的,剛才還死撐著一張淡定臉,現在被她抱著,反而知道後怕了,兩隻小手在她脖子後面緊緊打了個結,肉臉蛋兒也下意識地往她頸窩裡蹭,撲面就是一陣奶香。
「這是誰家的孩子?」竇藍戳了戳肉糰子,將他直直地舉給江重戟看。
不等江重戟發話,那肉糰子倒是伸著小手朝他抓去:「江得得。」
「……」江重戟:「裘一粟?」
「得得好。」肉裘嘟著小甜嘴巴喊人,又回身對竇藍道:「姐姐好。」
「裘?」
「京都衛統領裘德海的獨子,徐丞相寶貝得要命的小外甥。」江重戟拍拍肉裘那飽滿的小額頭,「怎麼跑到這兒來了?」
裘一粟被竇藍戳來戳去戳得咯咯笑,沒有閒暇開口,這麼一慢,就聽後頭傳來那呼救女人的聲音:「裘少爺?裘少爺你可真真嚇到我了,下回可不能這麼頑皮——重戟哥?」
一聲百轉千回的「重戟哥」叫得竇藍差點兒撲哧一聲笑出來。她沖江重戟眨眨眼,饒有興致地抱著小肉裘轉身,打算看看——
「竇藍?!」
康幼心一手提著華麗的長裙,一手捂著小嘴兒,指尖那通紅的丹蔻揚起一抹風雨欲來的壓抑感。
她看著竇藍,眼中是毫不掩飾的驚懼和厭惡:「重戟哥,她是從嚴寧庵中逃出來的罪女,危險得很,快,快將她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