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藍被暴起的灰雞正正當當啄到了鼻子。
喲勁兒還不小——竇藍蹭了蹭一定紅了說不定還破了皮的鼻尖兒,報復地彈了彈那只毛茸茸的腦門兒,與氣呼呼的一隻雞大眼瞪小眼。
「……吃一隻荷葉雞再啟程好了。」竇藍咕噥著,加快了腳步往外走去。
手中身量實在不小的灰毛糰子又跟抽風了似的掙扎起來,一邊發出刺兒的呱呱聲,一邊瞪著兩隻細巴巴的紅腿兒踩著撓著竇藍的手背。
竇藍停下了,狐疑地捧起灰雞上下打量了一番:「……聽得懂?」
灰雞的一團毛臉上寫著憤憤二字:「呱!」
竇藍想了想,試探道:「廚子,廚房,荷葉雞?」
毛糰子掄起一腿啪嘰瞪在了竇藍的鼻子尖兒。
「……」竇藍忍住殺生的衝動,「那不送去廚房了?跟著我,嗯,吃香喝辣?」
竇藍努力模仿著畫本裡頭絡腮鬍強盜對嬌俏小娘子說話的口吻。
只見那灰雞卡噠了聲嘴巴,似是很不屑地把頭扭開了——倒是沒再掙扎。
嘿,當真能聽懂。竇藍挑挑眉,掐住毛團兒的肚子將自身的靈力探了進去——咦,開了靈智的,卻沒有妖丹?
那就不是妖怪了。
是妖獸,是靈獸?
妖獸因為其一貫以來的惡劣形象,已經完全淪為了妖丹孕育體這樣的悲催存在。它們嗜血,暴戾,戰力甚至通常能勝過同階的妖怪,但好在腦子傻逼兮兮的,是廣大獵妖師的頭等選擇。
靈獸可就珍貴了。傳聞,靈獸都是虛空神仙們遺留在人間界的坐騎,高大威猛跑得快不說,最重要的是忠心,善解人意,許多時候能成為修士的最後一道保命符。向來,就只有修真大派有足夠的實力豢養靈獸,偶爾也會流出零星幾隻在黑市上售賣,次次都能拍出天塌的價格來。
只是這雞仔的模樣灰撲撲蠢呼呼的,沒尖牙沒利爪,大抵不會有霸佔山頭、喝獸血食人肉的輝煌時刻;而作為靈獸坐騎……
竇藍扶了扶額。她不要坐著一隻巨大化的肥灰雞仔行走於廣闊美麗的涇州大地。
……
半天之後,帝都北邊的光祿城,走進了個穿著灰不溜秋的斗笠女子,她的頭頂上坐著一隻灰不溜秋的大肥雞。
肥雞仔的肚子咕嚕了一聲。它嗖的一下站起身來(雖然和坐著的時候沒有太大差別),用尖細的紅爪子狠狠撓了撓竇藍的斗笠。
「灰雞不許撓,」竇藍平靜無波的聲音從斗笠下傳來,「要不中午就吃荷葉雞。」
肥雞仔僵了一下,似乎是不可置信地揮了揮兩隻毛茸茸的短小翅子,終究還是收回了小紅爪,憤怒而洩氣地在斗笠上坐成了一團,翹乎乎的尾巴尖兒很是惆悵地上下擺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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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烏鴉姑娘身後的嚴寧庵中,卻迎來了不速之客。
老太妃因著自個兒的天罡命格,一直很沒有妖怪緣。如今,她第一次享受了被小妖怪們團團簇著的滋味。
蘑菇們圍著老太妃站在一邊,青耕苦著臉站在另一邊:「我長得就如此像個惡人?」
眾小妖怪不理會青耕的詢問,依舊如臨大敵地盯著他。在他們心裡,眼前這只綠喜鵲騙過了庵主,帶走了小竇檸,還將那個討人厭的桑子送到了庵裡來,他的形象在這一環扣一環的過程中噌噌噌飛昇,完全夠到了階級敵人的高度。
老太妃敲了敲虎頭杖:「你來,所為何事?」
「我來尋孔雀——」話沒說完,青耕瞧著眼前一票小蘑菇臉上絕對稱不上是吉利喜慶的神色,原本就沉重的心情又黯了一分,「他當真……?」
小寒點點頭:「庵主大人原先布下的結界已全數失效了。竇藍也說,她一點兒也感覺不到她與孔雀的血傳契約。」
青耕眼神兒一凝:「竇藍?竇藍還活著?」
老太妃狠狠瞪著驚覺自個兒漏了話的小寒一眼:「皇宮那兒查得嚴,我不敢讓她再留下,她早走了。」
青耕聞言,也只好無奈地歎口氣。
