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回天閣,長老峰。
青耕正專注地一份竹簡上寫寫畫畫,忽然他動作一頓,喃喃了一句「怎麼那麼快」,便匆匆丟下被他情急之下折成兩段的的玉筆,用最快速度櫃子裡翻出了好些瓶瓶罐罐,大步往門外走去。
守廊上的回天閣弟子衝他行李。
青耕一揮手:「往涇州帝都走一趟。若是長老們問起,照實說就是;若是竇檸問起,只需說到別個島上採藥挖礦打怪獸去了——這幾日尤其記得看好他,明白?」
那弟子也做了上百年長老近侍,機靈得很,自然二話沒有連聲應喏。
青耕駐足,往竇檸常待的演武場方向望了一會兒,歎了口氣,搖搖頭便消失不見了。
***
涇州中西部,白霧山以西。
緊閉數年的石門轟然打開,一個玲瓏的身影從幽暗的內室中走出,雖然腳步匆匆,身姿卻依舊裊娜。
那是個一身紫衣的女。她明眸皓齒,臉上的肌膚比初生的嬰孩還要好上幾分,看著就是雙十剛過的模樣。可她的眼中卻流轉著一份世故老練,又生生為她添了一分風情來。
一邊看著丹爐的童子急忙站起,行禮道:「駱仙子,距離您說日子還有三四個年頭呢,您可是有什麼其他的吩咐?」
那駱仙子腳步不停,逕直朝外走去:「傳天字號隨客三名,一刻鐘之後斷頭崖見。」
童子有些好奇,卻又礙於駱仙子冷冰冰的一張臉,只老老實實躬身應了。
————————
竇藍這個詭異的空間中謹慎地立定了許久。她一點兒察覺不到經脈中的靈力,丹田里也是空空如也,那顆剛剛變了色的妖丹也不知所蹤。這麼一個未知的地方,似乎完全變成了凡民的她並不樂意進行一些莽撞的冒險。
身上的紅白絲線也很叫她困擾。它們極細,並且壓根兒碰不著,就像是幻影一般,她的手可以隨意從中穿過。可這些絲線又偏生像是長她身上似的,詭異地無法擺脫,還隨著她舉手投足緩緩飄動著,一波一波地傳向她看不見的黑暗盡頭。
正當她自覺呆坐著不是個辦法,打算四處走走看時,週遭泛著點點星光的黑幕彷彿感應到了她的想法,開始由慢至快地向後移去,同時,她也聽見了不知從哪兒傳來的隱隱鼓聲。
竇藍驚訝地瞪大了眼。
前方突然飄來一方戲幕子一樣的東西。它漸漸近了,演的是一出聲勢挺浩大的武打戲。
畫面越來越細緻清晰。她細細分辨了一下,大致有四五十個穿著打扮挺古早的修士,合力圍攻……孔雀?
當真是孔雀!
那會兒的孔雀就已經是一身白衣飄飄了,看那樣式細節,竟然比他現下愛穿的款式還更華麗幾分。最有仙氣的白色被他穿身上,總是有妖氣爆棚的效果,相較於衣著還挺樸實素色的類修士們,十個裡有十個會指認孔雀是反派。
果然。
削掉兄長的腦袋,又把弟弟腰斬;給了男修士一記穿心,也順便把那男修士的老婆一氣穿了。一時間,當真是天地變色,處處都是生離死別的催淚場景,聽者落淚聞著傷心。
所幸,正義永遠會戰勝邪惡的。
很快,四周就出現了幾個明顯實力挺可觀的修士頭頭兒,他們一手上持著一個碩大的暗金色鎖頭,一邊進攻防禦著,一邊抽空鎖頭上指指點點,嘴裡也不住喃喃著什麼。
接著,便有一隻巨大的天鐘憑空降下,將結局引領到了群眾喜聞樂見的方向——凶狠殘暴的大妖怪被妥妥兒封印了。失去親朋好友的修士們歡呼著又悲傷著,最終拉拉雜雜地散去。
「真是個正義仙打倒兇惡妖怪的好故事……覺得呢?」
孔雀的聲音就竇藍的耳邊響起,當真把她嚇了一跳。她下意識地滑步躲開,結果被他摁住肩膀牢牢往回一拉,兩反而緊緊貼上了。
那神秘的鼓聲漸漸加急。
竇藍看不到孔雀的表情,只能孔雀的手勁之下費力地聳了聳肩,指著不斷往復播放的淒慘場景:「他們攻打的這個山頭,是的家吧?」
此話一出,身後好一陣子再無聲響。過了半晌,孔雀才若無其事地問:「嗯?怎麼看出來的?」
「玉簡上說,妖族普遍玩性重,遇事兒特別不容易當真,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對於妖怪而言,只有一個禁區是萬萬不能踩的——絕對不可佔其巢穴。」好徒兒竇藍一板一眼地背出玉簡上的內容,「瞧那幻象裡,師父幾乎要把毛都炸到天上去的模樣,一定是被摸進家裡去了。」
