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藍靜默了一會兒,拎著灰雞起身,自來熟地走到鋪子後院,在一陣淒厲的呱呱呱中將灰雞倒掛著在樹幹上綁嚴實了。
面對阿豐略豐富的表情,竇藍黑洞洞的眼睛中一絲波瀾沒有,操著標準的宮廷禮往屋裡比了個請:「在下洗耳恭聽。」
阿豐在心裡默默糾結了好幾下,最後只能憐憫地忘了那樹上呱呱呱的一團灰毛兒,無奈地率先走進了屋。
「我與大哥,其實小小的時候就分離了,各自生活了百來年,才重新得見。」阿豐拾起白底青花的杯帽兒,垂著眼輕輕浮著茶沫兒,「大抵是我七歲那年罷,家鄉發了大水,爹娘帶著我與大哥跟著上萬災民一道,倉皇逃命。沒過多久,我們一家子就在一個渡口走散了,一日後,我與娘找到了發著高熱的爹爹,可再也沒見過大哥的身影。」
「在那一場逃荒中,爹娘為了顧著我,都虧空了身子,沒多久就雙雙撒手去了。我原本該淪為一個小乞兒,可上天憐我,讓我遇見了師父,從此便跟著他學學簡單的仙法和馭獸之道,倒是溫飽不愁。」
「後來,在接了一單馴化南域奇獸的生意裡,竟然有個高高大大的厲害傢伙主動湊了上來,板著臉說他是我失散已久的親兄弟,手裡還拿著我豐家家傳的,只比石頭之前一點點兒的玉珮。原來,他在與我們走散了之後,漫無目的地走了許久,竟然正巧撞上一家南域仙長的馬車。」阿豐說到這兒,臉上還是一副稚氣未脫的乾淨模樣,嘴角卻揚起了意味不明的笑,「仙子也是南域人,不如同我說說看,南域是個多麼好的地兒?我那大哥一個純粹的中原人,在南域長了這麼些年,竟然也生得和南域人一般俊了呢。」
竇藍拿著茶杯的手微微一頓。南域人的五官不比中原人精緻,輪廓卻較為深邃,尤其是眉骨,長得極其挺拔漂亮。而且,南域的血統具有極強的識別性,如竇藍這樣先是混了中原人一半血,又混了妖怪一半血的半吊子南域人,其輪廓都明顯比中原人要清晰不少——那個名喚阿久的大掌櫃,絕不可能是個純粹的中原人。
「大哥的長相,性子都變得厲害。大抵是南域的風水當真好罷。」阿豐還是和和氣氣地笑著,語氣中聽不出特別的情緒來,「但他能清晰地說出咱們小時候一起做過的蠢事兒,也對爹娘的小習慣一清二楚。」
「大哥對我極好極好,比以前都要好。他幫我看店,幫我揍跑那些來找茬的道士,還指點我修仙。每逢清明,我們便一道去給爹娘上墳,他總是要搶在我面前磕第一個頭。」
阿豐笑語晏晏地給竇藍斟茶,執起自己的杯子同她的輕輕一碰,竟然憑空多了幾分對坐飲酒的閒適味道:「所以,我是當真高興,豐家大子,我的大哥,在離散了這麼多年後,又回來了。」
「我們兄弟倆能夠重逢……就是最好的事兒了。」阿豐抬頭,那雙清亮的眼睛當真一看就透,淺得讓人不由生出一股嫉妒來,「仙子,你覺著,這個故事還好聽麼?」
阿豐才說完他的故事後不久,就被一隻雪白的鴿子叫走了,說是單子過大,要通靈老道的嫡傳弟子親自過去,對方才敢簽下。阿豐匆匆披上大衣就跑了出去,讓竇藍自便,覺得桌上的茶點不夠吃的話,右手邊的條兒櫃裡還有,慢慢吃沒事兒,一會兒阿久就會回來看店。
竇藍留下來了,但她沒吃東西。她就著一杯很快就涼徹底了的茶,站在通往內院的那一方捲簾前,靜靜地思考究竟要不要把那只灰糰子帶回去。
還沒等她想好,毛爪鋪子的大當家,那位高大的、身世成謎的南域人阿久,就回來了。
阿久對於竇藍的存在並沒有表示訝異。他很自然地沖竇藍點點頭,甚至還拉家常一般問道:「你是哪一家的?已經好久沒有族人再走出神山了。」
這是在問南域的事兒。下意識地,她腦中的弦又是一繃——畢竟,她自詡不算個純正的南域人,這會不會——
可她轉念想到了阿豐才給她講過的那個故事。假若此事屬實,那麼阿久不會是個壞人。
竇藍如實搖搖頭:「抱歉,其實我未曾在南域生活過。家母倒的確是個地道的南域人。」
阿久聞言果然皺起了眉頭。他沉默了好一會兒,盯著竇藍的臉來回看了幾遍,才開口道:「你母親叫什麼名字。」
「……父親一直只喚娘親作阿珠,但娘親教我寫過阿珠篤葉四個字。」
阿久猛然拍案站了起來!
