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重戟看向竇藍,那表情甚至是有些倉皇的。
暮色中,月光下,竇藍那張徹底褪了血色的臉顯得尤為慘白。她似乎從來沒認識過江重戟此一般,將他從上到下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遍,那目光就猶如一把不依不撓的鈍刀子,他身上割劃著,將那份隱隱欲出的心情剖成了好幾片,徹底地碎了,灰敗了。
見兩隱隱對峙著不言不語,黑衣們也樂得靜候一邊看好戲。
「……爽快麼?」
「……什麼?」
「說,」竇藍臉色白得嚇,聲音卻還是清清靜靜的,連一個顫抖的尾音都欠奉,「,修了仙的江小將軍,砍起竇家那些普通來,很爽快吧?就像切瓜切菜似的。」
「第二日,被京都衛領出來的時候,第一腳就踩到了娘親的手呢。」竇藍聳聳肩,黑得滲的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江重戟,「只顧著瞧見她倚門邊的,剩了半截的身子,沒想到她的手還能飛這麼遠去。」
「——」
「哪一刀是砍的?是青虹姐那片帶著半塊舌頭的下頜?是馬三嬸嬸吊著眼球的頭蓋?噢,竟忘了,」竇藍緩緩抽出分水刺,「小將軍用的是天下霸道之槍——那就是爹爹身上那個從後頸到上唇的窟窿了。小將軍手勁真不錯。」
此時的竇藍,簡直像是從最幽暗的底獄爬出的厲鬼。
江重戟艱難地試圖組織一些語言,好歹說些什麼,可後頭的黑衣對這般一面倒的舌戰已然不耐煩起來,一揮手,便叫同伴們都抽出了兵器。
「與其這裡磨磨唧唧的,不如下去再好好地將那些親的屍塊拚一拚罷!」為首的黑衣諷笑一聲,提氣就要朝竇藍撲來。
忽然,他將將跳起的身形半空中詭異地一僵,就像被拋起的偶一般,重重掉落地。
「呵——哈,呵呵——!」
他捂著喉嚨,發出令膽寒的、空洞而瀕死的呼吸聲。鮮紅色的血液暢快地往外噴濺著,其中似乎還夾雜著一絲熒綠,像是上好的玉石。
其餘黑衣見此變故,立即調轉方向,紛紛飛快而謹慎地退回了樹林中,第一次認認真真地打量起竇藍。他們的首領——或許即將是前首領了——正捂著漏風的脖子委頓地上,此時卻無有閒暇去關心一二。
「質感挺好的罷?這是小將軍送的及笄禮,可寶貴了,此番就轉送給了。」竇藍抬眼,反手握住右手分水刺往前送了送,「下一個?」
沉默了一會兒,其中一個黑衣突然厲聲叫道:「江小將軍!您若是縱容這妖女,可想想大要怎麼交代,您江家又要怎麼交代!」
聞言,江重戟的眼色暗了暗。
「江家」二字,是他的禁區。五年之前,才及弱冠的他能為了這二字將槍尖對準竇家一門上下一百多條無辜的命,現今,他也能為了這二字,將槍尖緩慢卻堅定地,朝向竇藍。
他的師父慕容仙師對星運的占卜,是從不出差錯的。慕容既然篤定說了皇朝的氣數還能綿延數千年,那麼,現對他,對江家最好的選擇,就是緊緊地依附那張金龍椅邊!
豈不看皇帝殘暴荒唐,這些年來如竇家一般被殺盡滿門的世家就不下五個,可帝都依舊是一片太平和樂的盛景,朝廷也沒有絲毫動盪的跡象!
況且,自己與對面那姑娘走到如今這個地步,已是……不死不休的局了。
黑衣閣眾這些年中也算是與江重戟並肩多次,合作十分默契。一息的死寂過後,兩方同時出手,朝竇藍包夾而去!
前後左右,眼見竇藍的所有退路都被一一封死!