靜了一會兒,老太妃慢聲發問:「今兒距離雷劫那日,已過了將近一月的光陰了。你如何現在才來?」
被問及此事,青耕臉上閃過一絲明顯的難堪和懊悔:「原本,我三日之內必定能夠到達。誰知半路上卻碰上了駱——孔雀與我的仇家。這些年,也的確是我懈怠了,竟不知她的勢力何時強成了那般模樣,險些被當場置於死地。」
後來,還是匆匆聯絡了回天閣的弟子,服了幾劑猛藥,才見好就匆匆撲了過來。
想到這兒,青耕不由得擔憂問道:「從那日孔雀破陣以來,可有不明人士到訪?」
小寒:「眼前不就站著一個麼。」
青耕被這麼嗆了一記也不生氣,反而稍稍放下點兒心來。
雙方又沉默了半晌,青耕才有些艱難地開口:「既然孔雀已經身隕,那他的妖舍利,可否能交予我帶了回,埋去他的家鄉?」
「妖舍利?」小寒狐疑地與老太妃對視了一眼,見她也搖了搖頭,便轉身對青耕道:「那是什麼?如今咱們已經將那天遭雷的院子都整理得七七八八了,並沒發現你所說的妖舍利。」
「妖怪若是活得足夠久了,自然會生出妖舍利來,它與妖丹不同,並不能承載力量,卻通常能鎖住妖怪的一縷殘魂——」青耕一邊解釋著,一邊已經禁不住激動的情緒,無視了小妖怪們的敵意快步邁進了庵子裡,「孔雀破陣不成,嚴寧庵的大陣對他的魂魄就始終有約束力。若是找不著他的妖舍利——」
就說明孔雀興許還活著!
「誒誒誒誒你不能進——」
小寒才要張牙舞爪地撲上去,卻被老太妃一拎衣領毫不客氣地抓了回來,虎頭杖很快就招呼上了他的腦門兒。
「讓他去。」老太妃瞇眼,看著青耕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迴廊之後,「找不找得到,我這老婆子是一點兒不關心。不過,能拖住他便好。」
小寒皺眉想了想,覺得這彎彎繞繞的事兒果然只有萬物之靈能夠玩得來,蘑菇是駕馭不能的,頓時看向老太妃的眼神中又帶了些敬佩。
老太妃在這卡崩卡崩的閃亮眼神兒下泰然自若地轉身朝西邊走去:「你們去引著他,拖得愈久愈好,讓他把庵子裡的地都翻一遍罷,來年我們好種東西。」
——若是叫老太妃知曉,竇藍這一走就是衝著回天閣找弟弟去的,她大概就是另一番做派了。
大寒目送著老太妃的背影,眉頭微微皺了皺:「這位青耕,之前送來了個叫桑子的姑娘罷?那姑娘呢?」
小寒一聳肩:「誰知道,壞事做多被雷劈死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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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灰雞的肚子發出第三十六聲忍無可忍的抗議之後,竇藍總算在萬眾期待之下拐進了一家看起來挺高檔的客棧。
她要了個靠邊兒的桌,看了看被她下了一整天馬威的新朋友,良心大發給它點了三大碗小米湯。
灰雞在她報出菜名兒的時候就氣鼓鼓地呱了一聲。待到三碗熱乎乎黃澄澄的小米湯端上之後,它踩了竇藍一手,撲騰撲騰挪到桌子邊兒去哼哼地坐下了,屁股直直對著竇藍,那毛毛的背影無端透出一股子淒涼來。
她新撿來的雞看不起小米……竇藍很為小米感到惆悵。
她又試圖撥點兒牛肉絲給它。這回,灰雞倒是吃了幾口——不情不願的模樣。
對於竇藍而言,現下她同這只大了一號(所以顯得特別蠢)的雞仔還沒什麼感情,自然不會費時費力去為這只挑食的傢伙尋找合適的口糧。
不吃就不吃罷。竇藍飛快掃光了桌面上的食物,拎起呱呱呱的灰雞上樓去了。
回到房內,她先是仔細四周檢查了一番,合門布了個結界,又拿了一隻大肚長頸瓶兒在房間的四角撒了撒,才安心從竹簍裡掏出妖丹來。
她得把它們按照品質分分類。
望著一桌子紅通通的妖丹,她忍不住嚥了嚥口水——對於現在的她來說,上了年份的妖丹才是一等一的美味——嚼吧嚼吧——呱唧呱唧——嚼吧嚼吧——
不對!哪兒來的咀嚼聲!!!