即便在對方身上感覺不到惡意,竇藍還是習慣性地後退了一步,狐疑而又隱隱期待地看著阿久臉上諱莫如深的表情變換。
或許,眼前這人曾經與娘親相識!
終於,阿久恢復了平靜,幾不可聞地歎了一聲:「她曾說過,但凡她活一天,就絕不會叫自己的兒女被大道無情之苦所累。如今你站在這兒,想來,她已經是死了。」
阿久板著一張無甚表情的俊臉又坐回了椅子上。他拎起茶壺滿了一隻新杯子,將那杯子往竇藍眼前一推。
竇藍:「?」
「接了。」阿久平聲道,「敬過這杯茶,舅舅給你見面禮。」
竇藍:「……=口=?!」
現實飛出去了!在期望值上頭好遠的地方飛出去了!
————————————
世間果然是無巧不成書。竇藍捧著熱騰騰的舅舅沏的熱騰騰的茶,腦中只有這麼大大一句話。
無論是從之前阿豐掌櫃的講述中看,還是從眼前這阿久舅舅的言行中看,自家娘親的家族,絕對不是什麼尋常的種地百姓。果然,阿久很快便同她說了,他的阿爹,她的阿公,即是南域六大長老之一。
像這種幅員遼闊的世家,都有一套以血為媒的認親規則,來防止嫡系子孫的外流。阿久大抵是看出了竇藍臉上的疑慮和防備,主動翻出了一排拇指大小的、盛裝了暗紅色液體的十幾個小瓶子,和一把巴掌大的小彎刀。
其實在看到彎刀的時候,竇藍心裡就定了一半了。她仔細看了一會兒,確認了兩者之間的確是毫釐未差,也扯出了自己掛在脖子上的那一把。
「阿珠的『伴世』。」阿久只掃了一眼,就一點兒沒猶豫地給那把小彎刀也認了親,順帶還為藍解釋了一番:「南域人無論家境貧富,每一個誕生的新子都會有一件伴隨一生的物什,寄托了大家對新子的祝福,我們稱之為『伴世』。一般人家會選擇繩結手環這類的裝飾物作為伴世,而我們家的伴世,則一律都是掌心刀。」
竇藍點點頭表示明白了,眼神移向那一排越看越可疑的、盛著暗紅色液體的小瓶子:「這是——」
「以後可能會想要殺掉的人的血。」阿久道,「你若想要,我可分你三成。」
竇藍:「……」是的,她看到了,那些瓶子的身上都貼了一片小小的黃紙,上書「賴員外」,「代司馬」之類的字眼。
「蠱的媒介。」阿久瞥了竇藍一眼,逕自起身抓了一隻大豚鼠放血,「南域三大奇術,第一煉蠱,第二制香,第三馭獸。當會兒,你阿娘的制香天賦讓幾位長老均是讚不絕口,她可曾教過你?」
不等竇藍回答,阿久又抬手止了她的話:「不急,待你心中疑慮盡數消了,咱們再細細來談。」
言罷,他一手攏了兩把掌心刀,手指靈活而熟練地在刀柄上一番擺弄,只聽兩聲卡噠的機關聲同時響起,兩把刀柄雙雙往下一滑。
竇藍心中暗暗叫奇。這把掌心刀在她手裡,撬過頭蓋骨也挑過手腳筋,砍過小柴禾也斷過玄鐵鏈,她竟然從沒發現過,這刀柄竟然不是實心的!
不,其實它也算是實心的。原本她以為是一塊金屬製成的刀柄內部竟然另有乾坤——一整塊色澤透亮,白中帶藍的八角柱晶石!
「瞧好了。」阿久說著,便利索割破了自己的指尖,很快便有殷紅的血珠凝成,分別滴在了兩塊晶石上。
幾乎是血滴觸到晶石的一瞬之間,彷彿攪醒了什麼活物一般,那晶石內部猛然浮起一層細密的暗紅色,像是一張鋪天蓋地的血網!
只是一息的時間,那血網就和從來沒出現一般,消失得乾乾淨淨。兩塊八角柱晶石靜靜地擺在那裡,還是一副純淨透亮的模樣。
阿久手中不停,隨手揀了一隻標有「胡幫主」的血瓶子,也順序滴落。
這一回,血滴從晶石上很快地滑落了,晶石沒有任何反應。
阿久又依樣使用了代司馬,李閣主和豚鼠的血,晶石再沒有出現第一回的反應。阿久隨手把裝了豚鼠血的瓶子扔了,看了竇藍一眼。
竇藍點點頭,也沒什麼好猶豫的,劃破自己的指尖便將血滴了上去。
瞬間,那張細密的血網再次浮現!
