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叫出真名,竇藍的心裡其實很平靜。
身後是她相交了五年的朋友,是義氣磊落的江小將軍,懷裡是個連「哥哥」都喊不清楚的小孩兒,還是產自自己的救命恩人裘家的。
現在,她唯一該做的,是盡快擰斷康幼心的脖子。
所以,當後方猛地爆出一陣殺氣時,她狠狠地愣了一愣,有些手足無措地將裘一粟放在了地上,自己側著身,又是警惕又是震驚地望向小將軍深不見底的雙眼。
江重戟週身的氣息在那麼一剎那的失控之後,被很好地收斂了起來。他甚至還對竇藍挺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竇家……竇疊聲的女兒?」
竇藍沒有回答——她發現了,似乎有什麼事兒,與她想像的大不一樣。
腦中的暈眩又開始一陣陣泛起,來自妖那一部分的直覺讓她速速離開,可她的雙腳就像是在地上生了根一般,遲遲不肯稍微挪動。
江重戟逼近一步:「竇藍?」
康幼心在旁邊看出了些許門道來,揚高了聲音道:「她是,她就是竇藍!她還有個弟弟叫竇檸!我與母親之前,之前被冤入了那瘋人庵,與她一起住了四年有餘,絕對認不錯的!」
康幼心還想再說,卻被江重戟一個冷冰冰的眼風掃過給歇了聲兒。
「天青,天青……竇藍。」江重戟垂著眼,叫人看不清臉上的表情,手卻已經向後撫上了長槍:「你怎麼……就是竇藍呢。」
竇藍的眼神兒隨著江重戟的一舉一動,瞳仁簡直要縮到極致。她腦中那根警示的弦繃得下一秒就能斷裂,可手腳——手腳竟然愈發無力了起來!
「砰!!!」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聲突如其來的爆裂聲和康幼心的尖叫讓她的腦子更加不堪重負。就這麼一晃神的功夫,當竇藍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身處煙雲環繞的高空。
她遲鈍地看著腰間那條手臂,那尖尖的、看上去隨時可以劃破血肉的指甲和猙獰的厚指環都顯示著——
「九聞?」
九聞在她身後,用鼻子狠狠地出了一氣:「讓你別再同他玩兒了,你還與他,還跑去這麼個,哈,幽靜?的地方!」
竇藍的頭髮被用力扯了扯,聽九聞在後頭繼續咬牙切齒道:「你可知道,方纔你們周圍藏了多少人?一個個都是穿著盔甲帶著箭簇的!這就是個局!殺局!快謝謝你九聞爺爺我偶然路過,將他們統統殺了,你你你就死定了你知道嗎——讓你別再同他玩兒了!」
局。
殺局。
江重戟……設了這個局?
他是怎麼……那天集市……
才想到這兒,竇藍的腦子就又是一陣天旋地轉。她不由得抓緊了九聞箍在她腰間的手臂,偏著頭乾嘔了幾聲,惹得九聞恨不得鬆開她卻又不敢鬆,一邊驚恐地問著你沒事吧你不是當真要吐吧,一邊在空中劇烈地抖了抖。
思緒就這麼不經意地轉了個方向。
那個設了局殺她的,是……江重戟啊。
她竇藍,在嚴寧庵外的唯一朋友。
當她是天青的時候,他為她隱瞞修仙的事兒;即便她身份可疑,也決不去打聽她家所在;或熟稔或笨拙地做些小動作,只為逗她開心。
當她是竇藍的時候,他便沉著眼,心機重重布下了個她至今沒看清楚的局,要她捨命。
江重戟是這樣,那麼林大掌櫃,茶樓的老闆和小二們,對街裁縫鋪子的張二娘,街角買糖豆兒的鬍子叔……又怎麼會有更加讓人期待的反應。
竇藍深吸一口氣,壓下胸口的鈍痛感。
事情就這麼毫無預兆地急轉直下,她卻提不起興致來問江重戟一句為什麼。
有什麼好問的呢?
問出來的答案難道可以卷吧卷吧拿去賣了換錢麼。
他想殺她,因為她是竇家的後代——這個理由已經足夠她放下所有還未徹底萌芽的心情,對他一分不讓地拔劍相向!