然而——
「!」江重戟目眥欲裂,他才邁開一步,便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左手腕處暴起數條青筋,如籐蔓一般飛快地朝他的上臂漫延開來,還伴隨著一股濃烈欲嘔的異香。
——方纔,方纔他拿著蠱丸的,被竇藍摁住的,左手!
他第一時間屏住氣,卻無奈仍是吸了少許濃香進體,很快就整個兒僵直了,再也動彈不得。掙動之間,蠱丸也掉落了地上,摔成一灘,也冒出了點兒奇怪的氣味。
飛身襲來的黑衣中,也有兩個閉氣不及,被迎面撲來的濃香灌了一鼻子,僵原地動彈不得。其中有個倒霉傢伙,還被迫用肩膀接下了來自身後同伴的一支飛弩,倒是換來竇藍似笑非笑的感激一瞥。
黑衣均是大駭,下意識地選擇了謹慎地後退。
竇藍心中默默鬆了口氣。
竇藍模仿能力極強,因此,實戰中增加實力,是對她而言最有效的辦法。但相應地,進行大量的實戰、完善了諸多戰鬥技巧時,她修道入定的時間自然就被壓縮得狠了。於是,她的一身靈力從來比同期修道者要精純得多,可總量,卻也少得多。
方纔,她能夠一簪格殺黑衣頭目,一是因為對方輕敵,二是因為,她毫不吝嗇地耗去了體內近乎一半的靈力。
以一之力對付這十來個刀尖血海裡行走的殺手,她自認勝率五五對開,即便能將這些全殲,她自己付出的代價也絕不會小——即便自己有個聽起來響噹噹的「修道者」的名頭。
——若是再加一個江重戟,她恐怕撐不過半柱香的時間就得敗北。
那看似凌厲無比的一簪,若是憑心說來,是極度不理智的。
可有時,殺戮並不僅僅是為了剝奪一條生命,而是為了淋漓盡致的發洩,為了繞樑五年的冤屈,為了她脊樑骨裡那屬於竇家的錚錚骨氣!
是以,她毫不猶豫地提前引出了抹江重戟袖口、原本埋作暗招的定身香。這定身香難制得要命,被引發之後又會短短一息之間徹底分解,此番定住三,她已是滿意了。
趁著那些黑衣還現心有餘悸地觀望,竇藍俯身前衝,跨步,後仰,以右腳為重心,反手用分水刺畫了個大大的弧。
兩道血柱將今晚的夜色又染紅了一分。
利用那將將倒下的屍體,竇藍一個急停將重心拉回。正想再接再厲地往江小將軍那個方向也補上一刀,她便被反應過來的黑衣們再一次團團圍上了。
罷了。那定身香的效用最少也能持續到天明,屆時再來料理他。
竇藍握緊手中的分水刺,左手微抖,便有一隻褐黃色的粽子狀香包被她捏了手中。
爹爹,娘親,們下頭,帶著大家都睜大眼睛瞧好了。
當初他們怎麼砍的們,今晚,女兒替們十倍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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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間寂靜,即便是隔了好一段距離,那零零星星的打鬥聲還是成功地讓庵中的大小妖怪都坐立不安起來。
……不,最大的妖怪依舊沉穩得很,此時,他正專心致志地把玩著手上一隻墨玉掌心燈,那塊千年難見的、手掌大的整塊墨玉被鏤空雕成了一朵半開的蓮,裡頭燃著一簇青紅色的火光,看著甚是喜。
可顯然,狐姑沒法去靜心體會這份喜的高雅。她旁邊火急火燎、手舞足蹈地說著,整個尾巴都高高炸了起來:「庵主大!已經足足過去半個時辰了,整個鼻子都要被那嗆的血味兒給熏得壞了!,前會兒聽牆角的時候都聽見了,對方來了好十個,還有那個畜生不如的江叉子,說說看,就是再來兩個小豆子也沒法兒賺得幾分勝算!」