竇藍再無二話,恭恭敬敬端起茶,站起身,一鞠到底道:「舅舅恕竇藍無理。」
「不,有這份戒備很好,以後也不可掉以輕心。」阿久此時雖然還繃著臉,情緒也終歸有一絲按捺不住的激動,「不如你先在此住下,待我與阿豐忙完這一陣,便帶你去見你阿公阿婆。」
竇藍搖頭:「我還有一個親弟弟,名喚竇檸,是回天閣掌門的關門弟子。我們分別百餘年,音信全斷,此行我就是去白霧山尋他的。」
她順著話頭,將這些年發生的大事兒都一併講了一遍。與此同時,竇藍也發覺了自己這個舅舅是真臉癱,前後不過半柱香的時間,他已經捏碎了統共五個杯子——啪——六個,可臉上愣是一絲表情都無。
「皇帝?我記下了。」
阿久陰測測的眼神兒直直衝著那一排血瓶子。竇藍用一隻灰雞來賭,用不了多長時間,瓶子們就會多一隻貼著「皇帝」標籤的夥伴了。
「如此,不如我同你——」
「撲啦撲啦。」
窗外再次傳來了翅膀拍擊的聲音。竇藍順手推開窗子,一隻白毛紅眼的鴿子咕咕飛了進來。
阿久拆下鴿子腳上的信箋迅速讀完,沉思了一會兒道:「恐怕我們還是分頭行動的好。這一單生意的買家著實來頭不小,我不好走開。」
竇藍自然對此毫無異議。
「切記一路小心。」阿久頓了頓,又加了一句:「別忘了帶走院子裡那位。」
竇藍剛邁出的腳步又站住了。她回身看著阿久——竇藍本身長得極像阿珠篤葉,如此上了心一瞧,她與阿久的確是有好幾分相像的,眉毛和嘴唇的弧度幾乎是如出一轍。
「舅舅。」竇藍喊人一點兒不磕巴,「您……當真是中原人?」
阿久整理著雜七雜八的行李,將掌心刀一個拋線滑入腿側的刀鞘:「你說呢。」
「……」竇藍意會,「可阿豐掌櫃他……似乎並不是完全不知情。」
燭火辟啪了一聲,阿久盯著那捲起的燭心,眼中有明顯的懷念:「豐稻的年紀與我差不離,卻比我溫和穩重得多。那幾個年頭,我們相互間知根知底,就和真正的一家人一般,還總是盤算著將他的父母弟弟也找回來,一起在南域安家住下。」
「可他死了。為了救我。」
「在他彌留之際,我告訴他,從此豐谷就是我的親弟弟。」
「豐谷他不知情。」明滅的燭火下,阿久那雙同竇藍極其相似的黑眼睛閃動著未名的情緒,「只要他一天不問,我一天不說,我便一天當他不知情。」
竇藍靜默著,思緒已經飄到了那只灰毛糰子身上。
「有些謊言,是用責任與愛捏成的。」阿久還是木著一張臉,藉著毫無疑問的身高差很是居高臨下地拍了拍竇藍的腦袋,「你可以放心吃吃看——它或許會是甜的,從外到內。」
「下回見著阿豐,喊他一聲小舅舅罷。我會叫他提前備好見面禮的。」
阿久說完這番話就匆匆走了。竇藍一個人又在通往內院的門簾處站了許久,才終於邁開步子,走到了院子中央那棵大樹下。
被五花大綁在樹幹上的灰雞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睡著的,正一起一伏,輕輕地打著呼嚕。
竇藍輕手輕腳地把它解了下來,左看右看,還是忍不住在它的肥肚子上狠狠掐了一把——呵,沒醒。
用責任與愛捏成的謊言……麼。
以後原不原諒他,以後再說罷。眼前這只傻乎乎的灰雞,還是先養著算。養熟了自然就能拔毛煮了,煮熟了自然也就飛不掉了。
如此一想,竇藍心情大好,頂著一頭灰雞三跳兩跳,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
天道是公平的。
對於以上這條鐵律,竇藍又有了更加清晰的認識。
老天爺的確會偶爾朝她砸砸餡餅,比如一兩個舅舅和一隻更大的灰雞。但砸過了餡餅之後,老天爺一定會緊跟著扔來兩坨在茅坑裡捂了千年的硬石頭,比如前方那兩個眼熟到令人不快的身影。
江重戟……康幼心。