竇藍垂下眼,戳戳九聞的手臂:「小狗兒飛快點,要不一會兒吐你一身。」
九聞臉上是一副恨不得將竇藍現在就扔下去的表情,倒是將竇藍箍得更緊了些。
—————————————
這一邊,裘一粟小肉團在僕從的護送下,抵達了自家娘親溫暖的懷抱中。
過了這些年,徐氏倒是比當初更具風情了。她快步走來將自家寶貝兒子抱了起來,很是威武地舉了個高高:「咱們的肉圓少爺回來了!今兒去哪裡頑了?有沒有給媽媽帶蚯蚓回來?」
肉裘搖了搖頭,軟軟糯糯地道:「今天被一個姓康的姐姐帶去爬山,然後從山上掉下來了,最後被救了。」
肉裘短短的幾句話,卻讓徐氏嚇得連汗都出來了:「掉下來了?有沒有哪裡傷到?你不是跟著趙家的黑小子去詩會的麼?怎麼又去爬山了?那姓康的女子可疑得很,你還記不記得她長什麼樣?」
此時的小肉裘完全被眼前的各式糕點牢牢吸住了全副身心,只伸長了手胡亂扒拉著,讓徐氏一頓好問。
待小肉球吃空了整整六大盤點心後,徐氏總算是得到了滿意的答覆,立刻便告誡寶貝兒子:「那康家的丫頭不是個好東西,她娘親也不是,咱們以後不跟她們玩。她們要是再領你去什麼地方,你就說你頭暈眼花肚子疼,隨時醞釀著上吐下瀉她們一身,啊?」
小肉裘聽得很認真,還牙牙學語地複述了一遍,示意自己記下了。
徐氏笑了誇他:「真乖。說來,是哪個好心人救了你?娘親要去好好謝謝人家。」
「是江得得。」小肉裘吧唧著一隻葡萄,想了想又補充道,「不對,是竇姐姐,是竇姐姐抱我下來的。」
這「江得得」指的是江重戟了,那竇姐姐——
「哪家的竇姐姐?」
小肉裘搖了搖頭:「沒見過的竇姐姐……唔,竇藍姐姐。」
徐氏先是皺眉思索了一番,隨即,猛地睜大了眼。
————————————————
九聞將竇藍帶進庵子,放在了一棵樹上:「臉色怎麼那麼糟?聽聞你們這些扁毛傢伙待在樹上會覺得舒服些?你看看周圍,喜歡什麼品種的樹,我再幫你換過去。」
竇藍:「……」
她自個兒也不知道怎麼了。這頭暈、四肢乏力的症狀從前幾天起就一直圍著她興風作浪,可不管內視多少次,筋脈運行都毫無阻滯之相,壓根查不出緣由來。
她擺擺手:「九聞,既然你現下樂意同我說話了,咱們什麼時候打一架?」
九聞:「……」
竇藍看著九聞那張快要扭殘了的、隱隱又躥出些紅色的臉,有些疲累地靠在樹幹上,沉聲道:「那,同我說說你之前的警告罷。」
九聞一滯,皺著眉有些苦惱地想了好一會兒,才慢慢蹭過來,與竇藍並肩坐在一條樹幹上。
「咳,你也……見過我的原身了。」
竇藍點頭:「長了一堆耳朵的小黑狗兒。」
九聞暴怒:「沒有一堆!只有九隻!小爺是不平凡的上古妖獸九耳犬!」
「哦。」竇藍很認真地點了點頭,長知識了。
九聞洩氣地撇了撇嘴,還是耐心地解釋道:「你們人類耳熟能詳的諦聽獸,與我們同出一脈。成年的諦聽能夠聽見一切能夠影響人間大氣運的事兒,所以博得了那些權勢中人的喜愛和崇拜;成年的九耳犬能夠聽到世上的一切『聲音』,卻依舊不為人知——你可知道是為何?」
竇藍搖搖頭。
「因為我們只能聽,不可說。」九聞扯了扯嘴角,「人的心聲大多是負面的,就如我現在這般,大概能夠聽到整個帝都的聲音,哈,充滿了骯髒的謀算、莫名的嫉妒、和淪喪的背離。一百隻九耳犬中,大概只有一隻能夠長到成年的——其他都因為只能活活接受這些糟心的情緒卻又不得發洩,鬱鬱而死。」
「是以我聽到了……卻不能如實告訴你,嘖,讓你不信愛信不信!」說到這兒,九聞又高高豎起眉毛,「就連給你提這個醒兒,也是為了,為了報……那個恩!才說的!」
「總之你離那江什麼雞的越遠越好!」九聞呼啦一下跳下樹,幾步就沒影兒了,只有聲音遠遠傳來:「瞧你那一臉死人喪氣相晚上早點兒睡!」
每次都被背影待遇的竇藍坐在樹上托著下巴,嘴角倒是勾起一個淺淺的弧。
謝謝啦九聞。
才想沉澱下心情去好好琢磨一番方才發生的鬧劇,她便覺得後頸一熱,脖子上掛著的圓珠也在微微閃著。
她用掌心搓了搓那珠子,就聽孔雀的聲音從裡頭傳出:「過來。」
那聲音,倒是難得地透出一股子正經來。通常,孔雀不拖著嗓子說話時,就預示著有大事兒了。
竇藍站在樹上辨了辯方向,利索地縱身跳去。
事實證明,孔雀難得的正經,還是有些含金量的。
「自從你弟弟被人拐跑後,你多少天沒給我刷背了嗯嗯?」孔雀站在浴池中間,左臉寫著「孽」右臉寫著「徒」,一邊還用手不太高興地拍著水花,「十四天,整整十四天了!」
竇藍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口。
在這種……這種時候,這隻大妖怪迫不及待地將自己喚來,就為了找個搓背工?!