蘑菇們也警備地站屋外,臉上是不同程度的焦急——他們甚至頭一次顧不上與老太妃保持距離,反而團團將她簇擁了起來,只一心焦急地等著孔雀的回答。
立夏甚至已經整好了比平日裡更大一圈的醫藥包。
孔雀聞言,連抬個眼都懶:「從沒攔著們過。既然這麼牽腸掛肚的,就出去搭把手麼,去幫助苦苦掙扎的小豆子平報血仇麼。」
「一到了晚上,們就誰都出不去!」狐姑終於忍不住大叫了起來,「這裡能出去的只有——」
「和九聞。」孔雀細細觀賞著墨玉蓮燈上的花紋,「可九聞偏偏到了虛弱期,去了也是送死。」
「庵主大可以——」
「不行。從不直接插手凡間的糾紛。」孔雀嘲諷地瞥了狐姑一眼,「姑瓊,身為火狐一脈,縱是平日裡能夠用功修煉一分,如今,也早該能夠嚴寧庵的結界中來去自如了。是沒勸過?還是的小徒兒沒勸過?」
狐姑被說得臉色發白,眼眶卻是紅透了,長長的指甲已經把衣角抓了個粉碎,幾乎下一刻就能哭出來。
難道,難道就只能這樣,被困庵裡而眼睜睜地看著好友——
孔雀猛地站起身來,長長的袍袖帶翻了桌上的酒杯,濃香的淡青色酒液灑了一地。
狐姑疑惑地看去,只見孔雀正死死地盯著那盞墨玉蓮燈。
……裡頭的燈芯,熄滅了?
不……還有一絲亮紅掙扎地閃爍著……
莫非——狐姑驚悚地睜大了眼,不等她發問,眼前便是一陣疾風呼嘯,再定神時,孔雀已然不見了。
——那是竇藍的本命燈!
狐姑捂著嘴,無暇去回應身後那些擔憂、焦慮和詢問的目光,只是伏地上,慢慢地化成了一隻半大的火紅狐狸。
她邁著堅定而優雅的步伐,走出房門,端端正正地蹲坐了空地上,對著難得當空的月亮虔誠拜下。
火狐拜月,則萬事亨通。
狐狸的眼睛濕漉漉的,止不住的眼淚滴滴落下,將臉上的毛沾成了一團。
然而她坐得定定的,就那樣一下一下,一下一下地對月拜了下去,似乎用盡了此生所有的虔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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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中有兩名擅使掌心弩和袖箭的殺手。與他們纏鬥的過程尤其艱難,竇藍的厚間插著兩枚來不及拔出的、顯然淬過毒的弩箭,一路追著他們到了山腳下的護城河畔,才用袖箭穿臂的代價將那割了喉。
站咆哮的護城河邊,竇藍幾乎踉蹌得站不住腳,只能靠著一棵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喉頭是滿滿的腥味兒。後背大概中了十餘箭,現下還有兩支沒拔;手臂也不知被劃了多少刀,有一刀是直接砍到了骨頭,那滲的聲音她現都還記得——現卻是不怎麼痛了?
她的視線已經迷濛得狠了。她估摸著自己中的是皇宮裡出來的毒,應該不算便宜,她給拖了這麼久還沒嚥氣,已經算是很不給家面子了。
爹爹……娘。
恍惚間,她看見了竇疊聲和阿珠篤葉。他們穿的都是嶄新的衣服,長袖飄飄,衣擺也飄飄,似乎比從前更加好看了。
他們對她笑,對她點頭,眼裡有著一如既往的疼愛。
竇藍張張嘴——她想問問,她沒好好看住弟弟,沒能給弟弟一個無憂無慮的生,爹爹娘親會不會怪她——
「咳……哈!!!」
那兩個朝思暮想的身影消失了。眼前,只有咆哮的護城河,一地的枯枝,那攤自己剛剛嘔出的血,和胸前一節雪亮的槍尖。
月色被層雲遮擋,竹林中有夜鴉飛過,淒厲地啼了一聲。
「江……重戟。」
竇藍伸手,血糊糊地一把握住了當胸穿過的槍尖。
怎麼會?他明明應當至少僵直到黎明時分!