竇藍講的話哪兒都對,可被她這麼一說,孔雀就有一種又丟面子又丟裡子的不適感,他實忍不住,伸手捻了捻眼前那一對耳垂來洩憤。
師徒倆又沉默良久,孔雀再次開口道:「可知道,為師這個庵子裡待了多久?」
竇藍搖搖頭。
「為師也不記得了。這庵子,裡裡外外的早就看厭了,為師很想要回家看看。」
「師父沒用,自個兒出不去,天青可願幫上一幫?」
……來了。
竇藍直直地看著前方虛空,那一瞬間她覺得自己似乎想了許多許多,又似乎什麼都沒想。
「好。」她聽見自己這麼說。
孔雀從後方伸出手來,摩挲著她的下巴側臉:「或許要付出些不小的代價……嗯?」
「……好。」
「……乖。」
孔雀用指頭勾勾她的下巴,錯身轉去了她的面前。
竇藍這才看到,孔雀的身上也纏著或殷紅或銀白的細絲,它們同樣勾勾纏纏地綿延去了一片漆黑的遠方。
不知道他們身上的絲線會不會某個看不見的地方相連呢。
孔雀雙手合攏掐了個挺複雜的訣,示意竇藍跟著他做。竇藍很快就學會了,換來妖怪師父滿意的一個點頭:「念一句,隨一句罷。」
孔雀開始念誦一種奇怪的語言。他念的每個句子都不長,但其中多少夾雜著一些艱澀的發音。竇藍一開始不能完全念准,心裡還小忐忑了一番,好這言咒似乎並不需要一次完成,孔雀得以不疾不徐地教她,直到她一句一句都能精準地複述出來為止。
她每成功複述完一句,都能感覺到一股不能名狀的力量壓迫下來。危機感愈發強烈,妖族的直覺她的腦中尖叫著說要逃跑,她得花好一些力氣才能忽視掉它。
漸漸的,他們的手中聚起了飄飄忽忽的亮藍色光芒。那光團帶動著週遭的空氣一道鼓噪著,將他們身上的絲線挺殘暴地揚起,卷斷,最後竟將絲線漸漸吞噬了去!
竇藍莫名覺得心中一悶,原本已經念得挺好的句子就這麼卡克了。
「……唔,抱歉。」她挺快收拾了一下思緒,重新念了起來,卻奇怪的怎麼也念不好。她抬眼望了孔雀一眼,見這隻大妖怪也正直直盯著她,說不清是什麼表情。
正當她微微歎了口氣靜靜心神,再一次開口時,孔雀突然將自己手裡的光團捏碎,又猛地揮手打散了她的。
「誒——」
不等她發問,孔雀就毫不留情地她肩膀上一推,力氣大得直接將她摜到了地上。
「原本期望能幫上些忙,誰知道,終究還是太弱了。」孔雀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神兒冰得跟刀子似的,「白養了百來年,罷了,走。」
急轉直下的劇情叫竇藍有些發懵,半天不知道該怎麼接下這話頭才好。師徒倆這麼僵持了好一會兒,孔雀才微微歎口氣,垂著眼走到竇藍跟前蹲下。
「送的簪子呢?」
簪子?及笄禮上的那只藍綠色的孔雀翎?竇藍很快從小腰包裡將簪子找了出來。
孔雀斜睨她一眼:「怎麼光放著不戴?可是看不上?哦——怕是還惦記著某個綠玉做的又笨拙又粗糙又難看又土氣一點兒不襯膚色氣質的破簪子吧?」
竇藍:「……?」她被這一連串的貶低話兒給砸得愣了,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師父大指的是江重戟贈給她的那支簪。正是哭笑不得的時候,卻見他雙手一合一張,那支一掌長的孔雀翎赫然就變了個顏色。
原先那濃郁的藍綠色就已經漂亮得叫心驚了。現下,這支簪子變成了通體的白,只有雀眼那兒有一抹幽幽的顏色,不算太濃,卻奇詭的奪心魄,像是一方剛剛被雨水洗過的遠天。
「雨過天青,就是這個顏色……漂亮麼。」孔雀伸手,將竇藍往前一拉整個兒撲他的肩上,雙手繞了過去為她細細盤了個端莊的髻,又幫她撫了撫鬢角。
竇藍一下子失了重心,只得慌亂伸手抓了他的衣襟和肩膀。她抬頭,看見他專注得突兀的神色,莫名覺得那條常常勾起的唇線泛著一絲苦意。
「願如它,如的名。」他刮刮她的鼻子,彈彈她的額頭,最後乾乾脆脆地將她的手從他身上扯開。
他站起身,隔空向下狠狠一揮手,將竇藍週身的紅白絲線全數——斬斷!