「站在那兒做什麼?」孔雀催促,「一寸光陰一寸金,快來。」
竇藍生平第一次興起了欺師滅祖的衝動。
當然,這個想法只在她腦中閃了一瞬間。長久以來根深蒂固的道德觀讓好徒兒竇藍只是咬了咬牙,便乖乖去脫了外衣,紮起袖子褲腿,去小隔間乒乒乓乓找出一堆大小質地不同的搓澡布,開始為師父服務了。
因為帶著對拐賣人弟死青耕、背後捅刀小將軍和不識時務大妖怪的怨憤,竇藍下手比平日裡重得多,反而讓孔雀舒服得直哼哼。
當竇藍的手一陣陣泛酸時,師父大人終於心滿意足地喊了停。隨後,他便——恩將仇報地——將竇藍小徒兒一掌掐住脖子,反身摁在了浴池邊上。
「咳,放,咳咳——唔!」
「!!!!!!!!」
一陣劇烈的疼痛隨即在她的腦中爆開。
就好像腦中筋絡被人一絲一絲、連血帶肉地剝離開一般,那種緩慢、磨人卻鑽心剜骨的疼痛!
逃不脫,止不住,甚至連叫也叫不出來!!!
一瞬間,竇藍疼得幾乎昏死過去,卻在孔雀一句「暈了不是好姑娘」的糟心提醒後,莫名其妙地憋著一股氣挺在那兒。
非得說起來,前後也不過就是短短幾吸的時間。可當孔雀把手從竇藍的脖子上放開,漫不經心地拿指節蹭著那些剛剛被自己掐出來的淤痕時,竇藍覺得自己方纔已經把十八層地獄統統逛遍了。
她靠著池壁,全身已經被冷汗浸了個透,正大口大口喘著氣,整個人失控了一般地微微抖動著。
「讓你不來孝敬師父。」孔雀昂著下巴,手裡很是不耐煩地將竇藍糊了一臉的頭髮全數撥去耳後,「叫人下了蠱都不知道。沒見過你這麼不爭氣的徒兒。」
「……蠱?」
「都稱不上是蠱,低劣的髒東西。讓人即刻忘掉正在思索的事兒,再暈暈腦子罷了,摩擦生熱而活。」
孔雀將手晃到她面前,指尖赫然捏著一個眼珠大的深綠色小球,渾渾濁濁的,裡頭還有什麼東西在左突右撞。
……蠱!
竇藍睜大眼。去了集市的那天……小彎刀……一閃而過的黑影……南域……
江重戟,他很好。他果真對自己瞭解頗深——也防備頗深!
他知道她肯定能察覺出蹊蹺,他知道她肯定會生出些許猜疑,他甚至知道,她在思索的時候,會習慣性地用拇指摩挲著她那把小彎刀!
在她放心地將後背留給他的時候,他卻已經這樣環環相扣,布下了天羅地網麼!
氣血翻湧,她禁不住喉頭微微一甜。
沒出息!
竇藍用力地、狠狠地絞著手指,深吸兩口氣,將氣息漸漸平穩了下來。
孔雀一直站在那兒,在這個極近的地方,微微低頭看著竇藍的表情變化。
「讓我猜猜,能讓你一下子蠢成這樣的——是那個送你簪子的傻蛋兒將軍?」
「……」竇藍糾結了一下,點了點頭。
「委屈了?」
竇藍將頭搖了一半,又停住,緩緩點了點:「嗯。不過,沒關係。」
沒關係。人若打我一掌,我必十刀奉還。
大妖怪就這麼靜靜地瞧著她,沒有表情,也沒有話。就當竇藍忍不住想要抬手戳一戳的時候,那濕濕的肩膀一下子便將她的嘴給堵回去了。
浴池裡的水是浸過名貴幹花瓣兒的,原本便帶著一種淡淡的清香。竇藍靠在孔雀肩上,竟然覺得大妖怪比那一池熱水還要溫暖。
……就像媽媽一樣。
這般想著,竇藍輕輕鬆了口氣,抬起雙手試探著環住大妖怪的背,卻隱約感覺大妖怪似乎是僵了一僵。
鼻端即刻漫起一陣似有似無的奇香。
這股香味,大概三次有一次會在給孔雀搓背時聞到。因為它著實好聞,而且總會給竇藍一種精神上的鬆快,讓竇藍惦記了好些年,總是向孔雀討問。
孔雀總是賣著關子:「待你能做出讓我入眼的香時,我再說給你聽。」
「師父——」
「小徒——」
「小豆子?小豆子你快來瞧瞧!方才有個打扮得灰灰的家丁來叩門,說是裘家送來的信兒,我想著是那個年年給你送東西的好人家,端端架子就替你收了——」
「砰!」
狐姑一手拿著信,一手提了隻雞,以一種奇怪的姿勢就這麼定在那裡了。
「……滾!」孔雀咬牙切齒地一掌將房門合上,外面傳來狐姑嗷嗷的叫喚聲「我我我三個時辰不不不六個時辰後再來——嗷庵主大人饒命燒什麼都別燒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