「……反抗只能讓更痛苦。」察覺到竇藍的掙扎,江重戟握住槍桿的手有一瞬間的鬆動,「的靈力已然一點兒不剩了……竇藍。」
竇藍無力地垂下頭,又禁不住吐了一大口血,可她的嘴角卻是微微上翹的,帶著一股莫名的不詳。
「呵。」
「修的……可不僅僅是仙。」
話音才落,她的指甲一瞬之間變得長而尖銳,咬牙一絞一擰,竟然將那整個槍尖給硬生生掰了下來!
她趁勢向前一滾,江重戟還愣著神的時候扯下衣擺的一圈布料,自個兒那對穿的胸前狠狠地紮了一圈。
妖怪這種生靈,天性便是帶著一份蝕骨的狠意的。不如修道者自爆丹田那樣,轟地一聲便塵埃落定,妖怪的玉石俱焚的方式,可要狠戾得多。
燒,燒,燒!
體內的妖血受到了刺激,正一寸一寸,一寸一寸地沸騰起來。
堪比煉獄的疼痛中,竇藍的腦子和視線倒是飛快地清晰了起來,四肢筋脈中也迅速地充滿了靈力。她抬頭,黝黑的雙眼比任何時候都顯得更加森然,方纔那一個滾地將她額間才癒合的傷口又磕開了,新鮮的、溫熱的血液順著她漂亮的面部輪廓迅速淌下,從額際,到眼角,到臉頰,劃成一道觸目驚心的淚紋。
妖?!……不,是半妖!
竇藍黑沉中透著一絲猩紅的眼緊緊鎖定了離她五步遠的青年。
妖風四起。
粘稠的血液啪地落枯葉上。
竇藍猶如一隻被逼到絕境的鴉,摁下脖頸,前傾身子,聚力朝江重戟疾奔而去!
小將軍手中的長槍雖然已經沒有了槍尖,但那槍桿的斷面還是很鋒利的。來回數十招之後,竇藍的左臉赫然多了一道猙獰的口子。
血液焚燒的劇痛反而徹底將她的凶性激了出來。一招,一式,皆是魚死網破、以命換命的路數,如果注定是避無可避,那就無需再避!
冷兵刺入血肉的聲音令牙根發顫。小將軍不可置信的眼神中,竇藍嘲諷地勾了勾嘴角,反而忍痛收緊了左肩,將那把槍柄牢牢錮了自己的血肉之中,已經看不出本來膚色的左手同時飛快地握上他持槍的右手,米白色的香粉很快被染成了血紅。
「——」江重戟眼中燃起一層怒,他的手就像是被粘了那槍桿上一般,無論如何都拿不下來!
掙扎之間,鮮血爭先恐後地從她身上湧出,因為妖怪的愈合力而迅速止住,又下一輪的纏鬥中重新衝破被反覆撕裂的傷口。
不知是哪個重心不穩,將粘連一起的對方一同帶著,順著傾斜的河堤滾了下去。
竇藍的側臉被狠狠摜寒涼的泥土上,未干的傷口沾滿了泥,看起來狼狽的不得了。翻滾的時候,她繫著小彎刀的皮繩兒被帶了起來,她乾脆直接將皮繩兒咬斷,藉著掠過的一塊大石掛掉刀鞘,反手便衝著身上那紮了下去!
她想起帝都長安街上,那個縱馬揚鞭的少年將軍。
一下,一下!
江小將軍發出一聲悶哼,隨即,便有一隻手死死地掐住了他的後頸。她大口喘著氣,手上的動作卻沒有絲毫減緩。
她想起那間茶樓裡,他端坐為她沏茶,那眉眼彎彎的模樣。
一下,一下!
後頸的力道更加逼,她能聽到自個兒骨骼發出的哀嚎,只狠那把小彎刀只有一掌長,即便它能夠切金斷玉,加了那戎甲的厚度,也只是將將捅出幾個血口子而已,不能立即將這仇手刃!