「走罷。帶著狐狸和小蘑菇他們找個好山好水的地方玩兒去。不要再回來了。」
說罷,他利落地轉身走了,那背影竟然幾個眨眼間就迅速遠了,已然被週遭的黑暗蓋去了一小半。
那鼓聲已經相當急促了。
竇藍的呼吸也跟著急了起來。她撈了撈散落一地的,軟綿綿的線頭,幾乎是忙不失迭地爬了起來,拔腿就向孔雀追去!
這個奇怪的空間裡,她與一般凡民無異。她沒有任何捷徑可走,只得盡可能快地邁動雙腿。
鼓點聲已經緊緊秘密地連了一起。竇藍眼尖瞧見左前方不遠處出現了幾道裂紋,那裂紋很快擴大,接著轟然坍塌形成了個黑漆漆的漩渦,漩渦四周不斷有電弧閃過。
這赫然讓她想到了聚集嚴寧庵上空的黑雲。
她的喉管被吸進的涼風割得生疼,但她還是咬著牙又加快了腳步。
她想,這是她答應的事兒,這是她初入嚴寧庵時,自己選擇的結局——用一百一十年後一切可能付出的代價,換一個庇護之所,和一身復仇的實力。所以,她必須履行它。
不不不。這不對。她的腦中有另一個聲音反駁,孔雀允了期限之內大仇得報,可他沒有兌現。甚至還是他的阻攔叫功敗垂成呢。
空間的碎片大塊大塊地砸落下來,竇藍一不留神腳下絆了個踉蹌,恰逢幾大塊碎片狠狠砸了她的背上,她狼狽地摔了重重一跤。
可是……可是!!!
竇藍捏緊了拳頭,宣洩似的看不見的平地上捶了一記,吐出血沫子義無反顧地朝前奔去!
她只是——她只是——
只是……
無論如何也不想孔雀死掉而已。
那種可怕的感覺她已經夢裡夢外經歷了無數次,那種像是整顆心臟都被虛空生吞了的感覺,她一點兒都不懷念。
距離漸漸拉近了。孔雀似乎全然沒注意到後頭有只小烏鴉拚死拚活地追趕著,只是逕自往前走。
原本是一片沉黑的前方突然出現了一道明晃晃的光影,像水幕一樣晃動著。竇藍反覆看了好幾眼,才大致認出那正是被劈得淒淒慘慘慼慼的嚴寧庵。孔雀腳步稍微緩了緩,便決絕地朝著嚴寧庵的光影走去。
不知為什麼,竇藍就是有個強烈的感覺,若是讓孔雀獨自走出了這個空間,獨自回到了庵裡,那就當真做什麼也沒用了!
她腳下一個發力,合身撲了過去!
孔雀一隻腳已經邁進了那片光影之中。他突然覺得自己的衣角似乎被什麼扯住了,一個回頭,一隻喘氣喘得大聲咳起來的小烏鴉赫然灰頭土臉地趴他身後。
手裡還緊緊攢著他的衣角。
「——」
千萬條紅白絲線一瞬間高高揚起!