竇藍警惕地瞬間後撤五步遠,一手擒著門扣一手拔出背在背後的分水刺。
在她全神貫注的防備之下,一隻碩大的灰色雞仔搖搖晃晃地從妖丹堆中直起身來,小翅膀戳了戳自個兒鼓起的肚皮,衝著竇藍表情不屑地打了個嗝。
……是,是的!她就是能看出它臉上的不屑來!
竇藍一怒之下恨不得掐死丫的,卻在手指夾上那段和腦袋一般粗的脖子時,停住了。
她看得分明,方才它吞下的最後一枚妖丹,是四十年份的。能就這麼把四十年份的妖丹嚼吧吞下了,這隻雞,前途不可限量!
萬一她估量錯了,這隻雞沒發展出什麼除了吃以外的技能——
竇藍鬆了手,陰測測地笑著幫它捋了捋肚子,那黑眼睛竟然將灰雞看得忍不住退了一步。
她順勢屈起手指,啪嘰一下把它彈到了床上去:「呆著,要不明兒一早我就煮雞粥。」
罷了,現下她完全不缺妖丹,它喜歡吃,就先喂一陣子看看吧。
半個時辰後,竇藍將所有的妖丹按著年份分了堆,裝進了不同的袋子裡。看看時間還早,她乾脆將今早匆匆打包的行李也全數倒了出來,仔細再整理了一次。
整著整著,就有一枚藍幽幽的大珠子骨碌碌滾了出來,上頭還牽著編織得十分精細大方的紅繩子。
……那會兒,血傳師徒之間只有師父能單向給徒兒遞話。在竇藍明裡暗裡抗議了許多次以後,孔雀給了她這麼一個傳音珠子,叫她不能奉旨聽召的時候用它奏一聲。
竇藍把它從桌子的那一端扒拉過來,握在手裡也不看,發了一會兒的楞。
許久,她拿著珠子準備開口,又閉上了——她許久沒用過這珠子了,隔了一掌的距離發聲會不會太遠了?要貼著才能收到麼?
於是她將珠子舉到了嘴邊——又會不會太近了?
如此反覆數次,她總算找到了個讓自己舒服的距離,清清嗓子:「……師父。」
她靜靜地、專注地等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手臂泛酸了,才有些焦躁地轉了轉珠子:「師父?」
沒有,沒有回音。
「師父……師父?不在麼師父?」
竇藍的嗓子又有些啞。她定定地盯著手裡的珠子,猛地抬起手似乎想要狠狠把它扔出去,卻又驟然收回力來,任由手肘「咚」地一聲,有些狼狽地砸在了桌上。
她的肩膀一點一點塌了下去,脖子和背卻整個兒縮了起來。她把頭埋進手臂裡,長長的黑髮從她的肩膀處一掃而下,發尾懸在空中,徒勞地搖擺著。
灰雞坐在床沿,愣愣的,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終於,它挪著身子,並不十分穩當、甚至是有些可笑地跳下了床,一個奮力躍上椅子,又接著跳到桌面上來——它沒站穩,嫩黃的喙卡地一聲在桌面啄了個坑。
竇藍才驚訝地抬起頭來,就感覺握著傳音珠的那隻手驀然一沉——灰雞一屁股坐在了她的手上,它整個身子大得能將她的手完全蓋住,熱乎乎毛茸茸的。
近在咫尺的一張雞仔臉上似乎閃過了一絲不情願,然後,她的鼻子被它的小翅膀拍了拍。
……又拍了拍。
竇藍還是一臉沒反應過來的模樣。灰雞氣得用藏在肚子下頭的爪子撓了她一把,才很是不甘願地探過頭來,在竇藍的臉頰上蹭了蹭。
哦——這是在安慰她?這隻雞?
竇藍撲哧一聲笑了。
她撓了撓大灰雞的下巴,欣慰道:「瞧你還挺有良心的樣子,明兒給你捉蚯蚓去——誒!」
……指頭被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