她想起竹林間,他總是顧左右而言他,一不留神就往她虎口間扣下一隻白生生、軟乎乎的繃帶。
一下,一下,一下!
越來越少的空氣,越來越少的血液,都迅速地將生命力帶離她的身體。她大睜的眼睛已然看不見什麼東西了,只是藉著後腦磕到一塊石頭的撞力,猛地錯進了江重戟的頸側,用盡全身力氣咬了下去,脖子一甩就是一塊血肉!
江重戟是真的痛得吼出了聲。他一個大力,怒極地全力提起她的後脖頸,正要錯手就這麼扭斷了它!
卻恍然瞧見了竇藍的臉。
那雙沉靜中偶爾透出狡黠的濃黑雙眼已然黯淡得一片死寂,一絲鮮活也欠奉。一張臉全然被血和泥糊了滿,一邊的臉頰上有一刀猙獰翻捲的傷口——他劃的。
竇藍大概已經全然失去作為類的那一份理性了。被推開了些後,她又不依不撓地撲了上來,全然不顧自己左肩還正被那槍柄戳著個大口子,來回一磨蹭就是一股血。
江重戟有些恍惚。他下意識地就鬆開了那只差一分就能掐死對方的手,以一種完全不設防的姿勢,任由她翻身將他死死摁了地上。
——就像那陽光總是很好的竹林間,他因為不忍瞧她流血,而一次又一次地、單方面賴皮地結束他們的切磋。
終究,他確確實實地,欠了她上百條命,欠了她前半輩子的無憂無慮。
被已然亂了章法,只懂得一味朝他攻擊的竇藍連帶著折騰進水流湍急的護城河中時,他盯著她的發旋,很想伸手去圈一圈,卻終究還是沒有動。
事已至此,再顧皆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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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孔雀一身濕淋淋,把他的烏鴉徒兒從咆哮的護城河中拎出來的時候,滔天的怒火一瞬間朝他席捲而來!
枉他千百年來頭一次冒險出庵,妖法被禁的狀況下一路緊趕慢趕地尋來了這裡,那些該千刀殺了一萬遍的走狗們竟然就留給他這麼一個——這麼一個——
一時間,孔雀竟然都不敢稍微試試她的丹田——對著這具已經能稱得上破爛的身體,他攬著她的手甚至都有些抖。
他好不容易等到的,他好不容易教大的,他好不容易……養熟的!
怒火焚心,他眼色如刀,一個揮手,便有腦袋大的一個光球衝著水流的方向遠遠飛去,遠處炸了一天一地的水幕。
下一瞬,一道碗口粗的紫電毫無預兆地朗朗月空中霹靂而下,叫他即刻便嘔了一口血出來,臉色慘如金紙。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屈辱。
看了看懷裡了無生氣的小烏鴉,他憋了一口氣——先回庵裡要緊。
狐姑他們已然蹲守嚴寧庵的外牆之下。小寒率先看見了孔雀與竇藍,便連忙通知了大家,叫孔雀身後的尾巴吊得越來越長,有狐姑,有全員到齊的二十四隻蘑菇,有老太妃,有一臉虛弱的九聞,甚至還有楊氏母子。
孔雀一個沒理,只抱著竇藍疾步走向了他們的院子。站院子門口,他停步回身,瞧著狐姑道:「到再下一個太陽升起來之前,將道心院那幫婦都看嚴了,鬧事兒的殺了。」
「……她這次惹的麻煩不小。若是有闖庵,格殺勿論——殺不了,就用命擋著!」