就像是三世隔絕的親密半身,它們迅速而熱烈地找到了對方,猶如從未分離過一般接合了一塊兒。
沒有看不見盡頭的遠路和急彎,就這樣直接地、緊緊地接合起來。
它們鼓蕩著收緊了,形成了一個巨大而華麗的繭,將他們毫無縫隙地纏了一起。
……切。就好像再也不會分開了似的。
孔雀這樣想著,看著竇藍近咫尺的、又蹭了些塵灰血絲的臉,覺得從未有一刻像現這樣,讓他眼眶泛酸。
可是——已經遲了。
他的目光她的唇上猶疑了一會兒,竟然生出一絲可望不可即的膽怯來。
這只黑乎乎的小傢伙,美好得讓他自慚形穢。
最終,他只低頭親親她的鼻子。
抬頭的時候,單獨被一陣大力推進光幕的時候,他眨了眨眼。
有一滴水珠從他的眼眶掉進了她的眼眶,悠悠順著她的臉頰滑下。
竇藍獨自一漂浮全數崩裂的大八重鎖陣裡,望著週身飄飄搖搖的、再一次被生生拉斷的線頭,木然抿了抿嘴角。
……鹹的。
——————————
黑雲如同來時一樣,一瞬之間散去了。
昔日蔥翠的山頭已經變成了一邊焦黑。
嚴寧庵千年的青石磚牆被劈得零零落落的,四周的草木全數焦枯,不少房屋也東歪西倒地塌了碎了。
裡頭的住客倒是全都毫髮無傷,這般詭異的情狀讓為數不多的女眷們更加惶恐了起來,瘋的沒瘋的都放聲大哭,得老太妃氣勢洶洶的幾棍子下去,才稍微安靜了點兒。
蘑菇們全都變成了灑掃姑子的模樣,來來回回同老太妃和楊氏母子一道維持著秩序。抱著一截房梁的小寒匆匆走著,突然停了下來,隨手拉了恰巧經過的立夏:「見著狐姑了麼?九聞呢?……竇藍呢?!」
那些雷電是衝著庵主大去的,小妖怪們都清清楚楚。他們知道庵主被囚這兒許久了,大致早就等著這一天呢。若是成功脫困,他一定迫不及待走了;若是沒能成功,他們未經召喚瞎湊熱鬧,一是不合庵規,二嘛,也幫不上什麼忙。
可,可是,盡早狐姑似乎提了要去看竇藍——
立夏也是臉色一變,扔了手裡的東西匆匆往孔雀的住處趕。
***
與此同時,孔雀的住處,嚴寧庵的東南角,從天而降了數名不速之客。
這兒是形容最淒慘的一塊地。感覺像是有哪個高往地下埋了一張威力巨大的爆烈符,不說房屋和植物了,連土層都被深深地掀開。
領頭的女修四下掃了一眼,一揮手命令道:「各自找去。凡事男性,格殺勿論。」
「是,駱仙子。」
駱仙子將遣開之後,自個兒也沒閒著。她先是覆了幾層結界身,才仔細而謹慎地搜尋了起來。
很快,她就找到了第一個活物。
「……凡民?」駱仙子連動動腳都嫌,彈了塊石子兒過去,把那臉面朝地的姑娘給翻了過來。
「……咦?」她往前走了兩步,把那一動不動的女孩兒上下打量了一番,有些驚訝——這竟然是個修仙的良才。
她沉吟了一會兒,屈指成抓,重那女孩兒的腦袋虛虛一抓。很快,就有明明暗暗的半透明光團從女孩兒的天靈冒了出來。
她竟是直接把家的魂魄扯了一半出來讀!
「叫桑子?」駱仙子伸出手桑子的喉間摁了摁。
聲帶斷了……對方下手不輕呢。想要開口說話,還得好好調著。
緊接著,她瞧見了更為有趣的場景。一隻支稜著耳朵和尾巴的形狐狸綁了這桑子,衝過重重天雷,將桑子扔向了正破陣的、似乎已經奄奄一息的孔雀——呵,真是好久不見了。
桑子的記憶定格此處。
駱仙子拍拍手站了起來。她不曾注意到,最後那一瞬,孔雀的身邊似乎多了一道身影。
現下,她的全幅注意力都那隻狐狸身上。
全身火紅沒有一絲雜毛,手腳繫著金色鈴鐺——
「駱仙子,駱仙子!」
一名修士跑了過來,手上倒提著一個黑乎乎的玩意兒:「駱仙子!下將東邊這道全數找了一遍,只見著這麼隻狐狸,似乎……還是活的?」
真是瞌睡就來了枕頭!駱仙子嘴角難得勾起一抹笑來,正要對那面露色相的修士誇讚一番,就見另兩個修士也連續趕回,紛紛表示什麼也沒找著。
「駱仙子,庵裡的住客似乎朝著們這兒來了。您看?」
駱仙子自覺今日收穫已然頗豐,便有了去意。況且,照這桑子的記憶看來,孔雀這回也沒能成功施行了他李代桃僵的把戲,十有八九該是死這比飛昇雷劫更強一籌的大八重鎖陣之下了。
「走。」
四道身影一起一落,瞬間消失茫茫的夜色之中。
不遠處有火把的光影和密集的腳步聲。
彷彿刻意應和一般,庭院的廢墟之中,一隻已無色的、指節分明的手艱難地伸出土層,狠狠地抓住了臨近的一塊殘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