————————
瞭解孔雀的都知道,孔雀雖然是孔雀,卻天生長了一隻烏鴉嘴。
他若是說了「可能會有來闖庵」,那「有來闖庵」這事兒就一定會發生——一定會很快發生。
此時,嚴寧庵正遭遇著前所未有的窘境。而這距離孔雀放話,不過過去了小兩個時辰罷了,天都還沒亮呢。孔雀把破布娃娃一樣的竇藍拖進自己的院子裡後,狐姑忙跑去抓了那盞墨玉蓮燈來時時盯著,那最後一絲火光就那麼有氣無力地明滅著,至今沒有復燃的跡象。
嚴寧庵被團團圍住了。那些一水的黑衣黑褲,簇擁著一個頗具仙風道骨的中年男子。
那男子一個眼神兒,便有黑衣站出來喊話,大意是慕容仙師的關門徒兒被這庵裡的罪女給弄死了,慕容仙師大怒震怒滔天之怒,但看顧嚴寧庵香火綿延數千年的份兒上,不連帶追究,只讓把兇手交出來好好大家好。
因為天還沒全亮呢,滿庵子妖怪除了能被狐姑一尾巴掃去地上的弱氣九聞,誰都沒法兒出庵,只能從門縫兒牆縫兒裡盯著越來越壯大的黑衣軍團,暗自咬牙。
那些特地訓練出來的殺手們不容小覷,更不必說那領頭的、一臉殺意的慕容仙師。若是他們當真闖進庵子裡,能夠與他們有一拼之力的也就只有孔雀一個,可偏偏——
狐姑焦急得又炸了毛。她好歹算是庵子裡長大的,雖然不知道孔雀要用什麼方法將竇藍救回來,卻是十萬個明白的——孔雀說了不能打攪,就意味著一旦攪了,不是攪的那方會死,就是被攪的那方會死,總之雙方是必須得天永隔的。
而狐姑看來,這一次,後者的可能性那是又高又大。
突然,她的肩膀被什麼棍子重重地戳了一下。她回頭,老太妃那張疲倦卻威嚴的臉赫然佔了她整個視線,差點兒將她嚇得憋過氣去。
「擋著老婆子的路了,紅毛兒。」
狐姑徹底被「天敵」的強大氣場給唬住了,愣愣將自己挪開了,還一挪好幾步。待她回過神來是,老太妃已經拄著她威風八面的虎頭杖,一步一腳印地端方踱了出去。
那慕容仙師看著終於開了的山門,先是厲色一閃,接著便是一愣:「……娘娘。許久不見。」
老太妃不笑也不回禮,腰板兒挺得可直:「這事兒的前因後果是什麼,清楚,比更清楚。那女孩兒只殺了江重戟一個,還把自己弄得半死不活,照瞧來已經是虧得很了的;況且,他們落得今天的下場,也是慕容仙師當年起了個好因。」
「娘娘話可不能這般講。」慕容仙師臉色不愉,「竇家的事兒,可都是皇帝陛下拿的主意,小的哪敢二話。那竇家一對孩兒能留下性命,還是做了保的。可如今,她不安分不說,反來將的關門徒兒和十六部下殺了個絕,您讓如何吞得下這口氣!」
老太妃虎頭杖一拄,正要開口辯駁,卻聽身後傳來個柔和的女聲:「那竇家藍兒,這些年來把當成母親一般孝敬,把阿光當作親弟一般疼愛,更是不知挽了們母子幾次性命。也是真心歡喜她,遂她及笄那年,送了她一隻簪子——慕容仙師,還請大大量,手下留情。」
楊氏摟著阿光一道站山門處,身姿裊裊,似是弱不禁風的模樣,可她每講一句話,都讓慕容仙師的眉頭更緊了一分,縱然不愉非常,也總算眼裡閃過了掙扎之色。
慕容仙師不開口,楊氏就那麼一直垂頭微微蹲著,維持著福禮的模樣。好半晌,那慕容仙師重重一哼,揮袖便消失了眾的視線裡。黑衣們相互看了看,也紛紛散去。
這是……安全了?
狐姑瞧著這似乎達成了什麼默契,而相視一笑並肩走來的兩個女,眼睛瞪成了銅鈴。這一老一少,一光滑一褶皺,這一瞬間神奇地統一了……統一了……統一……了。
見兩合著一隻毛腦袋阿光並肩走來,狐姑難得地迎了上去,雖然還是不太敢看老太妃:「唔,們,喜歡吃什麼品種的雞?推薦小蘆花——烤的可以麼?」
————————
當孔雀大再一次出現眾妖怪面前時,已經是一月之後的事兒了——對,恰好又是九聞的虛弱期。
即便如此,他還是頂著一張陰氣森森的大青臉,合著眾妖一道等了院子門口。
孔雀依約出來了。他只隨意披了件袍子,臉色難看得緊,竟然隱約比九聞的臉還要更青一分;身上雖然還是該凸凸該凹凹,可明顯見得縮了一圈兒。
他揉揉眉頭,啞著聲音道:「她約莫一會兒就能醒了,姑瓊去照顧照顧她。」
「誒……好。」
孔雀隨意點了個頭,便頭也不回地走了。狐姑知道孔雀有個誰都不能進去的私密空間,是地下。她只將將知道哪兒是入口,卻從來沒敢擅闖過——沒誰會去做這種蠢事兒。
於是,狐姑橫眉豎目地以「類都說男女授受不親」為由,將所有蘑菇並著九聞攔了外頭,自個兒和老太妃(距離五步整)、楊氏一道進去了——小寒驚蟄立夏紛紛一眨眼變姑娘,也沒能得到狐姑的認同。
孔雀的院子大極了,老太妃腿腳慢,這一段路走得狐姑心急如焚。
待一行走到房門前時,裡頭已經有些動靜了。
狐姑喜上眉梢,翹著尾巴一個跨步往前推開門:「小豆子——」
過了一盞茶的時間,無論是以活潑形象示的狐姑,以端莊形象示的老太妃,還是以知性形象示的楊氏,都一臉憔悴地出來。
「庵庵庵庵庵庵庵主大——」狐姑哭著跑走,找到那棵通往秘密世界的大樹,一陣狠錘猛擂起來。
孔雀才剛開始修養生息,就聽說了「竇藍不讓任何近身嚶嚶嚶她連都不要了」的事兒,頓覺整個腦仁都疼了起來,但也只好起身去瞧瞧。
進了房門,嘖,果真是一地狼藉,百年的花瓶千年的古畫地上零零落落的,好不可憐。
「她方才就這個黑瓶子砸的,」狐姑泫然欲滴,「為她如此牽腸掛肚,她卻一轉眼就甩了這老相好了!」
「住嘴。」孔雀被吵吵得頭都大了,也不顧狐姑一邊嘰嘰喳喳地描述著竇藍六親不認的戰鬥力,只一徑往前走去。
繡工精緻的床帳被竇藍扯壞了一半,可憐兮兮地耷拉下來。孔雀眉頭皺得更緊了,上前唰地將床帳整個扯了下來,瞧著——呃——
碩大的床上,竇藍正不屈不撓地試圖將自個兒的褲管擼下來。聽到聲響,她猛地抬起頭,眼裡全是暗藏著攻擊性的警惕。
她墨黑的發之前的惡戰中被毀得長短不一的,如今它們全披她光裸的肩上,倒是顯出一份可憐來。
……光……光……光光光光的!
不等狐姑好好抽個氣,竇藍那幽幽的雙眼就猛地亮了起來。她大大地扯著嘴角,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短叫,便飛身朝孔雀撲去!
從,從沒見過她笑得這麼……像一個真正的「笑容」。
狐姑眼睛有點兒濕——
「孽徒這是作甚——」孔雀的青了又紅紅了又黑的,死命想把掛自己身上的烏鴉姑娘扒拉下來,卻又不知道從哪兒下手的好,「非要當著那麼多的面毀掉為師的清譽嗎真真是胡鬧!」
狐姑:「=口=!」
門外傳來了蘑菇們腳步聲。
「竇藍怎麼了——」
「天青姑娘醒了麼?」
「還好麼還好麼還好麼,」小寒奮力擠開一眾兄弟姐妹,「這是——=口=!」
孔雀的臉終於定格了「黑」的狀態上。他雙手攏著竇藍,用寬寬的袍袖把她擋嚴實了,一身煞氣地回頭:「看什麼看!看什麼看快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